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教堂？”

    看地圖，真是密集得讓人吃驚。

    “因為十二世紀的歐洲興起一股朝圣的狂熱，基督徒們的圣地有三個：耶路撒冷、羅馬、還有西班牙西北角的卡普斯蒂拉。耶路撒冷太遠，羅馬又太近，所以很多人選擇卡普斯蒂拉，而幾乎通往卡普斯蒂拉的朝圣之路都經(jīng)過法國。所以法國有著歐洲最多的羅馬式教堂，還是哥特式教堂的起源地?！?/br>
    “你想我看什么？”

    “看你想看的?！彼麩o所謂地說，“如果沒有想看的，就當散散心吧?！?/br>
    最后還加了一句，“可以不用交作業(yè)?！?/br>
    .

    于是陸安迪像環(huán)法自行車大賽一樣跑完了大半個法國，從隱沒在荒郊鄉(xiāng)野的殘墻斷壁，到哥特式巔峰時期的大教堂，都留下了驚嘆的足跡。

    在夏特爾教堂的外面，她親眼看到了洛伊筆下那種像是昆蟲的骨骼，又像某種復(fù)雜巨大的機械的飛扶壁。而站在高聳的尖塔下抬頭仰望，竟高得有種直入云天深處的錯覺。

    走在教堂里面，纖細的叢柱在三層天窗頂上散開，仿佛一株株奇異的植物。穹頂下的空間高峻幽冷，仿佛可以將靈魂帶離塵世，但玫瑰花窗卻帶來一種幽艷迷/幻的色彩。

    這里有極致的高度，極致的光線，極致的色彩，人類竟然能做出如此高聳而奇異絢麗的建筑，像縹緲的上帝之城從人間拔地而起，讓她第一次體會到宗教的力量。

    極致的形式使人沉默，天國與塵世間的距離，在一瞬間充塞她的心靈。

    就在這里，她接到了洛伊的電話。

    “還會想著貝聿銘的金字塔嗎？”

    “現(xiàn)在不會了?！?/br>
    “那在想什么？”

    “黑暗的中世紀，上帝與人?！?/br>
    她似乎看到他輕笑了一下，然后掛掉電話。

    兩個星期后，她被送到到德國，在參觀了亞琛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后，隨后被送到南方的斯圖加特。

    來接她的居然是好長一段時間不見的raymond，載著她來到一個小鎮(zhèn)，抬頭一看，一個巨大簡潔醒目的三叉星標志，才知道那是傳說中的奔馳汽車總廠。

    “roy在這里提車，我先帶你去見他?！?/br>
    廠區(qū)的面積十分巨大，經(jīng)過各個高度自動化機械化的大型車間，陸安迪仿佛從幽冷的中世紀忽然回到現(xiàn)實的高科技世界。

    想起曾經(jīng)在京都與他一起度過的日子，更加恍如隔世。

    終于走到目的地，在一群技術(shù)人員和保鏢的簇擁中看到洛伊的身影，陸安迪卻吃了一驚， “為什么他們會有槍！”

    “不用緊張，那只是防彈測試?！?/br>
    raymond快步上前，摸了摸車身，ak47近距離掃射，居然連個彈痕都沒有！果然是頂級牛逼的最新科技！

    眉目冷峻氣場加身的洛伊站在旁邊，這輛低調(diào)時優(yōu)雅貴氣張揚時充滿暴力美學(xué)的銀色s65l amg，倒是在這一點上與他主人的氣質(zhì)相得益彰。

    技術(shù)人員遞上測試報告，不知說了些什么，他抬頭看向raymond，raymond聳聳肩，“你的車，當然你決定啊，我只負責安全問題?！?/br>
    洛伊皺了皺眉，他看到了旁邊的陸安迪，雖然那抹身影讓他的心驀然一動，但他沒想到raymond會直接把她帶進這里來。

    讓女孩子看到槍，好嗎？

    raymond自然收到他目光中的警示，故意大大咧咧，“反正你都要試車，順便把我們送過去嘛。”

    三人上車，回外面提了行李，洛伊駕駛，raymond和陸安迪坐后座。離開一眾保鏢，話癆的raymond嘴上就開始天馬行空了，氣氛登時熱絡(luò)了不少。

    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些法蘭西風情，惋惜她沒來得及去大不列顛玩一趟，然后開始推介德意志，“安迪，德國其實也蠻好玩的，有空要讓roy多帶你出去體驗一下哦！這里的高速不限速，他還有一輛性能逆天的超跑在隔壁保時捷車廠，坐上去那感覺保證酸爽！”

    洛伊忍無可忍：“不會說中文就少說點?！?/br>
    raymond聳了聳肩：“我們又沒跟你說?！?/br>
    陸安迪：......

