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錘
陸春梅去寧德路跟洛伊父母相見的那天,還是出了一點小意外。 剛剛下樓,工作室突然打電話來要一個客戶文件,陸安迪不想讓洛伊父母那邊等,就讓洛伊先帶陸春梅過去,她傳完文件隨后就來。 她坐著老王的車,不過晚了十分鐘,快到那所紅磚房子,卻看見一輛火紅的法拉利氣勢洶洶從院子里疾沖出來,車里坐著一個年輕男人,經(jīng)過時目光桀戾而充滿嘲諷地往他們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險險擦過車身,呼嘯著揚長而去。 陸安迪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走進屋子,情況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所有人都在,包括洛伊,都像被一種可怕的事情定格,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只有陸春梅流淚滿面,歇斯底里, “安迪,你們不能結婚!你們……是兄妹,我們回去吧!回去吧!” 說完她支撐不住般癱倒在地上,陸安迪腦袋一炸,沖上去抱住她, “媽,你說什么!” “你和洛伊……是親兄妹,你……是陸謙之的女兒,你們……不能結婚!”陸春梅已是全身抖索,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她懷里喘氣,“我們回去……回去……” 陸安迪震驚地抬起頭,看向洛伊的爸爸,那位俊美的長者也正向她們看來,嘴里嚅囁著兩個字,“春梅……” 陸安迪看看他,看看洛伊,腦袋只覺一瞬空白,洛伊鐵青著臉走過來,剛剛屈膝蹲下,“阿姨……”,陸謙之也跟了過來,陸春梅立刻以手遮臉,像看到蛇蝎般縮了回去, “我不想再看見你,看見你們!……安迪,安迪,我們回去,我不想再看見他們……” 陸春梅情緒激蕩,不僅全身發(fā)抖,手腳也開始抽搐起來,臉色十分痛苦,陸安迪卻清醒了過來。 “我先送我媽去醫(yī)院,”她看向洛伊,“我怕她看見你太激動,讓老王來幫忙吧。” 洛伊說:“好,我問一句,馬上過來?!?/br> 老王和陸安迪把陸春梅扶上車,立刻絕塵而去。 陸春梅被送去一所高級私立醫(yī)院,洛伊已經(jīng)安排好,馬上就進了急診室,吸氧、搶救、檢查,會診醫(yī)生來了一隊。 讓陸安迪稍為心安的是,陸春梅雖然癥狀看起來激烈,但醫(yī)生告訴她,已經(jīng)沒有危險。 陸安迪緩了緩,坐在急診外的長椅上,洛伊也來了。 “洛先生,陸小姐?!边^了沒多久,主治大夫走出來對他們說,“根據(jù)觀察和檢查結果,沒有發(fā)現(xiàn)心臟、神經(jīng)或其他方面的器質性病變,初步診斷是癔癥?!?/br> 大夫解釋了這個病,簡而言之,是精神刺激過載引起的解離和轉換癥狀,表現(xiàn)為歇斯底里、啕哭和抽搐、痙攣、麻痹等軀體癥狀。 最好的治療,是避免刺激。 比如今天這樣的狀況。 兩人沉默了一陣,洛伊抬起眼眸,眼中是一觸即破的情緒與壓抑。 他問一句他父親,到底是怎么回事。 陸謙之眼中全是苦澀:“當年我和陸春梅,的確有過一次那種關系,時間……確實和安迪的年紀吻合?!?/br> 他想問為什么,但母親輕輕按著他的手,“你爸爸當年的事情,我知道?!?/br> 她眼中充滿溫柔與心疼,卻很理智,“先去照顧安迪和她mama吧?!?/br> 為什么? 為什么是這樣? 他面對過許多艱難與險阻,但從來沒有哪一次,是這樣! “安迪……” 他想說什么,但手機卻響了起來,是raymond。他蹙起眉,眼中的隱忍與陰影更深,“安以哲?他想怎么樣?” 他打完電話,再次看向她,拉起她的手:“安迪,不管怎么樣,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我們——” 陸安迪的心痛起來,柔聲說:“你的情緒并不比我好,你先回去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睿姿會過來照顧我,她已經(jīng)快到了?!?/br> 她想起法拉利里的那個男人,雖然他肯定看不見她,但那狠戾的眼神依然讓她心驚:你應付安氏那邊也要費心?!?/br> 洛伊說:“他已經(jīng)被安世鎮(zhèn)禁足了?!?/br> 他無法忘記,當陸春梅定定地看著他父親,突然說出“你們不能結婚,你們是兄妹”而崩潰失態(tài)時,安以哲那充滿嘲諷的狂笑, “洛七,我meimei在醫(yī)院里醒不過來,你還想和自己的親meimei結婚,哈哈!” “真是天道不爽,報應!” 什么報應?報應誰? 去他x的天道不爽! 陸安迪的眼神柔和卻堅定:“至少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不會有事的,但我媽這個樣子,我沒法問她,你留在這里于事無補,也只會讓她情緒更激動。” 