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得屋中不久，那個副將就親自將一名身材瘦弱的布衣男子送了過來。

    江懷越關(guān)上房門，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商熒？”

    男子神色尷尬，偷偷瞥了他一下，大概心里還在揣測，因此沒有馬上回答。

    江懷越雙眉一皺，當(dāng)即聲色俱厲：“好端端在遼王府上做賓客，卻一夜之間出逃回鄉(xiāng)，還隱姓埋名躲到了總兵府，我問你，當(dāng)年到底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商熒被這看似斯文的年輕人一頓叱罵嚇得臉都白了，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連聲叫屈?！按笕嗽┩靼。≡谙麓_實在遼王府中待過幾年，可一向本本分分，怎么可能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還敢狡辯，那你當(dāng)年為何忽然消失？！”江懷越依舊冷若寒霜。

    商熒吞吞吐吐還不愿說，江懷越當(dāng)即抽出腰間佩劍，雪亮劍刃頓時架在了他脖子上?！拔腋嬖V你，我可沒有你們羅總兵那樣做事講究，你若是想活，就干凈利落回答問題，若是還這樣拖泥帶水瞻前顧后，別怪我性子急躁一劍了解你的性命！”

    商熒本來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頭一次感覺到寒刃逼近已經(jīng)嚇得渾身戰(zhàn)抖，再一想到眼前這位監(jiān)軍原本的身份，更是語無倫次。“啊，大人，小人，小人不敢……當(dāng)年是因為小人一時糊涂，聽了朋友的話，偷偷拿出遼王庫房里的玉器，變賣了幾個……小的當(dāng)時真是手頭拮據(jù)，家鄉(xiāng)老父老母都病倒在床，妻兒弱小無依……所以才出此下策……”

    江懷越其實一點都不想聽這些，但表面功夫還得做像，當(dāng)即嚴(yán)厲呵斥，罵他有辱斯文，愧對遼王。商熒見他如此憤慨，自然以為他也是遼王人脈圈一員，這一次是要將自己繩之以法，不由又驚又怕，再三叩首求饒。

    江懷越睥睨間唇含譏誚，冷冷道：“遼王生性豪爽，才縱容了你們這些幕僚肆無忌憚，像你這樣的，是不是還有不少？”

    “沒……沒有幾個?！鄙虩啥叨哙锣碌?，“別人各顯神通，也不會讓我知道。我這是最冒險的法子了，所以得手之后馬上逃走……”

    江懷越冷哼一聲，轉(zhuǎn)眸道：“你是不是認(rèn)識一個叫做程亦白的人？”

    商熒愣怔了一會兒，才道：“認(rèn)識，大人是要問他有沒有也中飽私囊嗎？這實在不是小人不肯說，當(dāng)時程亦白剛來遼王府上沒多久，成天低著頭也不怎么說話，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腔?！?/br>
    江懷越垂下眼睫，在心里再盤算了一下，旋即抬眸道：“那你知不知道，程亦白是從什么地方來到遼東？他一介布衣又不是遼東人，若是沒有誰的引見，遼王怎會收留他？”

    “這個……”商熒想了許久，終于記起了一個人，“我想到了，程亦白當(dāng)年好像是跟著黎昇來到遼王府里的。”

    “黎昇？”江懷越心里一跳，“那個曾經(jīng)擔(dān)任兩廣總兵的？”

    商熒想了又想，尷尬地回答道：“小的這倒是不清楚，反正黎大人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兩廣總兵，好像是遼東的什么官。程亦白，就是跟著他進(jìn)了遼王府，然后被留下做了幕僚?！?/br>
    第194章

    商熒說罷, 見江懷越一言不發(fā)地盯著自己, 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只得道：“小人說是都是實情，那程亦白本來就自命清高, 經(jīng)常獨來獨往，我們對他真是知之甚少。更何況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來年……”

    “當(dāng)年你是親眼見到黎昇將他推薦給遼王的？”江懷越目光冷寂, “你可知曉黎昇為何會特意將他帶來遼東？”

    商熒又苦思冥想許久, 才道：“具體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大概是說程亦白有才華，而且還幫他做了什么事，總之是在遼王面前對他大力推薦。小人當(dāng)時是在書房外的, 也只是聽了大概, 后來也曾問過遼王, 但王爺并沒有回答, 小人也只好作罷?！?/br>
    江懷越沉默不言，商熒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自己是否說得不對, 卻又聽江懷越問道：“程亦白是否提到過家中情況？比如，有無妻子之類的？”

