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聞言一驚：“放、放了？”

    太平側(cè)身望著崔夫人，那雙漂亮的鳳眼里，隱然透出一點笑意來：“放了?！?/br>
    崔夫人眼中滿是震驚，口齒也有些不清晰起來：“為、為何？”

    太平擱下茶盞，寬大的衣袖慢慢拂過案沿，柔聲說道：“因為我不介意這些流言?！?/br>
    崔夫人驚駭?shù)谜f不出話來。

    在她眼中看來，長安城中的這些流言蜚語，字字句句都是軟刀子，能殺人不見血，也能背地里捅得人直不起腰來。前些日子流言興起的時候，她還在暗中推了一把，為的就是將事情鬧大，好在來日讓太平公主承她一份情。

    但眼下太平公主似乎不想承她這份情。

    而且更令人訝異的是，太平公主不但不想承她這份情，她還絲毫不介意那些流言蜚語。

    崔夫人心中瞬間轉(zhuǎn)了十七八個彎，卻委實摸不透太平公主心中所想。她垂下頭，低低應(yīng)了一聲是，卻預(yù)備再同公主好好說清楚這些流言的害處，讓她接受自己的一番好意。只是還沒等她開口言說，外間便有小廝來報，說是小郎君同幾位堂兄弟進學(xué)歸來，想要找阿娘說話。

    崔夫人還沒來得及阻止，便有幾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少年從外間跑了進來。

    “阿娘?！?/br>
    “嬸娘?！?/br>
    “嬸娘……”

    那些少年們一個接一個地上前同崔夫人見禮。在見到太平公主之后，他們都有些驚訝和好奇，卻也都乖乖地上前執(zhí)禮，口稱公主萬安。這些少年們果然是一族的堂兄弟，面容都頗為相似，乍一眼看去，竟有些分不清誰是誰。

    太平微微抬手，含笑道：“不必多禮。”

    她目光在那些少年當(dāng)中逐一掃去，最終停留在最右邊的那位少年身上。他約莫只有十一二歲年紀，面容清俊，身形修長，已經(jīng)隱隱帶了一點日后的高傲和冷梟。太平目光掃去時，他正微微垂著頭，鎮(zhèn)定且從容地向她行禮，無論儀態(tài)還是動作，都挑不出半分錯處來。

    這些大族少年們，從小便會刻苦訓(xùn)練這些禮儀，以預(yù)備日后出將入相之用。

    太平凝神看了片刻，心中漸漸地有些感慨。崔夫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指著少年笑道：“那是崔尚書府上的長子崔湜。公主可是瞧著有些眼熟？”

    太平低聲嘆道：“確是眼熟?！?/br>
    崔湜，戶部尚書崔挹長子，出身博陵崔氏，年少時便中了進士，可以說是天縱英才。

    但這位天縱的英才，卻卷進了她最后的那樁案子里，連性命都搭了進去。

    太平想起前世的那樁禍事，又遙遙望著崔湜，心中一時間百味雜陳，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才好。上輩子隨她謀反的官員不少，從左羽林大將軍到雍州刺史，又到他這位西臺右相，幾乎朝中大半的人都被她籠絡(luò)到了麾下。但崔湜……

    她在那些唐書中看到過，崔湜是下場最為凄慘的一個。

    崔夫人見太平良久不語，以為她是嫌這些孩子煩，便揮揮手讓他們下去了。那些少年們又逐一向太平執(zhí)禮告退，從神態(tài)到動作全都一絲不茍，儀態(tài)優(yōu)雅且從容。崔夫人等那些少年們盡數(shù)退開之后，便又轉(zhuǎn)頭看向太平，眼中隱有憂色：“公主?！?/br>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手中把玩著那只白瓷杯盞，道：“夫人有話不妨直言?！?/br>
    崔夫人勸慰道：“如今長安城中流言四起，就算公主心中不甚在意，也萬萬不能小覷了去。臣婦以為，還是應(yīng)當(dāng)及時剎住這股流言，莫要讓它們愈演愈烈為好。”

    她一番說說得情真意切，又字字句句都為太平考慮，似乎很有道理。

    太平莞爾一笑，擱下杯盞，神情漸漸溫和了些：“夫人言重了。我自然知道這些流言蜚語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子，也知道夫人是為了我好。但是夫人，眼下我已經(jīng)有了對策，而且也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夫人的心意太平領(lǐng)了，只是這些市井無賴們，還請夫人放了罷。”

