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迪往事
回到市區(qū),已是黃昏。 延慶路是一條長滿法國梧桐的小路,璀璨層疊的黃葉在斜陽夕照中恍若鍍金,落在地上,是一片楓葉落索般的橘紅。 小路兩旁是一幢幢充滿異國情調的建筑,雖然經(jīng)過歲月與歷史的無情沖刷,卻依然低調沉默地散發(fā)著一種優(yōu)雅氣質,有一個世紀前修建的西式花園住宅群,法國文藝復興風格的猶太富商宅第,富有民國特色的老式公寓。 這條街巷的不遠處,則是設計時尚,概念新穎,功能現(xiàn)代化的wework上海聯(lián)合辦公室。 外面似乎充滿新舊合一的氣息,但走入真正的里弄,卻是另一種感覺。 狹窄的小巷,老舊滄桑的兩層磚木建筑迫面而來,稍微轉身,就會對上一扇窄小的門。有些明顯已經(jīng)無人居住,顯出一種凄涼的破敗。 穆棱忽然停住腳步,因為在這寂靜破舊的小巷中,他忽然聽到了一種古雅又清悠的樂聲。 是琴聲。 古琴。 在這樣的幽深破敗的小巷里,居然會有人彈古琴? 穆棱側耳傾聽,然后快步而準確地拐入旁邊一條更隱蔽狹窄的巷子,在一扇半開半掩的木門前停下來,琴聲就是從里面?zhèn)鞒觥?/br> 彈的是古曲《鷗鷺忘機》。 漁人喜歡水鳥,每次出海時,都會與水鳥一道戲耍游戲,常常有上百只的水鳥飛來與他共游,其父想要這些鷗鳥,‘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漁人有了機心,次日再至海上,鷗鳥仿佛知機,舞而不下。 而這曲《鷗鷺忘機》,彈的正是漁人初心未失,鷗鳥自由翱翔之時的自然忘我之態(tài),意境自然淡泊,空闊悠遠。琴是好琴,彈琴的也是個高手。 深邃寧靜,清淡致遠,在這黃昏的僻巷里,卻使人聯(lián)想到海天一色,人鳥忘機相游的畫面。 穆棱就這樣垂目凝立門前,抬手而不扣,竟不愿意錯過一弦一音。 三分鐘后,一曲既盡,余韻繞梁三匝后,終于像輕煙般裊裊散去。 穆棱才抬起頭,歉意地對陸安迪說:“抱歉,我們繼續(xù)走吧?!?/br> “如果你喜歡,我們可以坐到里面,一邊喝茶,一邊欣賞?!标懓驳险f,“其實除了這一間,這條巷子其他房子都差不多,前面是個死胡同,也沒什么好走的了。” 穆棱很驚訝:“這樣也可以?” “當然可以,因為這就是我老師家,彈琴的是我?guī)熌赴?!?/br> 穆棱正在愕然,一個花白儒雅老者突然推門而出,清癯而紅潤的臉上帶著清風一樣的笑容:“阿芹,你有知音來了!” 走入不起眼的木門,里面有一個院子,院中花木扶疏,中央有一個琴亭。 一個穿著墨綠色香云紗旗袍的女性坐在琴臺前,那就是剛才的撫琴之人,陸安迪的師母蔣芹了。 想不到一條老舊破敗的小巷中,竟然也有這樣的雅致。 穆棱忽然覺得,自己在上海確實走得太少了。 方教授夫婦果然十分隨和,禮節(jié)性的相互介紹后,穆棱便被請到琴亭坐著聽琴,陸安迪沏了茶,蔣芹笑問:“剛才穆先生在門外站了三分鐘,不知有何感受?” 她是方文清的結發(fā)妻子,年紀已經(jīng)不輕,但氣質嫻雅,看上去依然眉目婉秀,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韻。 穆棱端容直腰:“蔣老師的琴聲,讓人身處僻巷,卻感受到天地忘機的神/韻,一時物我兩忘,神游馳騁。” 這忘我的投入,或者有他一直緊繃的心態(tài)驟然放松的原因,但對方確實也琴藝高超,讓他有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與尊敬。 “何為神/韻?” “人能忘機,鳥即不疑。人機一動,鳥即遠離。形可欺,神不可欺,此為神/韻?!?/br> 穆棱不吝贊美,蔣芹含笑不語,方文清拍手起身:“哈哈,今天安迪帶來的朋友很有趣!知音難得,那些煞風景的客套話就省了,穆先生,你隨意聽琴喝茶,我繼續(xù)去拔草剪枝?!?/br> 老師到院中伺弄花草,陸安迪也打了一聲招呼,跑到廚房準備食材。 蔣芹乘興彈完鏗鏘激昂的《廣陵散》,幽然寫意的《高山流水》,再加一曲瀟灑肆意的《酒狂》,交談幾句,終于天色向晚,茶溫微涼,也微笑著告辭到屋子里做菜去了。 好的氣氛就像真正的好茶一樣,意猶未盡,適可而止,這個道理穆棱也懂,所以相處默契。 令人意外的是,他也跟著脫了西裝外套,走到方文清身邊:“方老師,我來幫忙?” 