    “沒有。他似乎眼光很高，對尋常女子根本看不上?！?/br>
    江懷越雙眉微蹙, 過了片刻才揮手示意他暫時退下。

    房門關(guān)閉, 商熒被等在門外的副將再次帶走，屋內(nèi)一下子寂靜了。

    江懷越慢慢走到窗前，思緒紛雜。

    黎昇, 曾任兩廣總兵，是十四年前奉朝廷之命，清剿大瑤山叛民的領(lǐng)軍重臣之一。因“平亂”有功而受恩賞，御賜蟒袍加身，煊赫一時。

    可也就是這樣一位風(fēng)云人物，后來卻因其子貪污軍款也受到牽連，從兩廣總兵的位置上被調(diào)去遼陽做守備，官運算是到了盡頭。此后他始終未能再得到重用，大約過了三四年之后，便以年老多病為由還鄉(xiāng)養(yǎng)病，不久之后病逝故居。

    而那時的江懷越，剛剛被承景帝賞識，奔走于大街小巷為君王搜尋各種消息，以期贏得信任重用。

    很難描述當(dāng)他聽說黎昇在老家病故時候的心情，他甚至沒有見過這人，只是這個名字，從始至終都刻在心里。

    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

    當(dāng)年曹經(jīng)義為了洗清他的身份，是動了不少腦筋才順利將他帶回京城的。從此以后，他不再是大瑤山“叛賊首領(lǐng)”的“孽子”羅楨，而是出身卑微的寒門少年江懷越。進(jìn)入紫禁城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中，他都要以另一個人的身份生活，從姓名到籍貫，從情緒到愛好，什么都是假的。

    甚至不能流露半點鄉(xiāng)音，不能在父母家人慘死的忌日里，給他們上一柱香。

    他也曾恨極了那些下令攻山的人，然而當(dāng)他真正執(zhí)掌權(quán)勢后，三名奉皇命前去剿滅瑤民叛亂的大臣，死的死，老的老，只剩下一人仍居高位。他不動聲色地暗中搜尋一切可能扳倒對方的證據(jù)，最終抓到他縱容家人欺行霸市的把柄，以迅雷之勢將厚厚一疊密報呈送上去，看著承景帝臉色陰沉，直接下令將其革職查辦。

    那名兵部侍郎至死也沒有明白，為什么新近上任的西廠提督會如此敏銳地查出了他家的案子。當(dāng)此人病死在牢獄中的訊息傳來的時候，江懷越正在皇城外的草場上，他什么都不能說，只是跨上烈馬，由著它的性子馳騁于碧青草場，心境卻是一片空白。

    而如今，卻又從商熒這里得到了消息，程亦白，也就是沈睿、陶先生，曾經(jīng)與兩廣總兵有交情，正是經(jīng)由了黎昇的引薦，才到了遼王府中。

    更關(guān)鍵的是，當(dāng)初在南京時候，他曾問過沈睿為何會去了遼東，沈睿的回答卻是說自己前去遼東投靠親戚，通過親戚介紹，得以追隨遼王左右。

    沈睿當(dāng)然不可能是黎昇的親屬，那么他為何非要在這樣的細(xì)枝末節(jié)上說謊？

    江懷越眼神陰郁，視線緩緩下沉，落在了桌上的寒白劍刃間。

    *

    午后的太液池晴光瀲滟，貴勤走在白玉橋上，只望了一會兒湖面便覺目眩神迷，連忙定了定心神，跟隨前面的人往長橋那端走去。

    橋那端早有十來人等候，都是他從內(nèi)官監(jiān)帶來的，見了他便問道：“僉事，咱們能去大殿了嗎？”

    貴勤點點頭，指著他身前的那個太監(jiān)道：“這位就是帶咱們?nèi)コ缰堑畹馁Z公公，娘娘叫咱們謹(jǐn)慎修繕，不要動靜太大?！?/br>
    那賈公公又叮囑了許多，便帶著他們往崇智殿行去。

    一路水光碧瑩暖風(fēng)拂花，四周寂靜無聲，這一行人也不敢造次。迤邐行去，但見湖中與瓊?cè)A島對望著的另一島嶼上，有層層磚石砌起圓形城墻，拱衛(wèi)著其間殿堂廟宇，形制別具一格。

    “這就是團(tuán)城吧？”身邊的隨同人員輕聲問。

    貴勤點點頭，道：“據(jù)說里面有前朝留下的瀆山大玉海，可惜我等都無緣得見。”

