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后的一切，是荒唐，是迷亂，也是痛苦。

    醉意未消的君王覺得小穗似曾相識，她也感受過景仁宮曾有過的和睦溫暖，她是見證，她是故人，是惠妃的替身，更是他有愧有悔有苦有憾的宣泄。

    ……

    寂寥幽深的大殿中，紗簾垂落飲泣不絕，所有的過往都成為空白，小穗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命不由己無力回天。

    她在承受屈辱的時候，心里想著的，只有楊明順。

    可是該怎么辦呀，她除了默默哭泣，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君王依舊沉默著離去了，幽寂的景仁宮中只有她一人，雪白的獅子狗懵懵懂懂從后院奔回，跳到她臂彎間，似乎不明白向來笑眼彎彎的小穗為什么哭紅了眼。

    她最終麻木地一件件穿回了衣衫，盤好了發(fā)髻，抹去眼淚后，抱著獅子狗離開了景仁宮。

    這個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趙美人見到她帶著獅子狗回來，驚喜之余也發(fā)覺她神色不對，然而問了幾句也得不到回答，疑心小穗是在景仁宮撞到了鬼魅，趕緊叫人準(zhǔn)備祭品，拉著小穗一同跪拜請求觀音保佑。

    她跪在觀音大士前，心想著剛才那件事，一定就得這樣被埋藏了。

    死也不能開口，不能讓人知道，尤其是，小楊。

    她心痛得快要碎裂。

    事情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發(fā)生，又無聲無息地結(jié)束。小穗在那些深夜獨(dú)自飲泣，開始刻意回避與楊明順的見面。然而更可怕的是，經(jīng)過了渾渾噩噩的若干天之后，她才意識到一向很準(zhǔn)的月事居然沒來，小腹也總是酸脹不適。

    她以為是自己傷心過度導(dǎo)致身體有恙，又堅持了好幾天之后，終于還是去了司藥局，請司藥女官為她開幾劑草藥調(diào)理身子。

    那名女官起初很隨意地為她搭脈，后來卻打量了她好幾眼，甚至問她年紀(jì)大小，有沒有相好。她疑惑不安，好在女官并未追問，她拿了藥草回到永和宮，按照吩咐熬制喝下，連喝數(shù)天后，卻還是沒有好轉(zhuǎn)。

    這個時候，她隱隱覺得不對勁，內(nèi)心更加驚愕害怕，卻無人可以詢問傾訴。

    *

    楊明順深深呼吸著，仿佛置身于冰雪絕境，那種萬事皆成空的無望，是他從未體會過的痛苦。

    過了許久，他才啞聲道：“我當(dāng)日去找你的時候，你明明可以說的，卻……”

    話說至此，看著已經(jīng)哭腫雙眼的小穗，他忽然覺得再講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我怎么能說？萬歲不過是一時興起，事后早就忘記。更何況你和我的關(guān)系，有那么多人知曉，萬一萬歲還記得景仁宮的事，你還能平平安安待在宮里嗎？”她哭著道。

    楊明順無言以對。君王再不愿承認(rèn)自己臨幸了宮女，如果事實擺在眼前，最終也不得不認(rèn)，而且關(guān)鍵的是她還懷上了孩子。

    然而這個胎兒既是解鎖的鑰匙，也是隨時能取人性命的繩索。

    他怎么會不明白，一旦小穗生下孩子，只要君王承認(rèn)是皇家血脈，她自然不再是最最卑微的宮女。

    然而他楊明順，那么多人都等著他和小穗正式互換庚帖結(jié)為對食的，這樣一個特殊身份的太監(jiān)，還能存留于宮中？

    置承景帝顏面，置皇家尊嚴(yán)于何處？

    想到此，楊明順居然笑了笑，卻是無盡的苦澀。

    “所以我請你走，就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明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害了你……”小穗心急慌忙地拽著他的手，“你想辦法自保，或者去守陵也行，總之別再留下了……”

    他卻沒有想自己的命運(yùn)，只是反問道：“那你呢？”

    “我？”小穗茫然地站在那里。

    “賢妃為什么會把你帶來這里，你沒想過？”楊明順道，“她跟你原先又不熟，就算是你真的得罪了裴炎，她犯得著把你藏起來？”

    “……她，不僅僅是保護(hù)我，也是保護(hù)那個孩子……”小穗低聲說道，“當(dāng)天我被司禮監(jiān)的人強(qiáng)行拽走送去了內(nèi)安樂堂，那里的人居然熬了一碗湯藥，想要給我灌下去。就在那個時候，是賢妃娘娘宮中的人闖進(jìn)來，將我從那群人手中救下。再后來，我就被他們緊急藏到了這里。賢妃娘娘親自來看了我，還命人為我上藥，她說……”

