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尖利的唿哨聲響起,幾乎刺穿了她的耳膜。 她驚愕回望,一道鞭影破空而至。 “啪”的一聲,重重打中她的肩膀,把她卷倒在冰涼雪地。 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相思甚至來不及害怕與驚慌,手足并用著爬起,又跌跌撞撞往前逃命。身后有重重的踏雪聲越來越近,終于,她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肩頭,猛然掀翻。 她仰天倒在了雪中,望到那個滿臉絡腮胡的女真百戶,持著鞭子,冷笑著朝自己迫近。 “是男人,還是女人?”他一腳踏在了相思的腿上,壓得她不能動彈。 她咬著牙,憤怒地瞪著眼睛。 女真百戶用鞭子撥開她的長發(fā),看到了面容?!疤O(jiān),會那么漂亮?”他邪惡地笑著,探手抓住了她的胸部,隨后放肆狂笑,“女人,是個最最漂亮的女人,找不到監(jiān)軍,就帶你回去獻給將軍!” 她奮力扣住他的手腕,甚至一口咬了下去。 百戶怒而掄掌,一下子把她的臉打得通紅,緊接著又扣住她的咽喉。相思呼吸艱難至極,眼前已經(jīng)發(fā)花,忽又聽得一聲慘叫,隨后自己被重重摔回了雪間。 她喘息著翻過身來,卻見那女真百戶正被人壓在雪中拼命掙扎,猛然間一個翻滾將騎在他背上的人撞翻,又從雪中爬起,捂著腰間血淋淋的傷口,拔出腰刀便往那個偷襲者砍去。 相思眼見此景,渾身發(fā)涼不敢呼吸。江懷越緊握著帶血的短刀,不斷閃躲對方攻勢,氣喘吁吁一身是雪,看準了機會飛身撲上,反手間緊鎖住百戶手腕,發(fā)著狠勁全力前沖,以肘強行抵住對方胸膛,直將女真人抵得連連后退,直至撞到了一棵松樹上。 “嘭”的悶響聲中,滿樹積雪砸落下來。 女真百戶怒而發(fā)力,反扣住江懷越的手臂,憑著蠻力將他整個人掄得跌倒,舉起長刀便砍向咽喉。他在雪間連連翻滾躲閃,一次又一次與刀尖擦身而過,趁著對方轉(zhuǎn)身緩慢之際,短刀橫斜,寒光閃動,刺中了他的大腿。 女真百戶怒吼一聲,撿起地上的長鞭發(fā)力揮去,這一鞭子,正抽中江懷越手腕。 劇痛之中,他手中短刀被卷飛而出,斜落在雪中。 他飛身撲去想要撿拾,又一道鞭影呼嘯而來,幸好他閃躲及時未被打中,然而長鞭砸中大樹,震得碎雪飛揚,迷亂了視線。 女真百戶提著長刀,跌跌撞撞追向江懷越。 卻在這時,不知何時繞到后方的相思,舉起從雪地里撿起的石塊,拼命追上去,砸向那個女真人的后腦勺。女真百戶聞聲而動,匆促轉(zhuǎn)身間,被石塊狠狠砸中肩頭,卻也趁勢將相思撲倒在地。 “要找死嗎?女人!”他咬著牙,憤怒地按住了她的喉嚨。 她艱難呼吸著,雙腳在雪中亂踢,眼前陣陣昏黑。 然后,就是一聲悶哼,又一聲,再一股猩熱噴濺四射,打得她睜不開眼睛。 相思驚慌失措地翻到一旁,趴在雪中,看著那個高大的女真百戶怒睜雙眼,脖子間血箭如飛噴射半空,再重重地倒下。 江懷越面色發(fā)白站在她近前,手中的短刀滴滴答答淌著鮮血,落在白雪中,好似觸目驚心的瘢痕。 相思看著一身是血的他,眼眶一陣發(fā)熱,想要哭,竟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一個字都沒法說,顫抖著伸出雙臂。 他卻含著眼淚,朝她艱難地笑了笑,隨后,跪在相思面前,緊緊抱住了她。 “誰也不能動……我的女人?!?/br> 江懷越吃力地伏在她頸側(cè),啞聲說了這一句。 朔風凌虐,飛雪簌簌,她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 * 巨大的牌樓下,血流滿地,女真士兵們死的死逃的逃,流民們有些坐在地上抱著死去的親人痛哭失聲,有些正在給家人包扎傷處,還有些則互相攙扶著走向遠處。 江懷越撐著傷痛難忍的身子,帶著相思繼續(xù)前行。 然而天色越發(fā)昏暗,層層厚云遮蔽天空,似乎在醞釀著又一場夜雪。 