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阿玉的第十天，還是想他。

    地洞里黑乎乎的，我連手里的契文都看不清，之霖怕我氣悶，偶爾還給我唱小曲兒，從幼兒識字入道的星辰歌，到我們走在凡間偶爾聽過的春簾調(diào)，他唱著，我時不時跟著哼一哼，這么又過了幾天，春簾調(diào)的詞我倒著都記下了，之霖還是沒想著把我放出去。

    春簾調(diào)是個艷情話本里的小調(diào)，咿咿呀呀在凡間流傳了挺久，說起來某次我和阿玉出門的時候我們也聽到過，那天還是個凡人的節(jié)日，入了夜燈火喧嘩，我拖著阿玉放了一盞河燈。凡人的小玩意兒對我和阿玉不算新奇，但凡人們?yōu)橐槐K燈一個糖葫蘆串兒就能樂呵很久的本事對我們來說都是很新奇的。

    這天燈市熱鬧，凡人們?yōu)榉乐挂馔?，放燈的時候還要排隊，我們前面一堆小夫妻，小娘子性格溫柔說話軟糯，在我們前面甜甜軟軟同她的郎君撒嬌。

    凡人喜歡往河燈里放張小紙條，她夫君寫好了她就癡纏著想知道寫了什么。那燈飄飄搖搖地走了，小娘子嬌俏的撒嬌倒是經(jīng)久不去。阿玉不熟悉凡人這些彎彎繞繞，便問我為何不放一張小紙條。

    我同他解釋，凡人的小紙條是為了寫些虛飄飄的愿望的，我想要的都有了，所以不需要寫什么。

    我的阿玉那時候側(cè)了側(cè)頭，認(rèn)真地問：“可是你不寫，我怎么去問你你寫了什么？”

    那時候不遠(yuǎn)處的畫舫里正有琴女彈著春簾調(diào)，是前面最甜膩的小段，“簾外風(fēng)正好，簾內(nèi)紅鮫綃”。

    這邊沒有春簾也沒有鮫綃，只有我的阿玉穿著法袍。阿玉說這話的時候神情依舊是往常的淡薄嚴(yán)肅，他問我時候的表情和捏法訣打架的時候無甚區(qū)別，但我的心卻為了這一句話似乎是被溫油細(xì)細(xì)浸了一圈，又酥又軟還亂跳個不停。

    沒辦法，我的阿玉就是這樣的好。

    說起來，最開始其實我是不信阿玉有這么好的。我們結(jié)了道侶契約的第二天，天尊魔尊以及光明寺就找上門來了，因為素來也沒有什么人去招惹阿玉，阿玉的小山頭并沒有什么厲害的防御，一群人差一點烏泱泱直接登堂入室，我的阿玉把我護在身后，一手劃出結(jié)界，這群人法訣絢爛炸了半天的煙花，硬是不能再往前一步。

    魔尊陰沉著臉開口：“我們奈何不了靈韻仙人不假，但仙人確然要為了他與天下為敵嗎？”

    結(jié)契時用的是真名不是道號，此時我只知道阿玉叫“顏生玉”，他具體的來歷，我沒有細(xì)想。修士們一般不會隨意將真名示人，我沒辦法將“顏生玉”這個名字和大能們聯(lián)系起來。直到魔尊開口，我才知道救我于水火的人到底是哪一位。阿玉是靈韻仙人。那個不問世事、仿佛生而能立地飛升的大能，同時那個修真界話本里被編排了幾百個版本背景故事的風(fēng)云人物。

    風(fēng)云人物輕輕“嗯”了一聲。

    當(dāng)時我并不信他，昨日痛快了一時，契文結(jié)下了我也沒有真實感。我此時不愿意拖累他，更不愿再跟著他回憶幾出芳心魔尊的舊事。我于他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思索著讓他直接交我出去得了。

    他沒懂我的意思。

    他回過頭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后輕輕地說：“別怕?！?/br>
    我同他說：“我不是芳心魔尊。”

    他握住了我的手，同我說：“我知道?！?/br>
    我的阿玉長身玉立，用一個結(jié)界讓對面一群人難進寸步，到了第三天，我熬不住了。

    我修為還在但是無法運用，餓上三天已經(jīng)是頭暈眼花，再餓下去不用天尊魔尊，我自己就直接重入輪回了。

    我那時候并沒有深刻領(lǐng)略過阿玉對世俗事的不了解程度，但我推想一下也知道這樣的大能可能這輩子都沒吃過東西。靈韻仙人，大概率連餓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就悄悄問他，他會不會解咒枷。

    他摸了摸我的手腕上兩道咒枷，捏了捏又捏了捏，他用的力氣不大，揉捏地還挺舒服，我任他捏了一會兒，看著他面無表情地?fù)u了搖頭。

    他同我說：“誰下的咒枷，我把他抓過來給你解開?！?/br>
    這話對面聽到了，魔尊的表情向來不難讀，加上他還體貼地配上了話：“我就是魂飛魄散也不會給他解開?！?/br>
    天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圍，最后跟著沉默地?fù)u了搖頭。

    聽到這個阿玉是什么心思我猜不出來，因為阿玉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后來我自然知道是因為他不太會表達(dá)悲喜，但此時我看著他硬邦邦的臉心中過了好幾個陰謀。