    沿途經(jīng)過不少黑壓壓的冷杉，郁蔥高大的綠樹，偶爾能看見遠處的瀑布和湖泊，原來已經(jīng)進入了有名的黑森林地帶。最后他們到達一個樹林邊的小木屋。

    車停下來，洛伊留在車上接電話，聽那一口十分考驗舌頭的彈舌音，陸安迪猜大概是德語。他們先下車，raymond提了行李帶她進去。周圍的環(huán)境很安靜，林木靜謐，落葉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木屋有兩層，屋子里布置得溫馨而整潔，就像一般人的住家。

    “你的同伴和舍友艾麗莎十分鐘后就會回來這里，她會照顧你?！眗aymond扭頭看了看，“roy那邊還有事情，我們不能在這里陪你了?！?/br>
    陸安迪點了點頭。

    臨走時raymond取出一個金屬紐扣一樣的東西，上面有一個精巧而隱蔽的按鈕，“這是一個gps定位器，必要時可以發(fā)射救援信號。出去的時侯記得別在隨身衣物上，這樣無論在哪里都不會走丟，嗯......就是保險一下，你應(yīng)該不會像愛麗絲一樣愛鉆兔子洞吧。”

    陸安迪拿著這個紐扣，問了一個很認真的問題：“raymond，你為什么要負責安全問題，洛伊他......不安全嗎？”

    “中國幾乎算是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國家了，在別的很多地方，都得有些安全措施?！眗aymond收起玩笑，依然帶著那種陽光的笑容，“你知道的，roy是個有錢人?！?/br>
    陸安迪嘆了一口氣，知道問不出什么了。

    想起“艾麗莎”這個名字，她又有些擔心，“我英文不好，別的語言都不會說?！?/br>
    “不用擔心，艾麗莎是臺灣來的女孩，說中文。”raymond露齒一笑，“我走了，roy有空會過來找你的?！?/br>
    五分鐘后，陸安迪坐在窗口，看著那輛銀色s65l amg緩緩啟動離開。

    這是包括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她見到洛伊的唯一一面。

    艾麗莎是raymond的朋友，一個常年滿世界跑的自由攝影師，小麥色的健康膚色，頭發(fā)染成半棕紅，身材火爆，渾身洋溢著自由不羈的性感與活力?？吹疥懓驳夏菐状蟊井嫷脻M滿當當?shù)乃仕賹?，非常震驚，“天哪，你的畫好有感覺，完全可以嘗試商業(yè)出版嘛！如果有興趣，我可以替你聯(lián)系幾個編輯，我跟很多圖文出版社打過交道的。”

    “謝謝你，但我是學(xué)建筑的，畫畫只是業(yè)余愛好……呃......一半也是專業(yè)需要吧?！泵髅魇潜豢洫?，陸安迪卻有些無奈，什么時候，她才能理直氣壯充滿自豪地對別人說自己就是一個建筑師啊！

    但欲速則不達這種道理她是懂的，就算不懂，那座讓她落淚的金字塔也教會了她。那是一座豐碑，也是一種警戒，讓她在浮躁的時候可以平靜。

    艾麗莎說她正在做一個有關(guān)黑森林植物的題材，每天會到旁邊不遠的樹林里攝影，陸安迪每天跟著去，不是閑逛就是畫畫，傍晚兩人到鎮(zhèn)上吃個晚飯，跟著回木屋。在這個小鎮(zhèn)，她仿佛又恢復(fù)了京都那三點一線的平靜生活。

    直到那一天清晨，洛伊終于來了。吃早餐的時候不經(jīng)意往窗外一望，那輛高傲霸氣的銀色amg已經(jīng)悄無聲息停在落葉間。

    跟著接到他的電話。

    “今天我有空，出去走走？”

    “好，去哪里？”

    你都來了難道還能拒絕嗎。

    “帶你去看真正的黑森林?！?/br>
    陸安迪正拿著榛子醬蘸黑麥面包，“我可能還需要十五分鐘。”

    對方“嗯”一聲，掛了電話。

    艾麗莎探頭出窗口，看到樹林中那輛銀色凜冽的車，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你男朋友？”

    陸安迪說：“我老板?！?/br>
    艾麗莎意味深長：“哪一種老板？”

