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雕塑家
陸安迪說的,是卓霖鈴的故事。 那時卓霖鈴雙眸如霧靄,陷入回憶。 “和穆棱分手后,我從香港回到上海。因為工作和交際,我認識了不少所謂藝術(shù)圈里的人,有畫畫的,做音樂的,搞藝術(shù)裝置的——” “當然他們多數(shù)是男人,而因為你所知道的原因,他們當中的一部分很快就會喜歡上我,而我很快就會感到厭倦、厭惡,一旦這種感覺生起,我就會立刻遠離,一次又一次,除了其中一個,因為……在我所見過的人當中,他實在太特別。” mect和大腦保護機制讓她失去了一些記憶,但有時它們又會像幽靈一樣突然飄回來。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靜安寺旁的一個人行天橋,他拿著一個石碗向行人乞討。他的碗很特別,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質(zhì)地上好的大理巖雕刻出來的,花紋和圖案令人印象深刻,我的眼光告訴我,那是一件很見功力的藝術(shù)作品?!?/br> 但那也只是一眼,人潮匆匆,他衣衫襤褸,外形落魄,碗里只有幾個硬幣和幾張零鈔,她會留下錢,但并不會為他停留。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一個酒吧,一個行為藝術(shù)表演,他當場砍下自己半截小指,將鮮血混著泥巴,接到他的另一件作品上?!?/br> 陸安迪吃了一驚。 “這是一個內(nèi)心狂熱的藝術(shù)家,那時的我,雖然面帶微笑,其實情緒低落、心如死灰,這種狂熱也刺激了我……認識之后,才大概知道了他是個怎么樣的人。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捏東西,是撒泡尿到泥巴上就可以快快樂樂地捏出十個小人的那種,長大后他成為了一個雕塑家,雖然很有才華,但始終沒有辦法一鳴驚人,他結(jié)過婚,也離了婚,因為十年以來,他都在一門心思研究如何創(chuàng)作出一件驚世駭俗的成名作,他不賺錢,也不關(guān)心他的老婆?!?/br> “就在我認識他的那次,那件帶著他斷指的作品當場拍出了二十萬,他又有一段時間可以生活無憂了。他開始熱烈地追求我,為我雕過幾個美麗的塑像,就像你在伯恩瓊斯畫中見到的那么美麗!但他又親手把它們打碎了,他掩著面說他很痛苦,因為我的美,他的藝術(shù)竟然無法展現(xiàn)萬一?!?/br> “他說,我給不了這些作品靈魂,因為你本身已太完美,但我可以把我的靈魂、我的□□都奉獻給你!”卓霖玲復(fù)述這句魔咒般的話,“他像畫中的皮格馬利翁一樣跪在我面前,眼中的狂熱比拿刀砍斷手指時更甚?!?/br>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這種狂熱太熾熱、太危險,我選擇了迅速遠離。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用各種方式追著我,而是閉門謝客,斷絕一切聯(lián)絡(luò),甚至關(guān)掉了叫外賣的手機,開始了真正獨自一人、隔絕外界的封閉創(chuàng)作。” “我一度以為,他會像其他人一樣,成為我生命的過客……” 卓霖鈴的眼神幽暗而閃爍,“直到幾個月后,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他的消息。據(jù)說作品完成的那天,他鄭重地發(fā)了請?zhí)?,邀請他所有認識的朋友、記者、評論家、藝術(shù)經(jīng)紀人、曾經(jīng)的買家,到他的工作室參觀這件剛剛完成的驚世駭俗前所未有的偉大作品……這其中,不少人都如期去了?!?/br> 她沉默了一下,繼續(xù)說,“因為他當眾砍指頭的那一次表演,小火了一把,很多人都懷著好奇?!?/br> “但這件閉門創(chuàng)造的作品,事實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評論家承認這件作品富有寫實意味,生動形象且蘊含某種巨大情緒,但恐怕離驚世駭俗、前所未有這些詞匯卻還很遙遠。