    崔夫人聞言一怔，然后微微牽了一下嘴角：“原來公主早已有了對策?！?/br>
    她笑得有些勉強，亦不十分暢快。

    太平轉(zhuǎn)頭望她，語氣愈發(fā)地溫和：“夫人秉性聰穎，早在數(shù)日前便已經(jīng)猜到長安城中將會流言四起，又怎會猜想不到，那些流言的源頭，就和那張焦尾琴一樣，本就是沖著我而來的？”

    她站起身來，遙遙望著閣樓外紛飛的大雪，聲音異常地平靜：“既然本就是沖著我來的，那我就算是將長安城中的市井兒們一并下獄，恐怕也無濟于事?！?/br>
    她不自覺地彎了一下嘴角，又問道：“夫人以為呢？”

    崔夫人心中一凜，又微微垂下頭去，道：“公主所言甚是?！?/br>
    她早知道太平公主不簡單，卻想不到公主的洞察力竟會這樣強。只是如果公主不承她的情，那件事情恐怕有些難辦……崔夫人正待再說些什么，忽然外間有小廝來報，說是瑯琊王妃到了。

    崔夫人望了太平一眼，吩咐道：“請王妃進來。”

    不多時，瑯琊王妃便被小廝引了進來。

    瑯琊王妃今日仍是一身的朝服，挽著高髻，面上也涂抹著極盛的容妝，似乎是剛剛見過什么貴人。她進到閣樓里之后，先是對太平執(zhí)了半禮，然后轉(zhuǎn)頭望著崔夫人，面容微微有些愁苦。

    崔夫人沖她點了一下頭，然后垂首喚道：“公主?！?/br>
    太平轉(zhuǎn)過身來，微微笑道：“看來此事，是同嫂嫂有關(guān)了?！?/br>
    她面上雖然是在笑著的，但袖中的手卻不知不覺地掰住了閣樓的扶欄，指尖微微泛白。

    崔夫人垂首說道：“公主聰慧。眼下確實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借公主的手去辦成。今年圣人身邊的二十四位千牛備身，統(tǒng)共就只剩下了十個名額?，樼鹜醺系男±?，還有臣婦府上的三郎，一并都在今年的待選之列。只是……”

    她躊躇片刻，終于還是咬牙說道：“此事太懸。臣婦同王妃商議過后，便想著……想著若是能走公主的門路，便會多上幾分勝算。公主素來得圣人和天后寵愛，若是得幸獻言，當(dāng)是……幸甚?！?/br>
    太平微微頷首，眼中透著一抹幽深：“原來如此?！?/br>
    原來是為了順利選上千牛備身，才不辭辛苦地將她請了過來。又這般千方百計地，要替她消弭流言。崔夫人想要她承她的情，想必也是為了多幾分勝算罷……

    崔夫人咬一咬牙，又上前半步，垂首說道：“若是承蒙公主照拂，將此事順利辦成，臣婦同王妃定當(dāng)謹記公主大恩，不敢或忘?！?/br>
    她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而且字字誠懇，倒不像是作偽。

    太平沉默許久，才緩緩點頭，道：“此事我記下了?！?/br>
    崔夫人神色一松，又同瑯琊王妃一道，向太平深深施禮：“多謝公主?！?/br>
    崔夫人了卻一樁心事之后，言語間便松快了許多，非但要留著太平在府中用膳，還喚了幾個府中少年過來，說是要請公主指點詩文。太平持著那些崔府少年郎們的功課，睜眼看了許久，才苦笑道：“夫人難為我了。這些小郎君們的才情，每一個都遠勝于我。我實在是指點不來?！?/br>
    她擱下那些詩文，又說道：“不過，若是我的駙馬在此，或許尚能夠指點一二?！?/br>
    太平話音方落，便有一位崔府少年走上前來，恭謹?shù)貓?zhí)禮問道：“聽聞薛附馬才情頗高，素有藍田公子盛名，就算是在長安城中，亦不曾落過下風(fēng)。我等仰慕駙馬已久，卻一直無緣得見。卻不知今日，駙馬可來了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