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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督公千歲在線閱讀 - 第144節(jié)

第144節(jié)

    盛文愷臉色一陣發(fā)白,但很快又笑了起來。只是那笑聲有幾分無奈與感慨。

    “就連江大人也知曉,像我這樣的身份,若不是尋得良機(jī)牢牢把握,這輩子恐怕毫無出頭之日,只能在遼東各衛(wèi)所輾轉(zhuǎn)任職,以至終老。我盛文愷自問,雖無經(jīng)天緯地之才,但每到一處皆勤勉本分。大人也曾去過遼東一帶,不知你是否見過那些在衛(wèi)所的底層軍官,一個個不是敷衍了事就是胡作非為,因為他們都知道在那山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自己既無遠(yuǎn)大前程,也無彈劾監(jiān)管之險。既然如此,何不醉生夢死,何不中飽私囊?只有我,秉承父親教訓(xùn),從不怠慢職務(wù),甚至廢寢忘食核查庫存??扇绱饲诳?,得到的又是什么?從一處調(diào)到另一處,沒有升遷只有奚落,在那些蛀蟲眼前,我只是一個不識時務(wù)的罪臣之后,還在自不量力地祈求得到重用!”

    他的笑容漸漸凝固,手指攥緊,語聲漸促。

    “在江大人輕飄飄的話語中,仿佛我從父親那里得知了一些訊息,從而投靠遼王手下,是見不得人的行徑。但如果換了是你,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暗路途之上,終于望到岔道上有明燈高照,難道還能棄之不顧,繼續(xù)走一條沒有前景的道路?”

    “那么靜含姑娘呢?”江懷越盯著他的眼睛,“她也知道你這些想法?”

    盛文愷眼神收縮了一下,轉(zhuǎn)而冷笑起來。

    “你以為呢?我在與她交往期間,就對她說過自己在遼東的經(jīng)歷,我從不隱瞞那段不堪的歲月,甚至連王家姑娘因我而死之事,也如實相告。你們都以為我對她只有欺瞞沒有真情,但靜含如此蘭心蕙質(zhì),又豈會真正被花言巧語所蒙蔽?我多次告訴她,要想辦法為云家翻案,這樣她和meimei就能脫離教坊,不再是低人一等的樂妓,這也是她的心愿!只是你與靜琬不相信我,才令得靜含也心存了疑惑,要不然她早將東西轉(zhuǎn)交給我,又怎會有如此多的波折?”

    江懷越目光尖銳地望向他?!罢蛩t遲不交東西,才招致殺身之禍?這就是你口口聲聲想要珍惜的人?她被殺的時候,你在什么地方?為何偏偏在那時,你忽然離開了京城,說是去辦差事?”

    盛文愷緊握雙手,眼神中覆壓了更濃深的負(fù)擔(dān)。

    “在你們眼中,我盛文愷,就是這樣毫無良心的禽獸?”

    “我親眼看到了她的死狀?!苯瓚言胶翢o諱言,直截了當(dāng),“你所說的蘭心蕙質(zhì)的姑娘,精通詩詞歌賦,擅長書畫舞蹈,卻死在了京城荒郊野草堆里?!?/br>
    盛文愷緊咬牙關(guān),倒酒的手也有一些震顫。

    “她躺在野草里,臉色慘白,脖頸滿是青黑色的勒痕?!苯瓚言矫鏌o表情地繼續(xù)扎進(jìn)他的心底,“在那時,她已經(jīng)失蹤許久……大雨滂沱的夜里,靜琬請人到處搜尋jiejie的下落,卻不知道,她已經(jīng)獨自一人被棄置在黑暗荒野,淋著冰涼的雨,睜著不肯閉上的眼?!?/br>
    酒杯在盛文愷手中顫抖,他本來想以酒鎮(zhèn)定自己慌亂的心,耳聽得這一番話語,眼前仿佛是連綿無盡的冷雨,橫斜蔓生的野草,在那極為荒僻的地方,孤零零躺著的是曾經(jīng)在歌樓繡房輕展腰肢,又執(zhí)筆為他寫下清雅詩句的佳人。

    “……她,不是我殺的!”他的聲音都喑啞了,帶著負(fù)重的慌亂與不甘。

    “不是你?!那還能有誰?!”江懷越冷笑著霍然站起,以鄙夷的眼神盯住他,“你不是奉了遼王之命入京城,想要從她手中得到重要證物嗎?只因她堅持不肯交出,你惱羞成怒痛下狠心,以強(qiáng)橫手段脅迫她出城,卻不料失手將她勒死,只能棄尸荒野,又借口有公務(wù)在身躲藏不見。盛文愷,這就是你對曾經(jīng)的未婚妻子,所做出的一切?”