因為自從羅丹之后,現(xiàn)實主義雕塑就逐漸遠離了曾經(jīng)的榮光,失去了大眾潮流的追捧與贊美——這也是他一直懷才而不遇的原因?!?/br> 說完這些后,卓霖鈴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陸安迪也等了許久,才問: “他沒有邀請你去嗎?” “有,但我沒有去。”卓霖鈴的長睫織出美麗而不安的迷惘,“我覺得太危險,我看不清這個人。我說過,我能第一次見面就本能地知道一個人會不會喜歡我,但這個人,我不能,他似乎很愛我,但又好像愛的不是我……他的愛是一種執(zhí)著燃燒的狂熱,不知會點在哪里,也不知會燒向何方。” 這是她第二次說到“危險”這個詞。 “那……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因為就在發(fā)出請?zhí)哪翘旌?,他就徹底失蹤了,沒有任何人能聯(lián)絡(luò)到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至上個月……”卓霖鈴側(cè)了側(cè)身,從床頭的抽屜取出一張圖片,聲音微微發(fā)抖,“他用定期發(fā)信功能給他的朋友發(fā)了一封郵件,請他在這個時候把這張相片快遞給我。” 不僅這封電子郵件,他所有的邀請函,也是提前在ems預(yù)約時間送出。 陸安迪從她顫抖的指尖接過來,照片中是一個雕塑,男性,跪姿,雖然看不清臉孔,但姿勢確實很寫實、很生動、很形象——使人一眼就想起畫中跪在地上向少女表達渴慕與求愛的皮格馬利翁。 不,這雕塑比畫中的更震撼,也更壓抑。 她再認真仔細地看,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震撼與壓抑的來自何處: 雕塑的質(zhì)材似乎十分特別,仿佛是由某種流質(zhì)緩慢滴灌層層疊加而成,因此讓頭部的面目顯出一種絕望的扭曲與模糊,身上既像衣服又像裸體包裹著的滴巖,使夸張激烈的跪姿籠罩在一種仿佛正在流淌的神秘中。 這個雕塑介于現(xiàn)實與抽象之間,即使在照片中看來,也沖擊巨大。 陸安迪皺起眉頭,她對藝術(shù)風向與大眾評論不在行,但她感受到了那種危險與不安。 “看到這張照片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直的猜想是真的……” 卓霖玲雙手掩面,肩頭顫抖。 “他死了,用他自己的rou身塑成塑像!” …… 風颯颯吹過墓碑一樣的石碑與雪白的雛菊,那是死亡與祭奠的意象。 “林醫(yī)生,這就是昨晚我聽到的故事?!?/br> 林家棟拿著照片,眼前又再浮起那緊閉的眼眸,海藻般散開的頭發(fā),還有地板上鮮艷的血! 但他用心理醫(yī)生的強大素質(zhì)遏制了讓他心臟劇痛的想象,用一種很輕的聲音問:“這張照片讓她忽然受了刺激,這就是她突然自殺的原因?” 翻過照片背面,還有兩行打印出來的小字: my body and my soul, for my love. 他用力地捏住這兩行字,這是一個殘忍的提示,告訴著「我為你犧牲」,那張乖張淋漓又模糊扭曲,卑微地壓抑著渴望又帶著某種殘酷快意的臉,看起來就像一張魔鬼的面具。。 “你覺得那是真的嗎?” “我覺得是的。”陸安迪沒有誤會他的意思,“她還托我有空去紅坊留意一下有沒有那尊雕塑的消息,如果可以,她請我?guī)退H眼看一次。” 那個雕塑,據(jù)說開始歸雕塑家還欠著房租的房東所有,后來曾出現(xiàn)在一些小型拍賣會上,不過每次都無人問津,輾轉(zhuǎn)幾次后,就不知去向了。 “我想,她一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做出這樣的決定?!?/br> 當時卓霖鈴的表情很痛苦,她一定為這件事受過許多煎熬,而當她決定去面對的時候,她卻沒有選擇穆棱,而是托付給了自己。 卓霖鈴對她有特殊的信任。 