    她遲疑著看看楊明順：“她說裴炎其實是奉了太后的命令來的，目的就是不讓萬歲有后，那碗藥，是劇毒?！?/br>
    “所以？”

    “所以她不忍見萬歲絕后，又不敢當(dāng)面稟告此事，便叫我安心待在這里，待等時機(jī)成熟，再由她向萬歲稟明原委……”

    楊明順見她眉目愁郁，言語間卻對金玉音盡是感謝之情，忍不住道：“她才是最想自己生下龍子的人，為什么還要幫你？你可知道現(xiàn)在宮里宮外的人，都以為是她得孕了，不然她怎么會搬來太液池？”

    “可是……賢妃娘娘是早就搬來太液池的啊，那個時候，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已經(jīng)……”小穗腦子一片混亂，正在此時，遠(yuǎn)處傳來了細(xì)碎的腳步聲。

    她臉色一變，壓低聲音急切道：“照顧我的宮女回來了，你趕緊走！”

    楊明順還有許多話想說，可是當(dāng)務(wù)之急不能暴露身份，只得悲傷地看了她一眼，匆忙道：“我再想辦法見你?！?/br>
    話音未落，那兩個宮女的交談聲已經(jīng)越來越近，他迅疾推開后窗，一下子躍了出去。

    小穗連忙上前，見他飛一般奔向遠(yuǎn)處，趕緊將窗子關(guān)閉，才一回身，房門已經(jīng)被人推開。

    “你還想吃點(diǎn)什么嗎？剛才重新熬了粥，還找了些酸果脯?！蹦贻p宮女道。

    她勉強(qiáng)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坐到了桌邊。

    另一名宮女打量她一下，道：“怎么又哭過？娘娘待你這樣周到，你還成天胡思亂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穗低下頭，難過地說不出話。

    第197章

    這場雨下了大半夜, 直至拂曉前才止住。

    清晨時分涼風(fēng)襲來, 瓊?cè)A島上廣寒殿花窗半開, 金玉音臨窗遠(yuǎn)望，渺渺水面輕霧氤氳, 碧藍(lán)遠(yuǎn)天云絮如絲，身在高樓之上, 倒有幾分凌風(fēng)飛升之感。

    她喜愛這樣不同凡俗的景致, 看多了恢弘壯麗的宮闕, 身處太液池以來，獨(dú)處廣寒殿中，仿佛進(jìn)入了另一個天地。

    放眼望去, 石橋上有十來個太監(jiān)走過, 似乎是從崇智殿方向來的。她注視著那群人, 問道：“是內(nèi)官監(jiān)的？”

    “回稟娘娘, 是的。”身后的宮女答道。

    金玉音蹙了蹙眉：“為什么清早時分從崇智殿那里出來？”

    宮女答不上來，正在這時，賈公公上樓來, 聽到問話便來到近前道：“他們昨晚住在崇智殿，忙碌到半夜總算把佛像修繕完畢，今早收拾好了就離開了?！?/br>
    “住在崇智殿？不是讓他們每天來回的嗎？”金玉音微微不悅, 回過臉睨著賈公公, “你昨天也沒向我說起此事?！?/br>
    賈公公連忙下跪道：“因為昨夜大雨，內(nèi)官監(jiān)的人說冒雨趕回去怕是衣服全要淋濕，而且來回太耗費(fèi)時間……小的想著他們既然愿意留下趕工, 也好盡早做完，免得拖拖拉拉。娘娘請放心，小的一直監(jiān)管著，他們沒有亂走?！?/br>
    金玉音默不作聲地重新望向石橋。

    貴勤帶著他的手下們拎著工具走到太液池大門口，守門的禁衛(wèi)們對他們仔細(xì)盤查過后，才將他們放了出去。

    有人小聲嘀咕著：“好像怕我們在里面偷東西似的，防賊嗎？”

    眾人嗤笑了一陣，三三兩兩往前去。貴勤回過頭望了一眼，太液池依舊寧靜，他不知道昨夜楊明順到底有沒有如愿以償，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安全離開，但事關(guān)機(jī)密又無法詢問，只能默默離去。

    *

    回到內(nèi)官監(jiān)之后，貴勤還是放心不下，找借口出門后，又悄悄來到先前與楊明順相見的那間屋子。然而在那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影，他只好帶著疑惑與不安離去。

    此后數(shù)日他又被派去其他宮殿修繕，一直沒機(jī)會去御馬監(jiān)那邊打聽，好不容易完成了手頭事情，正想著是否要去找找，楊明順倒是自己出現(xiàn)了。