    “我說了不是我!”他憤怒起來,“你懷疑我有私心,我不愿辯解,但我投靠遼王為的是什么?還不是期望云家和我家沉冤待雪?我們始終是同氣連枝,我為云家翻案,也就是為自己翻案!靜含猶豫不決不愿交出東西,我怎會用強(qiáng)硬手段?你以為她會是怕死的弱小女子?我那樣做的話,只會得不償失!”

    江懷越冷哂,目露不屑。“你以為我會信嗎?”

    “我為什么一定要殺靜含?!”盛文愷被他的眼神激怒,臉色發(fā)白,“這些年來,她的死始終如巨石般壓在我心上,只是我不能查,不能說!她的忌日,我只能在住處默默點上一炷香,連香灰都要倒入水中不留痕跡!”

    “那你的意思,是知曉誰真正動的手?”江懷越側(cè)過臉,以眼角余光瞥著他。

    盛文愷驟然警醒,以含怨的眼神盯住江懷越,閉口不言。

    他迫近一步,冷冷道:“連這都不敢說出,又讓我如何信你,與你合作?”

    盛文愷咬牙許久,道:“想與你合作的,是遼王,并不是我。”

    “你之前義憤填膺說了那么多苦難經(jīng)歷,難道只是甘愿成為他人的附庸?若是你盡心盡力助遼王達(dá)成目的,他會真正實現(xiàn)承諾?還是會,一不做二不休,要你性命以絕后患?”江懷越笑了笑,“以往我在西廠的時候,從來不會給你這樣的人,留活口?!?/br>
    他語聲輕柔,然而就這樣,盛文愷的背后冒出一層冷汗。

    “而且,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遼王那邊,應(yīng)該還有人暗中留駐京城……”江懷越略低了腰身,看著他的眼睛,唇邊還是帶著笑意,“這人心機(jī)深沉,滴水不漏,辦事能力,應(yīng)該在你之上吧?”

    盛文愷的神色僵硬了起來。

    “你想問什么?”他竭力平定自己的呼吸,語聲之中卻帶寒涼,“就連你,也覺得我處處不如他?”

    “難道不是嗎?”江懷越見他臉色更差,又淡淡道,“我想見一見他。”

    第181章

    走出房間的時候, 盛文愷的神情還有些沉重。江懷越并沒有與他一起下樓, 只是站在窗口透過玉竹窗簾往下望。

    盛文愷出了石城樓, 似乎已經(jīng)鎮(zhèn)定了情緒,不像先前那樣容易引人注意。他騎上了馬, 沿著長街往南邊行去,漸漸消失在道路拐彎處。

    江懷越又等了會兒,才離開了石城樓。

    上馬車之后,他吩咐車夫繞行了一陣, 確定沒有別人跟蹤,才又回到了那個幽靜的小院。

    正是午后時分,綠蔭郁郁,青李累累, 蜂蝶在墻角花叢間忙碌。

    他走到半開的窗前往里看。屋內(nèi)沒一點聲音, 相思居然躺在床上睡著了。

    江懷越放緩腳步進(jìn)了房間, 她倒是沒有被驚醒, 還是朝外床側(cè)臥著。天氣漸漸熱了,她衫裙單薄,什么都沒蓋,顯出玲瓏韻致。他在床邊站了會兒, 才坐到床沿想為她扯過被子, 相思卻忽然翻過身子,手臂正碰到了他腿側(cè)。

    他微微一怔,這時候相思已經(jīng)迷迷糊糊醒了過來。乍一看有人坐在邊上,竟嚇得叫出聲來。

    “是我!”江懷越連忙道。

    她這才撐坐起來, 抱怨道:“你這是干什么呢?一聲不吭進(jìn)來坐在床邊,嚇人嗎?”

    他定定地看著相思,沒立刻回答。相思有些納罕,視線不由下移,卻見自己衣領(lǐng)解開了,一縷青絲垂肩而落,大紅的抹胸系帶也露了出來。

    她翻身跪坐,直欺到他近前,氣哼哼道:“大人,你越來越不老實了!”

    江懷越怔了怔,反問道:“我怎么了?”

    她的手指都快戳到他眉心了,“你自己在看什么,發(fā)什么愣,還在我面前演戲!”

    “我在想事情呢。”江懷越嘆了一聲,“不是你想的那樣?!?/br>
    相思小小地哼了一下,抱住他的肩膀,幾乎要將他壓倒。江懷越摸了摸她的臉頰,眼神仍舊有些渺遠(yuǎn)。

    “大人,怎么了?”她終于察覺過來,正對著江懷越的眼睛問道。

    他思忖了一下,低聲道:“我剛才,和盛文愷見了一面?!?/br>
    相思驚愕道:“他?他怎么會來了南京?!”