因為洛伊,其實和陸謙之長得很像。 洛伊依依不舍,但最終還是走了,陸安迪看著他的背景消失,重新靠到墻上,疲憊而蒼白,方睿姿見到她,遠遠叫了一聲“安迪!”沖過來。 方睿姿來到她面前,扶了扶她肩膀:“安迪——” 陸安迪“嘩”的一聲哭出來,埋首進好友的懷抱。 . 離開醫(yī)院回家后,陸春梅的情緒看起來已經(jīng)穩(wěn)定,但態(tài)度卻有些古怪。她一直沉默著,不想提起發(fā)生過的事,這可以理解,但奇怪的是,她的目光,似乎也有意無意地回避著陸安迪。 她不想跟陸安迪目光相對,或者說,她在回避跟自己的女兒溝通。 “我想你媽是因為覺得這事對你也刺激太大,一時難于面對自己心里的內疚,過一陣就好了?!鳖W苏f,“你不用擔心,你先好好休息一下,照顧她的事交給我,沒問題的?!?/br> 陸安迪輕輕說:“睿姿,真的謝謝你。” “說什么呢,你一直、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無論我做點什么,都是應該的,不需要聽到‘謝謝’這兩個字?!?/br> 陸安迪沒有再說話,方睿姿把她推回自己的房間,還幫她開了輕柔的音樂。 “如果能睡,就盡量睡一下,睡眠是最好的平靜與休息?!?/br> 但陸安迪又哪里可以真正休息,只是呆坐了幾個小時,傍晚的時候,睿姿做了晚飯,分別端到房間給她們母女。 陸安迪吃不下,陸春梅似乎也沒有多少胃口,但卻留住了方睿姿,“阿姿,我知道安迪……那孩子也很難受,你可以陪陪我嗎?” 半個小時后,方睿姿再過來,陸安迪說:“我mama是不是說了些什么?” 方睿姿嘆了一口氣:“如果你還有些精神,我們一起到陽臺說吧?!?/br> 有些事,有些話,陸春梅確實無法對自己的女兒出口,所以她對自己說了,讓她來轉告陸安迪。 那是一個漫長轉折而悲傷的故事。 “你媽在東南沿海的一個村子長大,我猜是潮汕,她和陸謙之同村,從小就認識,因為他們是鄰居。不同的是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孩,而陸謙之是一個少爺——那種曾經(jīng)是大戶人家的破落少爺,其實比一般人還要窮。但這個少爺從小愛讀書,一身別人身上沒有的書卷氣,會寫毛筆字,還會寫詩。十二歲的時候,她看到他在祠堂里用毛筆抄族譜,第一眼就喜歡上他,十四歲的時候,他寫了一首詩,是一首現(xiàn)代詩,用毛筆寫在宣紙上,揉碎了扔在自己破舊的小院子里,她偷偷撿起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愛上他。初中畢業(yè)后,你媽雖然成績不錯,但她沒有讀太多書,而是去了親戚的一個茶莊學制茶沖茶,在那里工作。陸謙之讀了高中,他們一直有來往,因為他家生活拮據(jù),你mama幫過他不少,但是他們到底有沒有有談戀愛……你媽說陸謙之雖然送過詩給她,但并沒有接受過她的感情,直到后來陸謙之考上大學,去了上海讀書?!?/br> 三年后的一個夏天,陸謙之告訴她,他在大學里認識了一個女孩,他們正在談戀愛,他說起那個女孩時,眼睛發(fā)著光,是一種她從來未曾見過的光……你媽悲痛欲絕,但還是舍不得割斷跟他的關系,大學畢業(yè)后,陸謙之果然為那女孩留在了上海。 你媽有一本日記本,上面抄著他曾經(jīng)寫過的詩,他徹底離開后,那本日記是她的痛苦,也是她唯一的紀念與慰藉。 三年后,陸謙之回來了一次,告訴她他們有了一個孩子。他們第一次在小時候長大的院子里一起喝酒,你媽一直無法對他忘情,多年以來反復煎熬,強忍自憐與悲傷,因為情不自禁,也因為想給自己十多年的感情一個了結,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件事。 她灌醉了陸謙之,一夕歡愉。 之后,她發(fā)現(xiàn)有了你。 她萬念俱灰又惶恐害怕,但自知不能在村子里再待下去,于是跟家里說去外地買茶,帶著積蓄離開家鄉(xiāng),隨處飄蕩,只希望找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縱身一躍,帶著你了卻一生。 你三個月的時候,她來到一個叫大峽山的地方,上了一艘十日游的游輪。第七天的時候,游輪遇上意外的特大山洪爆發(fā)沉沒,她逃出船上,翻了幾座山,逃到一個山區(qū)小鎮(zhèn),住了半年,在那里生下了你。她在小鎮(zhèn)遇到了一個村長,村長說他們村很希望有一位老師,她就帶著你,跟村長去了那里,在那里成為一個小學老師,直到你長大。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 她說對不起你,洛伊去沿河村的時候,她就覺得長得像陸謙之像,但他姓洛,她真的沒有想到。 