方文清抬起頭來看他,頗感驚訝,穆棱解釋說:“我讀書的時候,選修過裝飾園藝這一科,所以栽花種草這些事情,難不倒我的。” 挽起袖子,隨手拎起一把花剪,果然姿勢專業(yè),動作熟練。 學建筑的學生刻苦勤奮的很多,有耐心栽花養(yǎng)草的卻很少。 方文清又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聽安迪說,你是gh的特約設計師,完成過許多獨立項目,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有一批被肯定的成熟作品,在一線大公司里地位超然,我可以想象你有多么優(yōu)秀出眾,安迪能有你這樣的上司,我由衷為她感到高興?!?/br> 穆棱卻笑了笑:“方老師謬贊了,gh里有年紀比我輕,地位比我高,作品也比我更優(yōu)秀出眾的人才?!?/br> 沒錯,他說的是洛依。 而且恰巧,洛伊也算是陸安迪的上司。 “安迪除了說你,從未跟我提過其他人。”方文清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她不是我最優(yōu)秀的學生,卻是我最掛心的學生,我沒有女兒,有時看她就像女兒一樣,碰到特別優(yōu)秀的年輕男士,就忍不住想夸她一下,所以呢,你愿不愿意聽我這老人家嘮叨幾句?” 穆棱風度上佳,當然不會拒絕一個老人家的要求,笑了笑:“我愿意洗耳恭聽?!?/br> “她是從南方一個偏僻山區(qū)考來我們學校的考生,開始讀的是經(jīng)管系,財務會計專業(yè),經(jīng)管系的學生很少來建筑系,但我經(jīng)??匆娝?,因為她喜歡跑到畫室看我的學生畫畫?!?/br> 那時的陸安迪,還非常靦腆,帶著山野的純樸,來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別的老師同學注意到。 但當她一旦開始看著別人畫畫,卻總是目不轉睛,仿佛宇宙靜止,眼中再無他物,正因如此,方文清才會特別注意到她。 “后來她跟我的一個學生成為好朋友,偶爾也會出現(xiàn)在制圖室,跟她一起畫方案,做建筑模型,而我一向認為跨專業(yè)之間的學生交流是件好事,就默認了她的存在?!?/br> 陸安迪的好朋友,就是方睿姿。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她忽然跑來旁聽建筑學的課程,不是一門,而是所有課程,筆記做得比專業(yè)學生還認真,當時我還對學生說,你們都跟她一樣,日后建院就不會是今日的聲譽了。” “不久之后,我就聽說她去找了經(jīng)管系和建筑系的系主任,申請從會計專業(yè)調到建筑學專業(yè)?!?/br> “換一個專業(yè)沒那么容易,何況這兩個專業(yè)又差得那么遠,這女孩不知從哪里來的決心和勇氣,居然說服了建筑系的系主任,只要她參加建筑學專業(yè)一年級的課程考試全部通過,經(jīng)管系又愿意放人,就同意將她調到建筑系。” “于是那半個學期,建筑學專業(yè)中有學生補考的科目,她跟著補考生一起考試;沒有學生補考的科目,任課老師就得單獨為她出一份試題。這雖然不算什么大事,但建校以來也從未有過?!?/br> 方文清小心地拔去花盤中的雜草,“說實在的,我也覺得特別佩服,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講起話來都會臉紅通小女孩,是如何能夠說服那個固執(zhí)的系主任的?!?/br> 穆棱幫他將幾棵雜草扔到旁邊的桶里,笑著說:“有志者事竟成,研究建筑的人多少有些感性,遇到真正執(zhí)著又有靈性的學生,很可能就會被感動。” “哦,這么說也有道理…… ”方文清笑了笑,“我聽說她在gh的面試其實并不順利,開始根本沒有人愿意給她機會,是你在最后一刻收留了她?!?/br> 這溫厚的老者轉過頭來,目光中頗有意味,“你也是被她感動的嗎?” 剛才是玩笑,這個問題卻是有實質內(nèi)容的,可以看作一種試探。 “你知道,她的畫很有靈性,對光線與空間有著非常獨到的理解,這一點,絕大多數(shù)建筑專業(yè)的學生都做不到,這是我愿意接受她的原因。” 