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jié)
原本以為云岐是預(yù)感到大難臨頭,因此希望將裝著罪證的匣子轉(zhuǎn)交給故友得以保存,而如今再貫穿前后聯(lián)系起來,一切才水落石出。 “因此云岐當年急著要把東西送出,并不是為了保存證據(jù),而是希望借由他人之手呈交給太后,由太后出面力爭推翻新帝,再立你為君?”他審視著遼王,緩緩說道。 遼王揚起眉梢,笑了笑。只是這笑意雖然還帶著驕傲,卻掩不住疲憊之感。 “正是,因為他惶恐、后悔,當年毒害先帝,自以為是做了為國為民的大好事,結(jié)果我皇兄上位后對他們暗中斬盡殺絕,國舅爺?shù)谝粋€感受到危險以死逃遁,才保住全家性命。杜云冰猶豫不決間被流放驅(qū)逐,而他作為近臣中的最后一個,自然也難逃劫難。他將東西轉(zhuǎn)交給仆人,卻把開鎖的鑰匙留在身邊,目的是希望太后得到東西后,能親自召他入京面談,保他平安。誰能料到東西還未送到京城,曹經(jīng)義已經(jīng)帶人殺到南京,這陰差陽錯之間,云岐最終還是死在了詔獄,而那證據(jù)和鑰匙各自流散,長達十余年之久?!?/br> “原來王爺知道的也不少。”江懷越淡淡道。 “不然你覺得,南京那么多官妓,馥君和相思為什么會一起被召到京城?”遼王喟嘆一聲,扶著欄桿,“后來我又將盛文愷填入左軍都督府的空缺位置中,還不是希望他能以未婚夫的身份打聽訊息,早日找到流散的證物?只是這人做事拖泥帶水,瞻前顧后,才使得事情久久未能解決!江懷越,我今日找你來,一是要看云岐留下的證據(jù),二也是想問一問,你置身在這樣的局面中,到底有什么打算?” 江懷越眸色微沉:“王爺,您與當今圣上到底誰是誰非,這皇位應(yīng)該如何歸屬,與我又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無論誰登臨寶座,我江懷越始終都是皇家內(nèi)臣?!?/br> “說得輕巧,你也不想想,我那皇兄只要在位一天,能容許你和云岐的女兒成雙成對?相思的父親死于滅口,你是內(nèi)侍,每天出入宮闈,你說皇兄會不會猜忌于你,從而斬盡殺絕?”遼王斜睨于他,“我若繼位,不會再追究往事,西輯事廠仍舊由你主管,你愿意娶云岐的女兒,跟我也沒有半點瓜葛。掌印還有什么好推脫的?” 江懷越眉間微微一蹙,繼而抬眸道:“既然如此,臣有一事想問。” “說?!?/br> “是關(guān)于金玉音?!?/br> “金玉音?”遼王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嗤笑起來,“怎么,你對她也有興趣?” 江懷越不置可否:“臣只是不明白,金玉音原本應(yīng)該是暗中效力于太后,否則又怎會從司藥局被調(diào)回惠妃身邊……只是惠妃死后,她這一步一步似乎走得越來越遠,到如今身懷龍?zhí)ノ痪淤t妃,難道也都是太后與王爺?shù)氖谝???/br> “你覺得可能嗎?”遼王臉色一寒,“枉我當日見到她,還覺得此女嫻靜溫雅,舉止有度,本想著太后在宮中也需要有人協(xié)助,沒料到這金玉音居然陽奉陰違?,F(xiàn)在聽說她還搬去了太液池,只等著瓜熟蒂落了!” “王爺若是想要繼位,萬歲不可有后,當務(wù)之急難道不應(yīng)該全力消除隱患?倘若金玉音生下龍子,就算王爺翻出所謂證據(jù)逼迫萬歲退位,那皇位到底是由您來繼承,還是該歸于剛出生的孩子,只怕群臣間又要爭辯不休!” 遼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也想除掉金玉音?” “從臣無辜被貶南京,直到調(diào)去陜西又不得歸京,期間金玉音傳來懷孕消息,這一切只怕都和她脫不了關(guān)系?!苯瓚言窖凵伊髀稁追株幦岷抟猓锨耙徊?,緩緩道,“臣站在自己的立場,也站在王爺?shù)牧?,無論如何,這金玉音,是斷不能留的。