第144章 灰白云層越積越厚,棉絮般壓滿天空,放眼望去天地蒼白,混沌無垠。呼嘯的北風越過山嶺肆虐而來,挾著冰冷雪末迷得人難以看清前路。 從石牌樓到連山關(guān)原本只有一條大道,然而那一群女真人并未全被殺光,還有幾個見寡不敵眾而逃之夭夭,江懷越擔心他們回到軍中招來幫手,如果追蹤上來,那自己和相思真是無處可逃,于是只能帶著她奮力翻過雪丘,往本沒有道路的崎嶇處繞行。 好在沒過多久,天空中果然又飄起雪花,兩人的腳印漸漸被覆蓋。 先前那一陣猛烈拼斗已讓相思耗盡了體力,盡管她想要強撐著去往連山關(guān),無奈渾身發(fā)酸,兩腿發(fā)軟,借著江懷越的攙扶才艱難行進。 走著走著,忽覺得右腳冰涼,凍得都快發(fā)僵,起先還以為是積雪寒意滲進了靴子,可是越走越不對勁,停下來扶著江懷越肩頭,抬起腳一看,才發(fā)現(xiàn)右腳上的鹿皮靴底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裂了一道大口子,冰雪都漏了進去。 她懊惱道:“這還是到遼東后才換上的,怎么就壞了呢?!” “這一路跑得太厲害,壞也是難免的?!苯瓚言桨櫭嫉?,“沒有別的靴子了?” “沒了。”她打開包裹找了布帶,將裂開的地方纏繞數(shù)道,繼續(xù)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積雪皚皚,一腳踩上去便深深陷下,她每一步都得扶著江懷越,靴子壞了之后更是走得吃力。然而她又怕他停下來過多而耽誤了行程,只是忍著不說,搖搖晃晃只管往前。 紛紛揚揚的雪撲面而來,江懷越扶著她停下喘息的時候,問她:“還能走嗎?” 凍得整個人都木了的相思只點點頭,連話都不想說,也沒力氣說了。 他看著相思,也不說話,心情很低落。 又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抬起她的右腳一看,靴子底部已經(jīng)幾乎斷裂了。 “我背你走?!苯瓚言街徽f了這一句,就背轉(zhuǎn)了身子,示意她上來。相思被寒風吹得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么厚的積雪,你自己也受了重傷,怎么能背我走?!” “總比你這樣一步一步挪著要強?!苯瓚言絺?cè)過臉,皺著眉道,“靴子都沒法穿了,你不怕把腳凍僵?” “那你的刀傷要是再裂開怎么辦?!”相思執(zhí)意不從,咬著牙獨自往前,卻連身形都不穩(wěn)了。江懷越從后面踉蹌追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要硬撐,真凍壞了腳,那是一輩子的事!” 她望著江懷越憔悴的模樣,抿了抿冰涼的唇,有意笑道:“變成瘸子了,大人就不喜歡我了嗎?” 他注視著她,勉強笑了笑,回道:“我怎么能讓你……留下殘缺?” 相思怔了一下,聽著這話語,心里有莫名的感傷。他眼眸黑郁得讓人心顫,原本寒涼間總是視若無物,沒有任何溫情,而今這潭冰水卻似春日暖融了白雪,浸潤了芳草,甚至能夠滋育出風中搖曳的花。 可是她怎么忍心,他腿上的刀傷根本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連著兩天奔波逃亡,相思都不知道現(xiàn)在那傷口到底怎么樣了。 “讓我自己走吧。求你了?!毕嗨颊曋?,低聲卻又堅持著祈求,隨后,她還是往前艱難地邁出一步。 江懷越站在大雪中,望著她孤瘦的背影,就這樣走路都已經(jīng)跌跌撞撞的女人,不久之前,還像發(fā)瘋一般奔逃著引開女真頭目,在雪地中被掐住喉嚨差點死去,死里逃生后卻又奮力舉起石頭砸向?qū)Ψ健?/br> 她那雙纖纖玉手,以前是輕盈撥動琴弦,奏出纏綿美妙的江南小調(diào)的,而今卻沾滿了冰雪與鮮血。 他喉嚨口有些發(fā)堵,踏著厚厚的雪再次追到她身后,道:“相思!” 朔風大雪中,她回過頭來。 