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白沙河》，是陸安迪畫的一幅畫。

    她畫了許多白沙河，有各種各樣充滿想象的樣子，但只有這一幅，是四顧曠野之間，一個小姑娘安靜地走在河邊，仿佛在時間凝止的夢境中躑躅獨(dú)行。

    那是孤獨(dú)而自由的陸安迪。

    風(fēng)掠過河面，吹走了一些清晨的霧氣，也吹著他們的臉頰。

    他們拉著手走在河邊，老王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身后。

    洛伊想了想，還是謹(jǐn)慎而坦率地說：“來這里之前，我稍微了解過一下情況，在這條村莊附近五十公里范圍內(nèi)，曾經(jīng)發(fā)生過拐賣婦女案件。”

    “那是那些村子，不是我們這條村子?！标懓驳喜]有回避這個問題。

    “你也看到了，我們開車回來的那條路，就到我們村子為止，但再往山里走，其實(shí)還有許多更分散更偏僻的村莊，因為沒有通車的路，它們才是真正封閉落后的地方，你說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那種地方，我也聽說過。”

    “但我們這條村比較幸運(yùn)，村長年輕時去過外邊，見識過外邊的世界，他畢生的心愿，就是把村里的人帶到外邊的世界去，或者把外邊的世界帶到村里來，因為他多年堅持不懈的爭取，終于有了一條大路勉強(qiáng)可以通到我們這里來，從那以后，我們村就跟其他山里更深入的地方不一樣了。所以不用擔(dān)心，在這里，我們很安全?！?/br>
    原來是這樣，洛伊拉著她的手，心中無限憐惜：“那你小時候是怎么長大的？”

    “我mama并不是村子里的人，據(jù)說當(dāng)年她帶著我來這里的時候，我才幾個月大。她成為這所小學(xué)里唯一的老師，因為之前的老師都沒有留下來，她一邊照顧我，一邊教學(xué)，到我真正開始讀書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學(xué)生考到外面鎮(zhèn)上的中學(xué)，有些甚至在外面工作了，其中就包括村長的孩子。村長知道貧困地方教育的重要，對我mama一直很尊重，學(xué)生也都感激她，因為這些原因，我們孤兒寡母在這個地方并沒有受過什么歧視和欺負(fù)，而且因為我媽是老師，反而有點(diǎn)地位了?！?/br>
    陸安迪笑了笑，“至今為止，我還是村里第一個和唯一一個大學(xué)生呢?！?/br>
    洛伊心里微微嘆息。

    辛苦你了。

    “我小時候的生活，其實(shí)不辛苦，還非常單純?！?/br>
    陸安迪說，“據(jù)說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得過一次肺炎，體質(zhì)一直不是太好，我mama從來不讓我干活，她從三歲開始教我認(rèn)字，只希望我將來能好好讀書，上個中專大專，至少能在外面鎮(zhèn)子上找一份穩(wěn)定的文職工作。我小時候有很多小人書，都是她從各處收集來的，她工資不多，但會每月花幾十塊錢幫我訂各種報紙雜志，只要我喜歡看……所以，我從小跟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不一樣，我不用干活，不用cao心其他，我的生活只有幾樣事情——看書，做白日夢，瞎逛。那時候的我，當(dāng)然不知道adhd這回事，我喜歡胡思亂想，容易跑神，又很難安心坐得住，總是喜歡到?jīng)]人的地方亂逛，當(dāng)然還有畫畫，畫畫能使我的心變得平靜，我mama除了督促我學(xué)習(xí)，也很少干涉我，但有一件事情，她是絕對不允許的——”

    “——她不準(zhǔn)我靠近這條河流?！?/br>
    洛伊微微抬頭，沒有掩飾眼中的驚訝。

    “我小時候只被mama打過一次，就是因為偷偷跟別人來河邊玩，她狠狠揍了我一頓，卻哭得比我還慘，從此之后，我就再也沒有來過這里了——這條河，我只在夢里仔細(xì)看過它?！?/br>
    這個夢，一直在她記憶的河流中蜿蜒不斷。

    “我仿佛在河邊走了許多年，感覺過這里青草的味道，岸邊的蘆葦，水里的菖蒲，河面的霧氣……它們在我的記憶里，在我的夢里，永遠(yuǎn)那么鮮活，卻又帶著一點(diǎn)莫名的孤獨(dú)與哀傷——等到我覺得可以畫下來的時候，我就將它們畫了下來?！?/br>
    陸安迪拉著他的手，“謝謝你，終于讓我走在這里，我覺得很安全?！?/br>
    洛伊心里突然一陣感動，她將自己內(nèi)心最隱秘的情感托付于他。