    “就是為他工作的那種老板?！?/br>
    艾麗莎仔細看著那輛車，離它不遠不近的地方，其實還停著一輛黑色奧迪，那是保鏢，不禁發(fā)出嘆息，“那就是raymond的老板？我見過一次，氣場強大又像個高冷禁欲的王子，如果溫柔體貼些，你這種小女生應(yīng)該很難抗拒吧？”

    “我不是小女生。”陸安迪掃蕩完最后一片熏腸，把垃圾掃進垃圾桶，準備出門。

    “嗯，你不是小女生，你是小紅帽?！卑惿ξ鼗仡^給她一個飛吻，“good luck，小紅帽！”

    陸安迪已經(jīng)走到樓梯邊，卻又突然回頭，問了一句：“艾麗莎，你是raymond的朋友，你知道raymond以前是做什么的嗎？”

    他不但是洛伊的助理，還負責洛伊的安全。

    “你說雷歐文啊，我只知道他曾經(jīng)是個有世界排名的黑客，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哦。當然，他人很好，我跟他玩航拍的時候認識的，他的無人機真是一級棒！”

    原來raymond姓雷，還是個頂級黑客。

    陸安迪又刷新了一遍認知。

    清晨的空氣帶著微微滲出的冷，她踩著輕盈的腳步走過帶著林間氣息的落葉，上了那輛車。

    .

    駛出樹林，上了高速又下高速，再重新駛?cè)胍淮笃瑯淞郑胖朗裁词钦嬲暮谏?。無論開多久，都在森林里，無邊無際，濃密的杉樹筆直參天，向上望去，像高聳的教堂穹頂一樣伸向天空。

    走著走著，竟然下起雨來了，雨水從高處落下，經(jīng)過林木樹梢，把幽深的森林變得模糊空濛。洛伊只能把車停在樹林里，雨刷根本沒有用。

    汽車隔音極好，四周寂靜無聲。

    靜靜坐著，仿佛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才是真正的獨處。

    在法國的時候，其實他曾經(jīng)離她很近，她在勃艮第的韋茲萊，他在附近一個酒莊，但他在等一個很重要的人沒法走開。他的堂兄弟們蠢蠢欲動，他在德國也沒閑著，訂車、更新裝備，但他還是想見到她。

    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很好，就像此刻。

    陸安迪說：“介意我畫畫嗎？”

    “不介意?！?/br>
    陸安迪抽出紙筆，卻把另外一本速寫遞給他:“有空看嗎？”

    雖然洛伊說過不用交作業(yè)，但她總覺得花著他的錢，沒有交代說不過去。

    洛伊接過來。

    這是厚厚一本，而且已經(jīng)畫滿了，可見她一直沒有閑著。

    她的風格又變了，除了幾幅從巴西里卡式到拜占庭式到羅馬式再到哥特式風格變化的結(jié)構(gòu)用了淡彩，其他都是幽冷、奇詭又帶著夢幻光線變化的黑白。畫面很有感染力，俯仰的角度都很深，向上是縹緲森然的天國，向下是幽暗中俯視眾生的寂靜，每一幅都震撼視覺與人心。

    他又小看了她。

    他不知道她能成為多好的建筑師，但如果要成為一個頂尖優(yōu)秀的插畫師，她絕對有足夠天賦。

    他看了很久，然后合起本子，轉(zhuǎn)頭去看她在畫什么。

    他沒有打擾她，但陸安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正在畫一棵能讓人產(chǎn)生很多聯(lián)想的樹，“我知道你想說我既然畫畫容易些為什么不去畫畫呢？但是我比較固執(zhí)，只想去做最想做的事而不是最容易做的事情?！?/br>
    洛伊挑了挑眉，“其實我是想問，你是不是看過一些黑暗且奇怪的童話？”

    雖然大雨傾盆，前面一片模糊，但她卻畫了一片高大濃密的森林。森林里很幽暗，長滿各種奇形怪狀的樹，一個帶著風帽的女孩挎著藍子匆匆行走其中，就像一束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光。

    就算沒有顏色，他也知道那是小紅帽。

    “其實我沒看過什么童話，小時候家里有一本很老的連環(huán)畫，封面就是小紅帽。但是我媽不讓我看，說那是教壞小孩子的東西.....我到現(xiàn)在都沒明白是什么意思?！?/br>
    那時她十歲，讀三年級，找東西的時候偶然在一個箱子里看到這本書，想拿出來瞧瞧，就被很少生氣的母親罵了一頓，那本書跟著被鎖了起來。

    不就是一個童話嗎？

    “你大概不知道，格林童話剛剛編出來的時候，并不是什么童話，而是充滿黑暗、暴力、色情、血腥的成人故事，比如小紅帽，就是一個講述無知少女被引誘而失貞的故事。”