只是……” 他眼眸微動,唇邊浮現(xiàn)一絲無奈笑意,“萬歲如今被她所惑,只怕臣想要回京也成難題?!?/br> 遼王悶哼一聲:“我倒不信這金玉音真有天大的本事!只要你愿意替我除掉此女,需要什么盡管開口!” 江懷越旋即躬身行禮:“多謝王爺,王爺是否知曉,金玉音還有一名得力軍師,否則她獨自一人身在宮闈,又怎能左右群臣?” 遼王聞言一怔:“莫非她還暗中勾結(jié)了臣子?” 江懷越微微一笑:“她不需自己出面,自然有人為她以名利引誘眾臣,甚至還動用了您的名義,這一點,恐怕您是想不到的吧?” “動用我的名義?!”遼王更為震驚,“你的意思是……” “王爺手下是否有一名幕僚,叫做程亦白?”江懷越微微一頓,放緩語聲,“臣還有最后一問,這個程亦白,當年是如何進入王爺府邸,又是憑借怎樣的本領(lǐng),才能使得王爺對他信任有加?” 遼王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禁愣怔,陷入了回憶之中。 * 不知是哪一天清晨起來,宮墻外的銀杏樹葉已泛起金黃,薄薄的一層霜覆在草葉上,在晨曦下折射出微芒。 承景帝昨天剛?cè)ヌ酵^金玉音,眼見她身形已很明顯,心中自是欣慰。粗略算來,再過三個月不到,她應(yīng)該就要臨產(chǎn)了。 他正在想著應(yīng)該如何安排妥當,卻聽門外傳來余德廣的聲音?!皢⒎A萬歲,昭德宮那邊派人來說,貴妃娘娘鳳體有恙,今早都沒能吃下一點東西?!?/br> “什么?”承景帝大吃一驚,“可曾請?zhí)t(yī)去過?” “娘娘不愿叫太醫(yī)。其實……”余德廣遲疑著看看承景帝,“娘娘已經(jīng)好幾天體虛乏力了……只是她不肯讓人前來通傳?!?/br> “她真是!”承景帝又是慍怒又是心痛,當即帶著余德廣前往昭德宮探望。 本以為榮貴妃見了他還是會使性子擺臉色,誰料承景帝去了之后,貴妃病懨懨歪在床上,連平素發(fā)脾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吹剿M來,也只是抬眼望了一下,有氣無力地問了安,便再無話語。 承景帝連聲叫人催促太醫(yī)趕來,又質(zhì)問宮女太監(jiān)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榮貴妃見狀,揮了揮手道:“跟她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自己一點東西都吃不下,就算叫太醫(yī)來,也只是開個藥方……” “總是身體有恙才會這樣!”承景帝端詳起貴妃,見她面容憔悴,不由嘆息一聲,坐在了床邊,“你莫不是因為金賢妃懷孕的事情生氣?你若身在我的位置,只怕也會心力交瘁……這些天我是去探問了多次,但她如今獨自住在太液池,我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榮貴妃睨了他一眼,隨即撐起身子,向門外的太監(jiān)道:“給我收拾東西,我等會兒就搬出昭德宮,這深宮之中哪里最偏遠最僻靜,我就一個人住到那里去!” 太監(jiān)手足無措,承景帝更是一臉尷尬:“又要逞強!” “逞強?我也是在這里待得無趣了呀,反正到哪里都是獨身一人,還不如留出昭德宮,說不定金賢妃以后就要搬到這里住了?!?/br> 盡管承景帝斥責勸解,榮貴妃卻像是中了邪似的,非要讓宮女們整理衣物,搬離此處。承景帝拿她沒有辦法,好不容易等來太醫(yī),替貴妃搭脈后,說是肝氣郁結(jié)、氣滯血瘀,需得放寬心思,切不可再妄動肝火。 承景帝心道,處在這樣的境地中,她哪里還能放寬心思?因此盡管榮貴妃對他頗為不客氣,他也絲毫沒有在意,只是好言開導(dǎo),哄著騙著才讓她將喝下了湯藥。 誰知第二天一早,承景帝正準備派人前去探望,昭德宮那邊又有急報,說是貴妃做了噩夢,醒來后神志恍惚,忽哭忽笑。