    陸安迪并沒有停下腳步。

    走過河邊，有一片樹影綽綽的荒野，她的秘密花園就在其中。

    她向他述說了另一個夢，荊棘中沉睡的美麗公主與即將來吻醒她的王子，但那個夢蘊(yùn)藏著更深的危險，帶著令人顫栗的誘惑與恐懼——因為那也是不被允許的。

    “還記得你在黑森林里對我說過的小紅帽嗎，其實(shí)我曾經(jīng)有過一套那樣的圖書，但是我mama不讓我看，說那些童話都是騙人的，而且會帶壞小孩子，她把它們鎖在一只箱子里，我至今都沒有看過……直到你告訴我那個故事后，我才終于明白了為什么?！?/br>
    “從小到大，我mama嚴(yán)厲禁止我的只有三件事：小時候不準(zhǔn)靠近白沙河，讀中學(xué)時不準(zhǔn)談戀愛，結(jié)婚前不準(zhǔn)跟男人上床——其實(shí)她只是太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會走錯一條不正確的路?！?/br>
    那條不正確的路，她自己可能走過。

    畢竟陸安迪沒有父親。

    “我可以理解你mama，但你是你，她是她，無論她有什么過去，你都不用負(fù)擔(dān)她的負(fù)擔(dān)?！被囊爸幸灿徐F，洛伊握著她的手， “其實(shí)你和她的氣質(zhì)，真的很不相同。”

    這是一種很深的直覺，雖然他很年輕，但看人的眼光極少偏差：陸安迪與她mama之間，不僅沒有相似，還像隔著一層霧。

    她們的心靈，不會活在同一個世界。

    “是的，我并不了解自己的母親，不像這村莊、河流、野地，在我夢中都很熟悉——但她極少出現(xiàn)在我夢中，即使偶然出現(xiàn)，也像一個看著我的旁觀者，從來不會走近我……她對我很好，但她從來……從來沒有抱過我?！?/br>
    說出這句話，陸安迪都覺得有些艱難。

    在小商山醫(yī)院做心理咨詢的時候，她才知道，那種親子之間的親密擁抱，在她的記憶里，居然是完全缺失的。

    她對我很好，但從來沒有抱過我。

    風(fēng)颯颯吹過樹枝，他們停在那里，洛伊體會著她此刻的脆弱與哀傷。

    陸安迪沉默了一陣，霧越來越濃，她又向更深的野地走去。

    “其實(shí)我心里還有一個秘密，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在那片菜畦后面，有一片很小的樹林，我mama用鐵絲網(wǎng)把它圍了起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但我偷偷進(jìn)去過，那里有一塊石碑，石碑前種有一片雪白的雛菊。石碑上沒有字，我不知道下面埋著什么，但我mama會偷偷去那里拜祭、泣不成聲、咒罵、甚至歇斯底里，我想，大概是跟我那從來不知道是誰的父親有關(guān)吧……除了我mama，沒有人知道我父親是誰?！?/br>
    她聽村里的人提過，她還沒出生，她的父親就死了，那是她mama說的。

    她不敢問。

    洛伊說：“你想知道嗎？”

    “不想?！标懓驳蠀s斷然搖了搖頭，“確實(shí)我也曾經(jīng)很想，很糾結(jié)過，畢竟哪個小孩能接受自己沒有父親……不過現(xiàn)在我長大了，這些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但它對我mama還是很重要，她一直不愿意讓我知道，我不想讓她更傷心，所以，既然這是她一心要保守的秘密，那就隨她的意思去吧?！?/br>
    但是在小商山醫(yī)院一角，當(dāng)她看到荊棘從中那塊墓碑一樣的石碑時，卻會在那里種上一片雪白的雛菊，說不清為什么，也許是一種祭奠與紀(jì)念。

    洛伊心里又微微嘆息。

    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過荒野，走入一片樹木高大的林子里，落葉沙沙，陸安迪停下了腳步。

    風(fēng)停下的時候，舉目望去，四周環(huán)境寧謐，綠影森森，靜默得就像一幅畫。

    洛伊說：“這里就是那個有公主和王子的花園嗎？”

    如果加上荊棘與薔薇，確實(shí)意境不錯。

    “是的?！?/br>
    “那你有夢到過我在這里嗎？”

    “有?！?/br>
    “那我在做什么？”

    “你在用劍砍我?！?/br>
    “……為什么？”

    “因為我是個不速之客，闖了進(jìn)來，打攪了你和沉睡的公主?！?/br>
    “那公主是誰？”

    “卓霖鈴?！?/br>
    “……”

    洛伊都呆住了。

    “因為做這個夢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我配不上你，童話里的美好永遠(yuǎn)不會屬于我，深情的王子只是一個令人痛苦到窒息的奢望。”

    她看著他，淚水忽然滾下臉頰，“就算此刻你和我站在這里，我依然覺得像一個夢?！?/br>
    洛伊又感覺到了那種從心里發(fā)出的疼痛，他小心地吻去她的淚水，因為每一滴都會像珍珠一樣滴落在他心頭，。

    然后他單膝跪下，取出戒指。

    “雖然在我心里，你確實(shí)不是一個公主，但你是一個仙女，就像魔法一樣讓我體會到生命的另一種意義，請相信我，把你交給我，我會用一生來守護(hù)你?！?/br>
    他把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

    從此之后，她可以不再做一株清冷孤寂的水仙，她會像山間爛漫的鮮花，快樂飛翔的小鳥，他不會讓她再感到孤獨(dú)與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