    陸安迪吃驚地抬起頭。

    她剛剛給小紅帽涂上一抹幽艷的紅色，她畫成這種帶著黑暗的中世紀哥特風的樣子，也許是受了教堂的影響，也許是潛意識里覺得這樣更適合。

    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

    “很多童話故事從中世紀已經(jīng)開始流傳，那個時候，一個女孩獨自穿過森林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強盜、流浪漢、路人，甚至一個經(jīng)過那里的上等人，都可能把她拖上馬車?！?/br>
    “而在中世紀的歐洲，是沒有強/jian、誘騙這種詞匯的，只有失貞，而女人的失貞是有罪的。”

    “所以在后來一些文學(xué)作品里，小紅帽就成為一個訓(xùn)誡年輕女性不要輕易接受誘惑而失身的故事?！?/br>
    在法國詩人佩羅的《小紅帽》手稿里，就有一幅既隱晦又直白的插圖，小紅帽和大灰狼一起躺在被子里，大灰狼覆身其上，小紅帽則斜倚在枕頭上，一只手含情脈脈地撫摸著大灰狼的鼻子。

    原來是這樣。

    難怪臨走時艾麗莎會叫她小紅帽，難怪小時候mama不讓她看那本書......不止這本書，其實家里還藏著另外一些書籍筆記，她是從來沒有看過的，那是禁忌。

    她默默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越下越大，完全遮蔽了周圍的景物，世界仿佛只剩下車里的狹小空間。

    兩人靜靜地坐了很久，陸安迪開始動手收拾紙筆。

    這個故事，對她還是有些沖擊。

    洛伊柔說:“嚇到你了？”

    陸安迪笑了笑:“怎么可能，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嚇到的人?！?/br>
    洛伊的目光注視著她：“那么在圣心路發(fā)生的事情，你為什么一直不肯告訴我？”

    陸安迪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手上停了一下，輕輕說:“又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而且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br>
    她知道洛伊去潿洲島的時候，睿姿說了這件事情。

    他還吃了那碗可能毒死人的河豚。

    她也抬起頭來看著他，冷不丁問的卻是另一個問題:“你的車為什么要裝防彈？”

    洛伊微微一愕，確實有點猝不及防，但像他那樣的人，怎么可能因為一句話失去分寸。

    “我每一架車都有防彈?！?/br>
    于是陸安迪知道了，這種問題，他是不會回答的。

    所以她不會再問。

    兩人之間又默默無言，只有雨水沖刷著車窗。

    但這并不妨礙洛伊感受到她真切的關(guān)心，在這個世界上，他真正在意的人并不多，所以能讓他心有感動的關(guān)心也不多，但陸安迪無疑算一個。

    所以他比較執(zhí)著。

    過了一會兒，他柔聲說:“現(xiàn)在還會害怕嗎？”

    “有時想起來會，但那時候根本來不及害怕。”陸安迪握了握手指，“其實......我很怕疼的。”

    曾經(jīng)的她連在醫(yī)院打個針都會飆出眼淚，把破酒瓶割向自己手腕這種事，真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如果不是因為危險令腎上素激增，她真的做不出來。

    那種令人后怕的恐懼其實還有，但她從來不后悔那晚和睿姿走在一起。

    洛伊的目光落在她纖細柔白的手上，她的手不但被玻璃瓶割過脈，手掌上還扎過許多玻璃碎片，就在她第一天在gh上班的時候。那時他受穆棱之托照顧她，帶她去看醫(yī)生，但護士給她包扎的時候，他并沒有看著，他是在外面聽電話。

    想著她曾受過的委屈與疼，還有她的柔弱、她的小心與她的倔強，他的心里既有柔軟，又有不適——如果換了現(xiàn)在，他一定會對她溫柔很多。

    現(xiàn)在讓她出去不小心淋到幾滴雨，他可能都會覺得心疼。

    森林的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雨漸漸小了，林隙中又漸漸露出光線，帶著水滴的枝葉閃爍出清新的光澤。

    洛伊看看表，扭頭看向她，“前面三十英里，有一個很少人到的地方，那里有一戶人家，做的黑森林蛋糕特別好，我保證全德沒有比它更好吃的，而且風景極好，敢去嗎？”

    在討論過小紅帽之后，他的提議就有些微妙了。

    陸安迪說:“好?。　?/br>
    有什么不敢，她可是同時面對過十幾個小混混的。

    再說了，洛伊又怎么可能是大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