    幾天沒見，他見到貴勤的時候還是笑著的，可是眼神中的疲憊憔悴卻掩飾不住。

    貴勤連忙打聽那天的情況，楊明順卻沒有說，只是感謝他那天幫助自己混入了太液池。同時又叮囑他道：“這件事千萬不能再被其他人知曉，那天跟我一起去崇智殿的那幾個，你務(wù)必也要叮嚀好，否則恐怕有性命危險?！?/br>
    貴勤吃了一驚：“小楊公公，事情真有這樣嚴(yán)重？”

    楊明順怔了一會兒，面露苦澀：“貴勤，有些事我不能明說，你心里知道就好?！?/br>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貴勤謹(jǐn)慎問道。

    楊明順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

    “真的在團(tuán)城？”貴勤感覺匪夷所思。

    “是，可眼下還沒法子把她帶出來……”楊明順移開了視線，顯得心事重重。貴勤想了想，道：“還需要再進(jìn)去嗎？”

    “我有安排?！睏蠲黜槦o奈道，“你也看到了，太液池的人警覺得很，我們不能冒險連續(xù)進(jìn)入。你這些天小心點(diǎn)，往后沒事我也不會再來找你，以免將你也牽連進(jìn)去?！?/br>
    說罷，他便轉(zhuǎn)身離去。

    “小楊公公，督公對我的恩情，我一直銘記在心?！辟F勤站在原處，朝著他的背影道，“不管是什么樣的事情，只要你們有用得上我的時候，盡管吩咐便是！”

    楊明順腳步一頓，回過身來。

    “多謝?！彼F勤拱手，隨后獨(dú)自走向前方。

    *

    連著數(shù)天陰晴不定，住在深宅院落里的相思更覺心緒煩擾。仆人從外面街上帶回的消息時好時壞，讓她也無法分清延綏軍鎮(zhèn)那邊的情形到底發(fā)展到了怎樣的地步。

    正憂心間，仆人來報宿昕到來，相思連妝容都未來得及打理，就迎到了屋外。

    “咦，怎么今日素面朝天，莫非是脂粉都用完了？缺什么盡管開口。”宿昕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撩起衣衫下擺緩步登上臺階。

    “小公爺就別開玩笑了，我現(xiàn)在還有什么心情精心裝扮自己？”相思跟在他后邊進(jìn)了屋，“您從外邊來，一定知道我想問的事情。”

    “你就不能讓我喘口氣休息一會兒？”宿昕睨了她一眼，哀嘆著坐在桌邊。相思見狀，旋即為他斟茶，雙手捧著送至近前，放柔了聲音，“小公爺，是我急躁不懂事，還望您見諒?！?/br>
    宿昕接過茶杯嘖嘖兩聲，感慨道：“要是能讓你也為了我這樣，就是去沖鋒殺敵也值得！”

    相思一擰纖腰，坐在了他對面：“聽您的意思，肯定是知道江大人的情況了，卻還故意瞞著不說？”

    “我哪敢?。俊彼揸亢吡艘幌?，緩緩道，“我從宮中來，聽聞今早延綏軍情傳來，我軍與蒙古大軍再度激戰(zhàn)，全軍上下拼死殺敵血染黃沙，打了一場勝仗?！?/br>
    相思呼吸一促，急問道：“江大人有沒有受傷？！”

    宿昕一皺眉：“軍情里沒說，我哪里會知道呀？不過，有個消息你聽到了必定高興?！?/br>
    “什么？”相思心臟砰砰跳動。

    “聽聞江懷越率兵從狹路偷襲蒙古大軍，趁夜間風(fēng)沙狂卷之時，沖入敵營斬殺敵軍數(shù)百，并安排手下放火燒了對方糧草，致使蒙古兵大亂。”

    相思雙手攥著絹帕，眼里閃動光亮。

    盡管寥寥數(shù)語，她卻好似身臨其境。那震天的廝殺，赤紅的火焰，飛濺的血光，凡此種種皆如紛雜畫卷鋪展而出，讓她瞬間來到了戰(zhàn)場。

    她仿佛可以望到一身重甲的江懷越策馬疾馳，嫣紅的帽纓在風(fēng)中激揚(yáng)，雪亮的長|槍劃過夜空，呼嘯著刺向面目猙獰的敵軍。

    他有著清雋秀逸的容貌豐姿，蟒袍玉帶襯出睥睨桀驁，鎧甲加身時，卻又錚錚鐵骨儼然沙場良將。

    他是她心目中的真男子。

    如今聽聞戰(zhàn)況，相思心中只涌動著一個念頭。

    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