    “自然是找我而來?!苯瓚言降溃拔沂稚系暮凶?,是他們一直在找的重要物件。我借了這機(jī)會,盤問了當(dāng)年你jiejie遇害的情況?!?/br>
    相思臉色凝重:“他……怎么回答的?”

    “他否認(rèn)殺害了馥君?!?/br>
    “你相信他嗎?”相思攥緊了手指,跪坐在床上?!熬退悴皇撬H自動手,也是脫不了干系吧?”

    江懷越點點頭,又道:“所以,我明天還要再去見一個人?!?/br>
    相思又是一怔:“誰?”

    “一個始終隱藏在背后的人?!苯瓚言娇粗路鹂吹搅诉^去,“或許,你也認(rèn)識。”

    *

    秦淮河上暖風(fēng)駘蕩,濃柳如煙堆幔卷,漾綠了碧清柔波。小石橋畫樓畔,朱紅花燈層層墜墜,像是盛夏榴花怒放,灑落水間倒影綺麗如夢。

    兩岸酒樓歡笑聲起,男女交坐歌弦曼妙。河中游船如織,大大小小往來不絕,皆是佳麗作陪,賓主盡歡。

    在眾多游船中,有一艘畫船竹簾低垂,從河中央緩緩駛來,朝著斑駁石岸邊靠近。

    白石橋上走下一名男子,月白長袍墨黑儒巾,衣袂飄飄氣度不俗。他才到橋畔,那畫船便正好停靠下來,竹簾未卷,里面也沒有動靜。

    他踏上了船頭,一低頭,進(jìn)了船內(nèi)。

    光影淺淡,臨窗設(shè)有黃花梨的幾案,案上一盆蕙蘭青葉舒展,隨畫船輕移搖曳生姿。

    江懷越正坐在幾案邊,望到走進(jìn)船艙的人,目光為之一凝。

    眼前的人大約三十來歲,樣貌周正,神韻儒雅,一雙俊目神光淼淼,有如浩瀚滄海,波浪不驚。

    他就這樣站在了江懷越近前,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

    江懷越注視著他,不知為何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寂靜之中,程亦白率先開口道:“江大人?”

    江懷越收了收眼神,抬手示意:“請坐。怎么稱呼?”

    “姓程,名亦白。”程亦白端正地坐在了他對面,見案頭擺放了一套青瓷白梅茶具,很自然地問道,“大人閑暇時候也喜歡品茶?”

    “一般?!苯瓚言奖砬榈?,晃了晃杯子,給他倒上了龍井。

    程亦白接過茶杯,看著茶葉在水中緩慢飄舞舒展身姿,面含微笑:“我時常在想,像江大人這樣心思敏捷的年輕人,會有什么特別的愛好?”

    江懷越抬眼看看他:“那你想到了沒有?”

    程亦白笑了笑:“原先以為江大人不貪錢財也不愛文玩書畫,似乎只忙著各種公務(wù),生活枯燥又無情致??蓻]想到……”

    他頓了一下,正視著江懷越:“沒想到,就是這樣一位看似不茍言笑冷若冰霜的提督大人,竟也有不為人知的柔軟心尖?!?/br>
    “你今日前來,只是為了說這些?”江懷越面不改色,甚至還流露幾分鄙夷,“閣下是覺得這就是能控制我的軟肋了?實不相瞞,你們能想到的,我也早有預(yù)料。我既然決定要什么,就一定會想法設(shè)法將其留在身邊,若是你們想要以此為要挾,恐怕也太低劣了一些?!?/br>
    程亦白一笑:“確實如此,我也不想落了俗套,反而被大人輕視。只是大人既然并非逢場作戲,那是否想過,以后?”

    江懷越眉梢一挑,淡淡道:“那是私事,我不想多說?!?/br>
    “是私事,卻也是正事?!背桃喟诇\啜一口溫?zé)岵杷?,眉眼間神思杳然,“實不相瞞,我也曾經(jīng)歷經(jīng)坎坷,四處奔波,此生心上始終有佳人倩影,一低頭一回眸,清雅秀麗,讓人魂夢之中牽念不舍。然而造化弄人不能相守,每每想來,滿懷悵恨卻無人可訴無處可說,千萬歉疚只能堆積心頭,無法紓解。”

    江懷越看著他,似乎沒有打斷的意思。

    “情懷所致說了這些,讓大人見笑。只是……大人若真想與心上人廝守到老,如今這局勢之下,又談何容易?”程亦白話鋒一轉(zhuǎn),“恕我直言,要實現(xiàn)大人的心愿,恐怕只有兩條路,要么徹底隱退,再不出現(xiàn)在朝堂后宮。要么重返京城,執(zhí)掌大權(quán),令一切非議化為灰燼。大人現(xiàn)今暫居南京,今上心思叵測,如果知曉云岐大人的女兒和遺物都在大人身邊,您覺得,他還會手下留情?”

