老奴拖動腳鐐，慢慢轉(zhuǎn)過身，聲音依舊蒼老沙啞，但語氣卻一改卑微、甚是凌人：“是她嗎？”

    陳虎從藏身之處躍了出來，掃了眼地上的謝檀，“是。兒剛才讓暗衛(wèi)又辨認(rèn)過一次，那晚鼓動安西王出手的，確是這個丫頭無疑?！笨聪蚶吓?，“義父可查明了她的身份？”

    老奴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反問陳虎道：“這一路上，她都跟在公子身邊？”

    陳虎稟道：“對，公子像是一直跟她在一起。從九畹山回來的時候，兩人還是共乘一騎的。”

    老奴不動聲色，沉思不語。

    陳虎等了半晌，躬身請示道：“義父打算怎么處置這個丫頭？送去地牢？還是……”抬手做了個劈砍的手勢。

    老奴搖了搖頭，“此女若是跟安西王有瓜葛，還得暫且留下她的性命。你先將人帶下去，待我去見了公子再說。”

    語畢，他動了動腰背筋骨，遲疑片刻，慢慢地將身形重新佝僂下來，雖不似先前那般駝背的厲害，但看上去亦是疲憊盡顯、垂垂老態(tài)。

    陳虎上前抱起謝檀，退了下去。

    之前出言呵斥的那個圓臉小婢女，早已經(jīng)恭恭順順地立在了一旁，見老奴朝自己的方向走來，連忙垂首行禮，“陳翁恕罪。”

    陳翁點(diǎn)了下頭，“這里收拾一下。若待會兒公子問話，該怎么答，先想清楚?！?/br>
    婢女屈膝，“是?！?/br>
    內(nèi)院，臥房。

    顧仲遙盤膝坐于榻上，將周身盈動的真氣緩緩收納，臉色似已稍添血色，不再像剛下馬車時那般蒼白憔悴。

    他睜開眼，看見推門而入的老者，因痛意而蹙起的眉頭費(fèi)力松開，喚了聲：“阿翁?！?/br>
    陳翁佝僂著背，快步上前，先伸手探了探顧仲遙腕間脈象，又查看他肩上傷勢，沉聲道：“怎么傷得如此之重？那幫護(hù)衛(wèi)皆是花重金自幼培養(yǎng)出的死士，關(guān)鍵時刻竟是個個無用。陳虎和韓峰也合該重罰！”

    顧仲遙抬了抬手，“事出突然，與他們無關(guān)?！?/br>
    陳翁面色凜然，輕嘆一息，“少主御下，萬不能太過仁慈。戰(zhàn)場之上，怠兵總是敵不過銳卒的！”

    他見顧仲遙肩頭繃帶有些滲血，轉(zhuǎn)身去案幾上取過傷藥，重新上前包扎，一面詢問道：“少主去尋齊嶠之事，可還順利？人找到了沒？”

    顧仲遙白皙的額頭上，浸著細(xì)密的汗珠。他艱難地移動臂膀，配合著陳翁纏繞繃帶，“還算順?biāo)?。建武元年，滎州大旱，我曾以化名讓人送過六萬斛粟米給齊嶠，難得他還記得?！?/br>
    “建武元年？”

    陳翁想了想，道：“少主那時還不到十七吧？”

    顧仲遙輕輕頜首。

    陳翁繼續(xù)手中動作，神情陷入回憶，“我記得，建武元年，少主剛剛進(jìn)了梁國的門下省任職。梁國入仕，看重的是門第出身，可偏偏別的世家子弟大多都進(jìn)了尚書省或中書省，少主卻被安排進(jìn)了門下省……”搖了搖頭，“那兩年，日子過得可不輕松！”

    顧仲遙亦想起往事，嘴角浮出略帶嘲意的輕淺弧度、稍縱即逝，“那時忙著在京城外布局，朝內(nèi)的事，反倒沒怎么上心，算不得什么?！?/br>
    陳翁看了眼顧仲遙，“少主覺得算不得什么，老奴卻是心疼得很。那一兵一卒、一城一池，都是如何搏來的，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費(fèi)盡了心力，活得小心謹(jǐn)慎，半步都不能踏錯……換作旁人，只怕一早就死在顧家的內(nèi)宅之中了?！?/br>
    顧仲遙淡淡道：“阿翁多慮了。換作旁人，或許更懂得以退為進(jìn)、以弱示人，活得比我更自在。”言及此處，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瞬微微怔忡。

    陳翁嘆了口氣，“福禍相依?，F(xiàn)在回頭再看，若不是當(dāng)年過得辛苦、沒被顧府的人盯死了，也搭不上齊嶠這條線。倒是這齊嶠，被衛(wèi)國人出兵一清剿，就突然銷聲匿跡、蹤跡全無，差點(diǎn)浪費(fèi)了少主的一番苦心！還好現(xiàn)在人找到了?！?/br>
    顧仲遙回過神來，點(diǎn)了下頭，“齊嶠為人重義，若讓沐顯或者趙子偃先一步與他達(dá)成協(xié)議，即便是我再搬出從前的舊事，也未必能說服得了他?！?/br>
    陳翁纏好繃帶，又重新取來一套衣袍，讓顧仲遙換上，自己偏過頭，嗓音沙啞地咳嗽了幾聲。

    顧仲遙穿上外袍，看了眼陳翁，“早就說過，阿翁無需為外面的事?lián)鷳n，多保重自己身體才是要緊?！?/br>
    陳翁佝僂著脊背，擺了擺手，“人老了，上了年紀(jì)，難免咳咳喘喘的，少主不必掛記。我只盼著少主能早日成就大業(yè)，讓我在入土之前能再披一回國師鶴袍，也就死而無憾了！”