    阿玉沒說話，阿玉開始捏法訣了。

    我手心扣上他手心，眼望進他的眼，學(xué)著他輕飄飄地聲音對他說：“這事情我來處理吧?！?/br>
    阿玉說好。

    阿玉對我的要求從來都說好。

    我一番交涉之后，對方終于信服了我其實只是換個牢獄的說法。對我而言其實也真實，和阿玉在這邊蹲山頭和在天尊魔尊身邊也沒什么區(qū)別，修為靈竅均被封印，親朋好友死的死散的散，我到底成了個孤寡的凡人，余生不過百年，如今和誰在哪里著實沒有什么差別。

    光明寺的人先走了，盧嵐魔尊倒是不想走，但他修為不如阿玉，到底無可奈何，留下一句但凡阿玉讓我落單就是我的死期的狠話之后，最后還是離開了。

    天尊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天尊臉色，意思也是默認(rèn)會沿用魔尊的做法。

    我和阿玉在我們的山頭蹲了一段時間，我心情漸漸回復(fù)，也慢慢察覺了阿玉的好，我篤定法修魔修一定都不會歡迎我們兩個，于是拽著阿玉往凡間的各個小城里走了幾次，前頭說的夜市放燈就是其中之一。

    我漸漸喜歡上阿玉，卻也發(fā)現(xiàn)阿玉似乎不會喜歡人，他更多時候像個稚童，剩下時候則極符合他深不可測的仙人形象。

    但我知道他對我好，他在努力學(xué)著對我好。

    他會學(xué)著小娘子同郎君嬌嗔，會學(xué)著孩童同長輩撒嬌，也會學(xué)著像少年郎一樣為心上人折上一枝春花。

    有阿玉陪著，后來我連失去修為這件事情都不怎么在乎了。

    我也不是沒有因為失去修為發(fā)過脾氣。阿玉對我好，但指望阿玉做飯卻太過不切實際，我修為低微時到底有了些野炊的功底，添火做飯不是難事。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連舉個斧頭劈柴都做不到的時候，我到底難受，一氣之下摔壞了大半個屋子。

    阿玉沒有復(fù)原屋子里可能價值不菲的瓶瓶罐罐，只在我傷到自己的時候過來幫我把傷口愈合。那天之后阿玉開始在屋子里放一些集靈的小物件，集靈曾經(jīng)是一種修煉的方法，在古法失傳之后，集靈就專指凡人發(fā)明的一種讓修士把靈力移到物品上能讓凡人也使用靈力的法門。

    我就是用這種辦法把阿玉的心上石粘到之霖的褲腰帶上的。

    我和阿玉出門其實并不會老往同一個地方走，于是過了挺久，我又想往放燈的小城故地重游，才發(fā)現(xiàn)早有魔修屠了全城，時間就在我們放燈不久之后。得知此事情阿玉神色未動，不知為何，我覺得他早已知悉，只是不在乎。有些修無情道的人學(xué)著讓自己像阿玉這樣“不在乎”，而阿玉，則是天生的“不在乎”。

    他不會同情，不會共意，大多數(shù)時候也不辨善惡，他不會執(zhí)著，也不會愛恨。我知道他在學(xué)，但我覺得情識大約不是能學(xué)到的。

    我至今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光明寺要我做他道侶，我沒問過，開始不在意，后來不敢問。我只是讓阿玉答應(yīng)我在我死后他再一次為我鳴鐘百下。

    我覺得我死后他大概會很快忘了我，要么近乎不死不滅地繼續(xù)活著，要么了結(jié)心愿終于飛升，或者又從哪位大能手里救出下一位受了有妄無妄之災(zāi)的小可憐。

    我管不了這些，我只是不想忘了那天聽了百聲鐘鳴后的感覺，和更往后的與他相伴的歲月。

    那一次他來了。

    這一次我走了。

    有鐘聲記住就夠了。

    思及此我終于狠下心來對之霖說了實話：“之霖啊，你放我走吧?！?/br>
    之霖的小調(diào)也不唱了，清清淡淡地問我：“放你去送死嗎？”

    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任性一把，我想讓阿玉把我全心全意地放在心上，哪怕是因為他在為我鳴鐘。

    我決定有理有據(jù)地說服一下之霖，同他道：“我靈竅被封，壽數(shù)已經(jīng)快盡了，死不死其實可能也就這兩天?！?/br>
    之霖沒說話。

    我想補充一下讓他更信服，于是說：“況且你這地洞里黑漆漆的，我總覺得和鬼界冥府也沒什么兩樣。”

    之霖說話了，他說：“若我亮起燈，你就不去送死了？”

    我知道他沒被說服，只能喏喏地應(yīng)兩聲。

    其實我是不想他點燈的，就像是我不會去問阿玉為什么會和我結(jié)為道侶。

    一瞬間，地洞就亮了。

    我早就想到了，之霖說這里是地洞，其實規(guī)模格局和地宮也沒差。我看著明光耀眼照亮了我四周，這間宮室里掛滿了畫卷擺滿了雕像，主題都是同一位紅衣人，眉目身量神色都和我毫無二致。

    是芳心魔尊。

    之霖看著我，我也看著之霖。

    我對他說：“你說的沒錯，我與他的確……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