承景帝馬不停蹄又趕去昭德宮,這一回,貴妃頭發(fā)散亂,雙眼無神,看到他進來反而失聲大哭,拽著他袍袖不肯松手。 承景帝無奈至極,只能再度勸慰安撫,怎料榮貴妃這病癥古怪離奇,時而郁郁寡歡夜不能寐,時而亢奮急躁話語不停,把承景帝攪得不得安生。 在又一次剛剛回去,昭德宮就傳來貴妃不肯喝藥的消息后,承景帝無力地坐在榻上,撐著雙膝考慮半晌,命令余德廣去取紙筆。 “萬歲,是要題詩一首舒緩心情嗎?”余德廣一邊去取東西,一邊回頭問。 承景帝煩悶地叱道:“朕是要寫詔書!” * 那天午后,一騎信使飛速離宮,從安定門出了京城,往北而去。 消息傳到昭德宮,本來還在美人榻上的榮貴妃忽而扶額唉聲道:“頭暈得很,眼都花了,還不趕緊關(guān)上門讓我安歇?” 宮女們趕緊放下簾幔伺候她更衣午睡,見貴妃合攏雙眼背朝里側(cè)睡著了之后,才敢斂聲屏氣地輕輕退下。 榮貴妃耳聽四周沒有聲音之后,才翻身坐起,從描金拔步床內(nèi)的抽屜里翻出早已備好的糕點,不緊不慢地吃了起來。 * 秋風拂過清澄無瑕的太液池,瓊?cè)A島上紅楓似火,與碧空白云倒映水中,蕩漾出變幻姿彩。 金玉音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鏡中的自己正在出神,樓梯上響起輕輕腳步聲。 “娘娘,萬歲已經(jīng)命人出宮,快馬加鞭趕赴遼東,要召江懷越回京了?!?/br> 她雙眉一蹙,攥著梨花梳的手指微微發(fā)緊。 “榮貴妃那些伎倆,萬歲竟然還會上當?!彼Z聲雖平淡,眼神里卻流露鄙薄之色,“幫我取紙筆來?!?/br> 宮女取來了紙筆,金玉音緩緩擱下梳子,站起身來。她的身形已經(jīng)很是顯著,行動也有些遲緩,但這一切并不妨礙她迅疾寫下紙條。 她取下腰間香囊,還是像以前那樣,將紙條塞進了夾層。 “依照老規(guī)矩,把這個交給程先生?!?/br> “是?!睂m女拿著香囊匆匆下樓離去。金玉音緩步行至樓欄前,從此處眺望湖景山色,一覽無遺。颯沓秋風卷亂她長長裙帶,她撩了撩鬢發(fā),忽記起當年自己在這湖上乘坐畫舫的場景,那個時候,江懷越也在身邊。 有些可惜,這樣的人,最終是留不得的。 第199章 從京城出發(fā)的使者日夜兼程, 不知換了多少匹快馬, 終于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趕到遼東, 見到了江懷越。 江懷越聽到承景帝召他回京的消息,只是微微頷首,倒是一旁的鎮(zhèn)寧侯按捺不住, 旋即追問有沒有叫他回朝的旨意, 當聽到承景帝壓根就沒考慮這點的時候,忍不住叫起來:“我在這鬼地方待了那么久,萬歲也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嗎?都知道我病得起不來床, 還不肯讓我回去休養(yǎng)?” “侯爺你現(xiàn)在聲如洪鐘, 哪有半點病態(tài)?”江懷越讓手下送走了使者, 鎮(zhèn)寧侯不無慍惱地道:“我還裝什么病呀,萬歲是不是早就看穿了, 不然怎么只叫你回去?” “那是因為貴妃娘娘想見的人是我, 不是侯爺。”江懷越一點情面也沒給他留, 一邊說著一邊就往屋內(nèi)走。 “哎哎, 你這個人真的是氣不死人不罷休??!怎么也會有女人喜歡你的, 真是天下奇聞!”鎮(zhèn)寧侯忿忿不平地跟在身后, 見江懷越又將門關(guān)上, 不由道,“干什么,收拾行囊還要神神秘秘的?” 江懷越卻認真地拱手道:“我這一次返回京城,恐怕會有阻攔,還請侯爺相助?!?/br> “阻攔?誰敢攔你?”鎮(zhèn)寧侯詫異道。 江懷越略一思忖, 道:“只怕金賢妃不會讓我順利返回?!?/br> “她還能派人半道攔截不成?”鎮(zhèn)寧侯不屑一顧地道,“你盡管放心,區(qū)區(qū)一個金玉音,難道還能弄得天翻地覆?!” * 朝廷既已有令,江懷越順理成章 再度離開了遼東,臨行前與鎮(zhèn)寧侯拜別,相約在京城再會。 “到時候我請你去喝酒啊……”鎮(zhèn)寧侯朝著已經(jīng)登上馬車的江懷越揮手,忽而又嘀咕起來,“你這小子不會也被管得死死的吧……” 江懷越裝作什么都沒聽到,笑了笑,向鎮(zhèn)寧侯與其他送行的官員再度作別。 車夫長鞭揚起,這一輛馬車馳向前路,后方的兩列護衛(wèi)緊隨騎行,很快就遠離了遼陽城。 遼東地界入秋后便已草木枯黃,金風襲來寒意濃重,然而這一行人急著趕回京城,哪怕西風撲卷亦裹緊了衣衫全力馳騁。為了盡快回京,他們一路上除了夜晚投宿驛館,白天幾乎馬不停蹄。只是時間一長,與江懷越同行的那位使者直喊吃不消,因此只能在連續(xù)趕路的第五天中午,將行速稍稍放慢,準備找個地方休息后再走。 護衛(wèi)中有人去前方探路,過了片刻回轉(zhuǎn)道:“前面不遠處就是小鎮(zhèn),掌印大人是否要過去?” 江懷越見那位使者已經(jīng)面露期待,便撩起簾子吩咐眾人去小鎮(zhèn)用餐暫歇。 這一行人颯颯沓沓馳入鎮(zhèn)子,街上百姓甚少見到如此景象,皆不住議論猜測。那個引路的護衛(wèi)打聽到了酒館所在,領(lǐng)著眾人到了門口。 得到了江懷越的允許后,眾護衛(wèi)呼啦啦翻身下馬,伸展著筋骨走進酒館,還未真正喝到酒,便已經(jīng)滿臉喜色。 這酒館算是鎮(zhèn)上最好的一家,堂中也有兩桌人正在喝酒,腳邊都放著行李,看樣子是過路的客商。 他在隨行人員的陪同下,領(lǐng)著那名宮中來的使者一起上了二樓雅座,不一會兒,伙計端著飯菜美酒進來,樓下也已經(jīng)響起了護衛(wèi)們的劃拳猜拳聲。 “掌印大人,要我說,這次您被召回,必定又要得以重用?!蹦敲麄髦嫉狞S太監(jiān)瞅準機會向他敬酒,“不是我撿好聽的說啊,這宮里許許多多的事務(wù),少了您還真是亂糟糟的,有些人總想著跟您爭位子,卻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江懷越哂笑一聲,知道他是審時度勢向自己示好,便也順著他的話謙遜了幾句。 兩人交談了片刻,伙計又敲門而入,恭恭敬敬送來一壺佳釀,說是本地的特產(chǎn)。 黃太監(jiān)照例要向江懷越敬酒,江懷越卻道:“等會兒還要趕路,喝多了坐在車內(nèi)頭暈眼花,我們還是淺嘗幾口便罷。” “誰不知道您江掌印酒量甚好,反正是坐車,覺得困了歪著休息便是?!秉S太監(jiān)殷勤地又給他滿上一杯,“難得有機會好好坐著吃頓飯,咱們別浪費了?!?/br> 江懷越有心推辭,但見黃太監(jiān)盛情拳拳,也不好當面拒絕,只能又飲下一大杯美酒。 兩人杯盞交錯,互有來往,江懷越倒尚未喝醉,反而是黃太監(jiān)三杯下肚便說話顛三倒四起來。江懷越乘機向他又打聽起最近宮中發(fā)生的事情,然而黃太監(jiān)還沒說幾句話,便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搖搖晃晃想要站起,卻又一下子跌倒在地。 幸虧雅間隔里備有竹榻,江懷越將他扶去休息,自己則回到桌邊,慢慢倒出一杯,抿了一口細細品味。 …… 又過了不少時候,等在門外的隨從聽不見里邊有人說話,將耳朵貼在門邊聽了又聽,忍不住輕輕推開門扉。 “掌印,咱們是不是要走了?”隨從問了一句,仍舊得不到回應(yīng),探身一望,原來江懷越早已伏在桌邊。再往里一看,黃太監(jiān)躺在榻上睡得動都不動,兩人顯然都是喝醉了。 隨從只好匆匆下樓,想要找兩個護衛(wèi)上來,將江懷越和黃太監(jiān)背回車上。誰知到了廳堂之中,卻見原先坐在窗邊的那兩桌人已經(jīng)不在,眾護衛(wèi)亦都醉倒,有些趴在桌上睡覺,有些則直接躺在了地上。 那隨從大為意外,趕緊抓起身邊的人大聲呼喚,可是那原本躺在地上的護衛(wèi)首領(lǐng)只睜開眼睛看看他,便雙眼發(fā)直想要重新睡去。 “哥幾個都是怎么了?這里的酒那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