    他起身取過一疊書函，恭敬奉至榻前。

    “這是近日從各處送來的密函。我粗略看過，暫且沒有什么大事，只是那安西王趙子偃兩日前離開了涂州，似乎是打算返回京城?！?/br>
    陳翁抽出一封密函，展開來，遞給顧仲遙。

    顧仲遙用尚能活動的右手接了過來，垂目閱讀，神情漸肅。

    陳翁在旁注視著顧仲遙，渾濁的灰眸中一抹復(fù)雜蒼涼，低聲嘆息道：“我大概也是真的老了，如今每次見到少主，都忍不住想，若是公主她還活著，看到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少主，不知會有多開心！每每想起公主小時候，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一心就只想著快快長大，嫁人生子……”

    他壓著聲音咳嗽了幾下，扯過袖子擦了擦眼睛，“看我，又提這些陳年舊事……人老了，就總是愛想從前的事，嘮嘮叨叨的，少主千萬莫怪?！?/br>
    顧仲遙視線尚舊停留在信函之上，而思緒卻因老人的話、變得兀的有些堵塞。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位絕色女子的容貌，在他的記憶中已經(jīng)變得模糊了起來。許多次，他努力嘗試著在腦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樣，卻終是難以成形。唯一尚算清晰的印象，便是她抱著小小的自己、溫柔地在他耳邊哼唱的那些歌謠……

    那樣溫柔沉靜的女子，也曾有過天真爛漫的少女時光嗎？

    也曾，嬉笑怒罵，任性張揚(yáng)過嗎？

    顧仲遙的腦中，不知何故，莫名地浮現(xiàn)出了另一張鮮活而生動的面孔。

    黑白分明的眼眸蘊(yùn)著一抹慍色，嫣紅的朱唇牽出一道極盡輕蔑挑釁的笑。

    那人的聲音，語氣中也蘊(yùn)著傲然的倔強(qiáng)。

    “即便是父母，也沒有權(quán)利以自己的意愿來強(qiáng)迫孩子做出選擇。我若是那孩子，必不會放棄自己真正的夢想，也不會因此對母親心存愧疚。真心在乎你的人，斷不會逼你做出令自己痛苦的選擇，若不是真心在乎你的人，你又何必在意她的想法、為她而活呢？”

    他那時回首凝望向她，內(nèi)心一縷復(fù)雜情緒漣漪般靜靜地散開，像是，剎那間生出了些許莫名難控的念頭。

    可他也記得，亦是同樣的聲音 ，決然而冷然地說過：

    “今日他隱姓埋名、喬裝打扮地來到這深山里面，朝里朝外幾乎都沒人知曉他的行蹤，你就算直接把他殺了、剁成rou泥，誰又能知道他是死在了你的手里？”

    顧仲遙不自覺地蹙緊了眉，迫使自己回過神了來。

    他收起信函，沉吟片刻，開口詢問陳翁道：

    “今日與我同來的那名女子，現(xiàn)在何處？”

    陳翁倒了杯水來，將藥丸化了，遞與顧仲遙。

    “那位小娘子先在花廳用了膳，我又讓人給安排了客房休息，但她說悶的慌，非要四處走走，我也就沒攔她?！鳖D了頓，看著顧仲遙，“那位娘子，是少主的外室？”

    顧仲遙垂目默默喝藥，沒有立即開口答話。

    陳翁又斟酌問道：“少主剛才京城娶了新婦。難道是怕那謝家娘子找麻煩，所以才把人帶出來的？要不要我安排一下，把人藏去京郊的莊園里？”

    顧仲遙將杯子遞還，淡然道：“不必了?！?/br>
    陳翁暗瞥了眼顧仲遙的神色，接過杯子，轉(zhuǎn)身收拾著杯盞藥瓶。

    “說起那謝家娘子，老奴就又忍不住想多嘴。她族人是因為少主才下的大獄，少主本就不該娶她過門。她心里記著仇，哪兒能一心一意地服侍少主？可少主非得要娶，弄得老奴一直擔(dān)驚受怕的，唯恐那女子在府中做出什么報復(fù)的事來?！?/br>
    顧仲遙沉默片刻，苦笑了下，“她一個小丫頭，能報復(fù)我什么？”

    陳翁道：“自古女子作惡的事，可不少啊。少主年紀(jì)輕，又從沒在這種事情上上過什么心，不懂這其中的危險?！鳖D了頓，“而且公主臨去前，不也再三叮囑過，讓少主千萬不要娶梁國的女子……”

    顧仲遙打斷道：“娶妻之事，我之前已經(jīng)解釋過，聯(lián)姻世家是必然之舉。阿翁亦是知曉，自從我年滿了二十，便不斷有朝臣提議結(jié)親。我執(zhí)掌門閥，既要拉攏賢能、招攬幕僚，又不能讓顧氏族人拿住把柄，不可能每一次都毫無理由地拒絕親事。所以，唯有早日定下了正室夫人，方才能斷了旁人的念想。”

    他看向陳翁，“這種內(nèi)闈之事，還請阿翁以后不要過問了?！?/br>
    陳翁聽出顧仲遙語氣間的不耐，低垂下頭，點(diǎn)了點(diǎn)，道：“好，少主說好，便好。老奴如今年紀(jì)也大了，本就不該再干涉少主的選擇?！?/br>
    說完，默然端起放著杯盞的托盤，躬身往門口走去，腳下鐵鐐銬拖出嘩嘩聲響。

    顧仲遙望向老人佝僂的背影，沉默一瞬，開口道：“阿翁的腳鐐，還不愿摘嗎？”

    陳翁駐足，微微轉(zhuǎn)身，“北延一日不復(fù)國，我就還是賤奴之身。戴著這腳鐐，才不會忘了國仇家恨?！?/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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