    江懷越淡漠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要我與遼王合作,交出東西?然后呢?”

    “然后?然后不就是我剛才說的第二條道路么?”程亦白道,“只有手中大權(quán)在握,大人才能令一切質(zhì)疑消散……”

    “你知道盒子里的東西是什么?”江懷越忽然截斷了他的話。

    程亦白微微一怔,繼而懇切道:“這倒是不知。相信只有打開過盒子的人,才會知曉。但我們既然想要得到,必定也是大致明白其中含義的。”

    “所以,遼王得到此物之后意欲何為,你也是清楚的?”江懷越再次審度他的眉眼。

    “作為幕僚,自然知曉一二?!?/br>
    原先還平靜的江懷越忽而臉色一寒,冷笑道:“萬歲勤政親民舉世共睹,遼王年少時雖頗得先帝鐘愛,然而就藩之后耽于享樂不務(wù)正業(yè),為人缺少深謀遠(yuǎn)慮,如今竟然還存這般妄想?改天換日不是兒戲,牽扯方方面面,怎能輕言?閣下是不是認(rèn)為我江懷越如今失勢被貶,因此對萬歲心生不滿,正好可以利用起來倒戈一擊?若真是這樣,只怕也真是小看了我的考量!”

    程亦白見他言辭凌厲,卻也并未汗顏慌亂,只是從容地問道:“江大人,您對今上……果然如此忠心不二?”

    “我只談利弊,不談忠jian?!?/br>
    “何為利何為弊?眾人皆認(rèn)為今上忠厚仁慈,但我想問一問大人,您見到云岐留下的遺物之后,還認(rèn)為今上心懷坦蕩,堪稱圣主嗎?先帝當(dāng)年鐘愛遼王,一心想要改立他為太子,是朝臣阻擾才未實現(xiàn),然而先帝始終不曾放棄此念,卻在壯年之時忽染疾病,一月之內(nèi)就藥石無效抱憾歸天,這改立太子的心愿到底未能達(dá)成,因此今上才得以登上帝位。其中內(nèi)幕,大人在看了云岐留下的東西后,難道還不明白?”程亦白目光炯炯,直視于他,“今上縱然曾對大人賞識有加,如今已心生嫌隙不再重用。本該榮登寶座的遼王只是想要取回自己該有的東西,大人為何不愿相助,卻還固守舊主,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更何況——”

    他身子微微前傾,眼里流露出深深惋惜?!澳慵确俏某加址俏鋵?,本該享有自由之身,卻在幼年遭遇屠戮酷刑,不得已才進(jìn)入深宮為人奴婢,又有什么必要,去忠一個與你全族有屠滅仇恨的君主?大瑤山的熊熊烈火,黔江怒浪中的上千浮尸,難道你——全都已經(jīng)忘記?”

    “你——”江懷越的手指不由握緊了幾分,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盯著程亦白,過了片刻,才克制著情緒道,“是你?小陶先生?”

    一句“小陶先生”令程亦白眼眸深處微顯悵然,隨后輕輕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fù)。

    “你總算認(rèn)出我了。阿楨?!?/br>
    江懷越緊抿著唇,眼中有萬千情緒難以言表。程亦白曾在暗中觀察過他很多次,很少像現(xiàn)在這樣,眼神帶傷,負(fù)重難抑。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卻原來,你還活著!”江懷越的聲音很低,卻隱隱發(fā)顫,“當(dāng)年瑤寨被毀,我好不容易逃過吊橋,卻被官兵俘虜,押送到了營地。在那里我找不到你的下落,還以為你也葬身于那場屠殺之中……”

    程亦白閉了閉眼睛,眉宇間滿是痛楚?!盎蛟S是命不該絕,那天我外出賞景,卻不慎迷路,本來正在忙著尋找回到你們山寨的小路,竟然望到了大火燃起,濃煙滾滾。我先前也聽說過官兵意圖攻山,但沒想到來得如此突然,情急之下,我攀著藤蔓下了巖石,本想趕回山寨救你們兄妹,然而藤蔓忽然斷裂,我從山坡摔下,當(dāng)時便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一夜,我跌跌撞撞趕回山寨,看到的卻是……滿地血跡,尸橫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