江懷越氣息未定,抬手拭去臉上雪屑,悲涼道:“你,要是真的將我看成是男人,就讓我背你走吧?!?/br> 宛如一根穿心長針,刺中心臟最柔軟處,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連連匆促著胡亂呼吸,才抑制住放聲大哭的沖動。 然而眼睫還是沾染了水瑩,很快就變成冰屑。 他吃力地朝她走來,拖著受傷的腿。 相思緊緊咬著下唇,看他來到自己身前,目光決絕又溫和。她忍著眼淚伏在了他背上,讓他把自己托了起來。 隨后,她以雙臂環(huán)繞,緊緊地抱住了江懷越。 “大人,你在說什么呢?”相思側(cè)過臉,噙著眼淚笑言,“你不是我的男人嗎?” 他的腳步為之一頓,手似乎也顫抖了,可是江懷越?jīng)]再開口,只是望著前方,一步步走。 他怕一開口,就會崩潰。 * 大雪紛亂了整個天地,就連遠處的山巒也已變得模糊不清。 相思伏在江懷越背上,感覺自己好像一根深秋的葦草,輕飄空洞,似乎隨時都會被狂風卷成碎屑。 江懷越一邊艱辛前行,一邊跟她說著話。 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為了不讓她在寒冷中昏沉凍僵,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過往,從初時相見,到劍拔弩張,再到凈心庵查案、太師府試探……甚至還說起了自己怒闖畫船,相思迷迷糊糊地回應道:“大人,你都記得???” “不然難道連這些都能忘?” 她笑了笑,問道:“那么大人,你是從什么時候,喜歡我的呀?” 江懷越正費勁地從深雪里抬步,一時沒顧上回答,相思又問:“大人,我當初在涵秋廳的臺上彈奏琵琶,你是不是已經(jīng)留意到我了呢?” “……沒有的事?!?/br> “那你……為什么后來再點曲子,點的就是我第一次見你時候唱的《絞銀絲》呢?”相思很小聲地在他耳邊問。 她說話的聲音都那么輕,好似隨時被風吹散。 江懷越?jīng)]說話,只嘆了一聲。 落了渾身是雪的相思摟住他,凍得瑟瑟發(fā)抖也心滿意足。 可是心里再高興,身子卻一分分僵了。后來江懷越還跟她說些什么,她甚至都聽不清,直至迷離間,聽到他叫著她的名字,才吃力地睜開眼睛。 她以為終于到了連山關(guān),可四面八方還是無盡的白雪。 “大人……”她氣若游絲地應了一聲,不知他叫自己做什么。 昏黃天色下,江懷越吃力呼吸著,一邊跋涉于雪原,一邊低聲說道:“相思,我還有好多話要告訴你,你不要睡著。” “嗯……”她奄奄一息地趴著不動。 江懷越其實已經(jīng)到了極限,都已經(jīng)感覺不到寒冷和困頓,就那樣麻木地往前走著,心卻是揪緊了,疼痛難忍的。 他怕極了,從遭遇滅族之災至今,第一次那樣恐慌無助。 “相思?!彼虉?zhí)地踉蹌前行,用發(fā)抖的聲音說,“你一定沒有見過奔騰不休的黔江,也沒有去過莽莽青青的瑤山,我的家在廣西,離這里,離京城,離南京,都極其遙遠的地方……我的本名,叫做……羅楨?!?/br> 背上的相思似是動了動,而后,用低弱的聲音念道:“羅楨……” * 蒼穹無光,風雪交加。 這山間崎嶇路漫無盡頭,江懷越終于支撐不動,再也無法繼續(xù)趕路。 狂風肆虐間,他倉惶四顧,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前方山崖下有黢黑凹進的山洞,便咬著牙,背著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相思又往那邊去。 不知跌了多少次,才到山洞前,為避免里面有冬眠的猛獸,他還特意扔進石塊試探。誰知里面竟傳來動物叫聲,江懷越先是一驚,過后再仔細聽來,卻發(fā)現(xiàn)似乎是羊叫的聲音。 他踏近幾步,方才望到洞口拐彎處,有一只雪白的小羊跪坐在地,不安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