    他們只是小聲交談，前方的賈公公已經(jīng)斜著眼看了過來，兩人只好馬上噤聲不言。一路沉默著到了前方的崇智殿，引路的太監(jiān)道：“進(jìn)去吧，還缺什么東西就出來叫我?！?/br>
    貴勤感謝了一句，帶著手下進(jìn)了崇智殿。眾人在內(nèi)官監(jiān)的時候早已看過圖紙，研究了修繕的步驟，只是真正見到這蔚為大觀的崇智殿之后，少不得又再度聚集起來商議對策。

    待等貴勤安排好各人的任務(wù)后，眾人開始忙碌，他帶著圖紙繞著大殿細(xì)細(xì)查看，眼角余光掃視過去，賈公公還坐在樹蔭下沒走開。

    這一天他們忙到接近天黑，直至貴勤帶著手下們離開崇智殿，賈公公一直都守在大殿門口。

    “公公真是辛苦了。”貴勤向他笑了笑，“只是這大殿修繕不是一兩天能完成的，咱們明天還得繼續(xù)?！?/br>
    賈公公板著臉道：“娘娘住在太液池，咱們自然要倍加小心。”

    貴勤連連稱是，寒暄幾句后，帶著眾人跟隨他離開了崇智殿。

    從原路返回時，夕陽余暉遍灑湖面，映出斑斕似錦的綺麗景致。從瓊?cè)A島延伸向湖心的長長石橋上，有宮女端著木盒緩緩而行，似乎是要走向團(tuán)城。

    “聽說這附近的蕉園收藏的都是歷代珍本，以前都是翰林學(xué)士們過來看的，不知道現(xiàn)在他們還能進(jìn)嗎？”貴勤隨意地問道。

    賈公公鄙夷道：“你也不想想，如今賢妃娘娘在瓊?cè)A島上養(yǎng)胎，那些人哪里還能自由出入？”

    *

    次日清早，貴勤便又來到了之前楊明順帶他去的那間小屋。推開門，楊明順早已等在里面。

    “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他一見到貴勤便問道。

    “倒是沒有什么異常，我因是第一次帶人去修繕，不好隨意走動，而且有個姓賈的一直守在門口，說是怕我們?nèi)睎|西，其實是在監(jiān)工?！辟F勤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回來的時候，看到有宮女端著木盒從瓊?cè)A島出來，像是要走向團(tuán)城?！?/br>
    “團(tuán)城？”

    “對，照理說那邊應(yīng)該沒人居住吧？我還特意問了，團(tuán)城邊的蕉園也禁止翰林學(xué)士們?nèi)雰?nèi)看書，整個太液池應(yīng)該只有賢妃和她的宮人們了?！?/br>
    楊明順想了想，道：“你覺得那個宮女手里端的是什么？”

    貴勤搖搖頭：“隔得有點遠(yuǎn)，看不太清，可我估量著那形狀，像是盛飯菜的食盒?！?/br>
    楊明順心頭一震，隨即道：“你什么時候再去？”

    “等會兒就要去。昨天只是做了點表面功夫，我有意讓他們放慢速度。不過跟他們說的是趁著太液池那邊人少清凈，慢工出細(xì)活，總比在內(nèi)官監(jiān)里忙這忙那的好?！?/br>
    楊明順緊皺眉頭，道：“貴勤，你能不能想法子進(jìn)團(tuán)城去查看一下？”

    貴勤面露難色：“團(tuán)城雖然在瓊?cè)A島和崇智殿之間，可我畢竟是去負(fù)責(zé)修繕的，也不好胡亂走動。而且團(tuán)城又不像其他地方一樣四通八達(dá)，它周圍全是城墻，我就是想進(jìn)也難?。　?/br>
    楊明順也知道他說的都是實在話，可是心中焦慮終難消除，此時不由想到督公，更覺要是他在的話恐怕早就想出法子，而今卻只有依靠自己，真正是絞盡了腦汁。

    貴勤見他唉聲嘆息，只好與他一起商議，過了好一陣才算有了結(jié)果。他也不敢在外逗留太久，因此急急忙忙向楊明順道別，很快又離開此地。

    *

    此后幾天內(nèi)，貴勤每日都帶著手下前去太液池崇智殿修繕。那個賈公公起先還恪盡職守坐在門口監(jiān)工，時間一長覺得無聊，就不免抱怨他們做事懈怠，并不嚴(yán)重的問題居然修繕了那么久還沒有完工，貴勤則以各種正兒八經(jīng)的理由加以解釋。

    從第四天開始，天氣不再晴朗，時不時下起疾雨，使得修繕工程變得緩慢。賈公公又是一通責(zé)罵，揚言他們?nèi)羰窃俨悔s緊結(jié)束工程，就要去稟告娘娘。貴勤連忙請他多多寬恕，一邊塞給他銀兩，一邊吩咐手下人回去再找?guī)讉€幫手過來。