穆棱淡淡道,“當然她的缺陷也非常突出,對尺度缺乏敏感,結構基礎非常薄弱,細節(jié)缺乏準確,想要成為真正優(yōu)秀的建筑師,這些幾乎都是致命弱點,這一點,我相信方教授也很清楚。” “你的目光專業(yè)犀利,對她的優(yōu)點與缺點同樣了解?!狈轿那妩c頭,這個評價雖然有些苛刻,但也很誠實,“不過作為她的老師,我想說,陸安迪的確有很多不足,但那并不是她的缺陷,她需要的也許只是時間?!?/br> 穆棱挑了挑眉:“哦?” “你也知道,建筑學專業(yè)本科通常是五年學制,但我們這個學校只有四年,而陸安迪真正學習這個專業(yè)的時間,還不到兩年?!?/br> “兩年?”穆棱非常驚訝。 建筑是一門綜合繁復的學科,他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學校的建筑系學生可以兩年就畢業(yè)。 “她參加了學校建筑學一年級的考試,并且都通過了,不過可惜,她的系主任不肯放人…… 后來這件事鬧騰了很久,一直鬧到校長那兒,最糟糕的時候,她差點被學校開除,因為她一心向著建筑,本來的專業(yè)就拉下了,她的系主任以影響學風為由,想殺一儆百以杜絕學生以自由散漫不務正業(yè)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本專業(yè)?!?/br> 穆棱倒是想不到會如此嚴重,微微愕了愕:“后來呢?” “后來經(jīng)過校方的協(xié)調,陸安迪寫了一個保證書,保證在一年內(nèi)通過國內(nèi)注冊會計師考試。如果順利通過,經(jīng)管系同意放人轉系;如果通不過,直接開除學籍,趕回老家?!?/br> 穆棱吃了一驚,全世界的cpa都不易考,何況陸安迪還有那種容易認錯數(shù)字的失讀癥! “即使這樣,學校還是要求她的保證必須有一個擔保人?!狈轿那迮拈_雜草根上的泥巴,“這個擔保人,就是我。” “方老師是個熱心人?!蹦吕饪粗潜P淡紫色的洋桔梗,卻想到小商山潔白的雛菊,“替她擔保,是因為方老師相信她可以做得到?” “不,是因為一個女孩子為理想如此孤注一擲,連我都感到萬分震撼?!狈轿那逦⑽@息,“她的身世也很特別,父親早逝,母女相依為命,生活在一個交通不便的深山僻地,她母親是那里唯一的小學老師,已經(jīng)教了快二十年書。你知道那種地方考出一個大學生有多么不容易,萬一她真的被開除學籍,那真是前功盡棄,天大的遺憾!” 那種地方,真的只有知識與學歷才能改變命運。 “她做到了?” 如果做不到,也不會作為建筑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出現(xiàn)在gh吧。 “她做到了,成為那一屆會計專業(yè)第一個考過cpa的學生。拿到這個證書,就算是在上海一個競爭這么激烈的地方,也足夠找一個過得去的工作了。但是她告訴我,她并不真心喜歡會計專業(yè),那些數(shù)字有時會讓她惡心崩潰,就算萬一真的要當會計,她也會選擇回去她家大山外的那個小鎮(zhèn),那里離她母親更近一些,但她鐵下心腸,只想成為一個建筑師?!?/br> 方文清說,“你說,這樣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夠不幫她?” 穆棱突然不知道說什么,陸安迪的履歷上根本沒提到過會計專業(yè)和cpa。 方文清終于把雜草清理完畢,拍掉手上沾染的泥灰:“好啦,我這老人家嘮叨了這么多,其實也只是希望你了解她多一點。她能跟到你這么優(yōu)秀的上司,我深感欣慰,她一直很努力,如果仍然做得不好,也希望你多點寬容?!?/br> 其實方睿姿是方文清的堂侄女,跟方梓君還有不遠不近的親戚關系,但他推薦到gh的卻不是方睿姿而是陸安迪,可見對這個特別的學生,他有多上心。 穆棱看著他鬢邊斑斑白發(fā),只覺為人師長,真是用心良苦,又想起類似的話,好像自己也對洛依說過,不覺心里一哂:難道我也開始老了嗎? 他對陸安迪,其實也不差。 點了點頭,說,“好。” 穆棱說“好”的時候,蔣芹正站在廚房的窗邊,看到這個年輕才俊彎腰幫自己的丈夫搬起一個沉重的花盤,絲毫不介意西褲與襯衣上落下的泥灰,她轉頭對陸安迪說:“安迪,這是個好男人,素質高。” 陸安迪正在洗菜,水聲嘩啦啦的聽得不清楚,關了水龍頭才問:“師母,你剛才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