因為她很像那個曾經(jīng)為她挺身而出的女孩?還是因為天生沒有來由的直覺? 陸安迪不知道,但是卻都可以理解。 林家棟卻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陸安迪在說話的時候,用右手覆著自己的左腕。 事實上,這樣的細節(jié)他早已注意到很多次,但他從來沒有問。 ——陸安迪的左腕上,像卓霖鈴一樣有一道疤痕,只是她一直戴著一串木珠,所以沒有那么明顯,但作為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卻不難一眼看出來是什么。 有些事情,不到時候,問了未必比不問更好,所以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職業(yè)素養(yǎng)和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上個星期,有另一位姓穆的先生來探望過卓小姐,他從香港來,名字叫穆正青,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穆先生也從來沒有對我提過他的家人?!倍际切漳拢懓驳虾苋菀紫氲狡渲械年P(guān)聯(lián),她補充說,“但如果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告訴你?!?/br> “謝謝你。”林家棟由衷地感謝。 因為在聽到“穆正青”這個名字的瞬間,他觀察到卓霖鈴的情緒有劇烈的波動,但見了一面后,她卻顯得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一口深潭,波瀾不興。 只有極偶爾的時候,他能窺見她眼中的幽暗與與火花。 他相信雕塑家的故事是真的,因為陸安迪相信它是真的,但對心理醫(yī)生來說,病人不能說出來的,往往比能說出來的更重要。 他對卓霖鈴增添了一分把握,對陸安迪卻生出一種遺憾,“你知道,當我們有了私人接觸后,按照職業(yè)準則,我就不能再給你做咨詢了,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給你推薦另一位更資深的咨詢師……” 因為他們的溝通,會使他失去價值中立。 “我知道?!标懓驳蠀s搖了搖頭,“林醫(yī)生,謝謝你以往對我的幫助,但我覺得我可能暫時不需要咨詢了,因為你已經(jīng)讓我明白,adhd不過是一個名稱,一個標簽,一個多數(shù)人對少數(shù)人的命名而已。事實上,它有好處也有壞處,克服它或利用它,只視乎我們每個人對它的態(tài)度,我想……我會慢慢找到與它相處的方法。” 與疾病相處,就是最好的治療。 林家棟笑了笑:“如果覺得需要幫助,你會再找我嗎?” 他有著與穆棱相似的氣質(zhì),微笑的時候,容易讓人感到溫柔與力量,陸安迪呆了呆,但她很快就回答:“如果是關(guān)于adhd方面,我會?!?/br> 林家棟心里微微嘆了一口氣,如果再給他多一點時間,他或許可以讓她告訴他更多:她的童年,她的家人,她左腕動脈上割出來的傷痕! 這個女孩外表柔弱,內(nèi)心堅韌,不會輕易將自己的秘密托付他人,也不想讓別人來解決自己的問題。 他抬頭看向“鏡室”的方向,感覺又一次辜負了院方對自己的信任。 陸安迪的電話響了,她說了聲“對不起”就去接。 “安迪,星期一晚上,你就要去參加鳳凰谷晚宴了哦?!?/br> “???” raymond說:“你要做一下預(yù)備訓(xùn)練,我已經(jīng)叫人去小商山接你了。” 任務(wù)來得有點急,而且措手不及。 陸安迪在石碑與雛菊前坐了一陣,林家棟靜靜地陪著她,半響之后,陸安迪抬起頭, “林醫(yī)生,其實,我還想告訴你一些我另一位朋友小時候的事情?!?/br> 之所以說“另一位”,是因為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個叫“卓玲玲”的小女孩。 她相信林家棟能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