    賈公公為了盡早完工回去休息，便同意了貴勤的建議。那個前去找救兵的人才走沒多久，漫天烏云翻涌，電閃雷鳴暴雨不止，這群人只好在殿內(nèi)消磨時間。有人待得無趣，便取出藏在袖中的骰子，找了同伴在那玩起最簡單的擲大小賭輸贏的游戲，起先還只是兩人玩樂，不多時便吸引了其他眾人聚集參與。

    賈公公原本坐在角落打盹，卻被一陣陣笑聲驚得清醒過來，爬起后慢慢掖著手站在人群后，心里默默給自己下注。

    貴勤見他也來看賭錢，便裝出討好的樣子，竭力拉他入伙。賈公公一開始還推辭不愿，但眼睜睜看著另一人半個時辰都不到就賺得荷包都滿了，不由躍躍欲試。

    貴勤自然不放過這個機(jī)會，使勁方法哄得賈公公下場。大殿內(nèi)彌漫著歡樂的笑聲與輸錢的抱怨聲，也沒人去管外面的雨勢如何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崇智殿門外傳來聲音，是貴勤派人找的幫手到了。賈公公正贏錢贏得興奮，回過頭望了一眼，見門口站著幾名小太監(jiān)，雖然身穿蓑衣頭戴斗笠，卻都因大雨如注而淋得渾身濕透。

    “賈公公，你看這幾個孩子衣衫都濕了，能不能找個地方先讓他們擦把臉，晾晾外衣？”貴勤好心建議道。

    “行吧，就在后面走廊那邊吧，別沖撞了菩薩。”賈公公正打算再叫那幾人過來看看，擲骰子的太監(jiān)忽而叫起來，竟是擲出了三個六，把賈公公原本穩(wěn)贏的局面一下子扳倒了。

    賈公公氣急敗壞非要說對方使詐，與之爭辯起來。那幾名小太監(jiān)在這時已迅速離去，待等再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而賈公公也才又贏了一把，正志得意滿，不再留意這些新來的人員。

    雨勢未止，眼見天色將晚，貴勤又道：“還有最后一些工序便可以結(jié)束，要不咱們今晚留在太液池，吃完晚飯后繼續(xù)賣力，這樣明天上午便能全部結(jié)束了。賈公公，您看怎么樣？”

    “但賢妃娘娘她恐怕不會答應(yīng)……”

    “這點小事還需要您親自去稟告娘娘嗎？咱們內(nèi)官監(jiān)的以前去稍微偏遠(yuǎn)的宮殿修繕，也都是就近住下的，哪有天天來回跑的？其實要是早些住下，只怕兩天前就完工了。”貴勤又道，“現(xiàn)在這雨也停不了，很快就要天黑，到時候各處落鎖，瓊?cè)A島又離這里遠(yuǎn)得很，咱們就在這大殿干活，哪里會打攪娘娘安歇呢？”

    其余人員也不愿冒雨趕回，紛紛附和。賈公公剛贏了不少錢，亦想著盡早收工，便答應(yīng)了他們。

    于是貴勤等人再三感謝，當(dāng)天就留在了崇智殿，傍晚時分開始點亮燈火，將大殿照得通明如晝，各自司職忙不得亦樂乎。

    賈公公見他們干勁十足，又聽貴勤許諾說明日早上便可完工，因此背著手巡查一遍后，便放心地離開了崇智殿，回自己的居處去了。

    *

    這一場大雨直至入夜還未停歇，雨勢雖然不再像起先那樣急驟，但滴滴答答綿延不絕，打在太液池四周茂密草木間，濕潤了遍地青苔，滿溢了萬頃鏡面。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崇智殿內(nèi)還有燈火徹明，除此之外，這周圍一片昏暗幽靜，就連鳥雀也沒了聲息。

    大樹掩映間，有人影從古碑亭中探出身來，左右張望之后，才謹(jǐn)慎地沿著小徑迅疾前行。

    他躲在這里已經(jīng)很久，就混雜在修繕大殿的第二批小太監(jiān)中，戴著斗笠進(jìn)入了太液池，又趁著眾人去擦臉拾掇的時候悄悄離開，尋找機(jī)會藏身樹林，而賈公公被貴勤等人纏住，根本沒有在意后來進(jìn)大殿的人數(shù)其實少了一個。

    第195章

    蒼穹無光, 夜雨綿綿, 草叢中蟲鳴唧唧猶如低吟, 浩渺的太液池波浪涌起，水聲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