但她不想再提起洛伊,和他們一家人,包括那位她只見過一次,卻與陸謙之相伴一生的女人,因為每想起一次,都會像刀割在心口,提醒她從十二歲到現(xiàn)在的……怨與恨。” 她怨陸謙之,但她不恨他,她恨她自己。 睿姿說,“我也真想不到會這樣,安迪,你……” 她不忍心問她,“你怎么辦?” 陸安迪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難怪陸春梅一直帶著那本日記本,難怪那里有一個無字碑,無字碑里埋著那本日記本,那不是祭奠她的父親,而是祭奠母親逝去的愛與青春。不,也許從來沒有真正逝去過,她見過她在碑前流淚,自語,痛哭得不能自己。 “我不想再讓她受到刺激了,這么多年,她都過得不容易。” “可是,安迪,我更擔心你?!?/br> “睿姿,我沒事?!标懓驳蠐u了搖頭,“之前你也看我傷心過,一定能挺過去的,我……只是需要緩一緩?!?/br> 方睿姿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胸前又濕了衣衫,只覺無奈又嘆息。 “安迪……” 這一次,不是去潿洲島住一段時間療傷就可以了。 . 陸安迪發(fā)xiele一頓情緒,卻終覺好受了些,再去看陸春梅,吃完藥果然又睡著了。在這個時候,睡覺確實是最好的平靜方式了。 只是在夢囈中,也能聽到她說,“安迪,我們回去……回去……”,“不要見他們,不要見他們……” 幾十年的感情與情緒積聚在一起,一旦刺激發(fā)作,普通人無法承受。 “安迪,不管怎么樣,你至少要顧著自己的身體?!?/br> 睿姿看著她勉強吃了些東西,硬是把她放到床上,摸著她的頭,讓她也稍稍放松地休息了一會兒。 一旦平靜下來,陸安迪的腦袋其實已經(jīng)思考了千百次,中間還給raymond打了一個電話,詢問安以哲的事情,raymond說對方無非是名譽要挾,以她的安全要挾,要洛伊交出云天美地,滾出上海。 “如果在歐洲,其實不算什么□□煩,但在國內,畢竟roy的根基不在這里,做事也要非常小心,不過這些你都不用cao心,我和roy肯定會有辦法解決的,倒是你們這樣……”raymond也只有嘆息。 “我沒事,照顧好他?!标懓驳险f,“沒有什么事情過不去?!?/br> 后面這句話,仿佛是說給她自己聽。 深夜的時候,洛伊來了電話。 他說已經(jīng)回到小區(qū),陸安迪說了一句“我下來”,馬上就搭了電梯下去。 夜色掩蓋著木葉花影,他眼中的情緒與壓抑,卻更濃重了。 陸謙之和陸春梅的版本沒有多大出入——他們都沒有撒謊,真相真是令人絕望。 昨天還是愛人,今天卻是兄妹。 “我不管,無論你是誰,我都愛你!” “我們可以一起去歐洲,去一個不用在意任何人的地方,別人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我們可以不要孩子,我們可以□□,我可以沒有孩子,但不能沒有你!” “如果我們沒有錯,就一定是世界錯了!” 他把她推在一個柱子上,用力地吻他,唇上都帶了血。 他像個受傷的野獸般痛苦,又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天真與執(zhí)拗,陸安迪從來沒有這樣真實而強烈地感受到他的感情,即使他無微不至地關心她,深情脈脈地注視她,跪在她面前說出求婚誓言,她也沒有像此刻這樣真真正正,結結實實地感受到他的愛。 他會為了她瘋狂。 但她怎么舍得讓他瘋狂,“你冷靜些!”她輕輕推開他,“我們都需要冷靜些,聽我說,先處理那些該處理的事情,其他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們先緩一緩,好嗎?” 他眼角帶著一抹猩紅,撫著她的臉:“如果我不能冷靜呢?” 就算命運潑來一盆猝不及防的狗血,但愛過怎么還能冷靜? “不要動。”陸安迪把他的手拉下來,卻依偎著他,臉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他的體溫,也許這就是他們最后一次這樣擁抱了。 如果那樣對你來說太殘忍,那么就讓我來抉擇吧。 月色清冷而溫柔,讓她想起阿爾卑斯山的雪地與夜空。 洛伊還是暫時被安撫了,因為那個擁抱,讓他有了一瞬心安。他愿意回到九間堂跟raymond一起,先解決眼前的事情。 這天夜里,陸安迪還與方睿姿聊了許久,在她懷里哭了又停,停了又哭。最后,她好好洗了一把臉,把自己收拾好,然后在柜子里翻出那個不久前從健身會所拿回家的黑色鉑金包,找到那張名片,在無人之處,撥通了一個電話。 “趙寧姐?” “嗯?” 她等了一下,大氣不敢出,害怕對方已經(jīng)忘了自己。 “安迪meimei?”那邊卻傳來一個輕笑,“原來你電話里的聲音,這么軟啊。” “很抱歉這么晚打擾你,”陸安迪攥著電話,好讓自己的呼吸更順暢, “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