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江懷越覺得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場夢。一場荒誕而美麗,美麗而心傷的,不能告訴任何人,也不為任何人理解的夢。 就只是一場夢而已。 淡粉樓的樂妓相思消失于人世,而他永遠只能是皇宮大內(nèi)的宦官,他果然也重新回到了正途,帶著楊明順和姚康以及手下各色人等,重新監(jiān)督、抓捕、拷問官員嫌犯,重新構(gòu)陷、栽贓,巧立名目扳倒對手,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點,就像,從來沒有認識過相思一樣。 金玉音被封為婕妤的第二年,又晉升為賢嬪,承景帝說,賢字是對她最好的注解。 成為賢嬪后的又一年,她再度被晉升為賢妃,淡雅雍容,笑顏如花。 只可惜,還是沒有為承景帝生下一兒半女。 又是一年深秋來臨,大內(nèi)的銀杏樹依舊遍染金黃,秋陽灑落了點點金芒,映著琉璃瓦層層疊疊,仿若斑斕織錦。 早朝期間,又有大臣提及后嗣之事,言語間勸承景帝多納年輕妃子,不能再拖延等待。承景帝面色陰沉,前方戰(zhàn)報不適時地送到大殿,遼東一帶女真人再度侵犯邊境,守邊將領(lǐng)已嚴陣以待。 戰(zhàn)事還未商議完畢,大名府府尹派來加急送來的奏章,又呈送了上來。 第129章 原來大名府在今年夏天時候遭遇黃河決堤,洪水泛濫成災(zāi),農(nóng)村田地被淹。如今已到秋收時節(jié),很多莊戶卻 顆粒無收,村民無糧可賣,生活難以維持。眼看冬天將至,若事態(tài)發(fā)展下去,恐怕會造成大批饑民倒斃,因此 府尹送來奏折懇求朝廷開倉賑濟奏章寫得言辭懇切,承景帝看了之后神情沉重。此時兵部侍郎卻提出異議 :"遼東邊境情況有變,萬一女真人大舉進軍,又將是一場鏖戰(zhàn)。嚴冬將至,我方必須做好充足應(yīng)對,倘若輕 易開倉放糧,原本為前方將士們預(yù)備的糧食都被百姓用盡,一旦邊境開戰(zhàn),糧草供給不足,后果不堪設(shè)想!" 自古開倉放糧都非小事,侍郎此言一出,自然也有不少大臣附和。更有人指出大名府府尹此舉有沽名釣譽之嫌,將并不是十分嚴重的災(zāi)荒加油添醋,實則是希望朝廷賑濟,既免除了自己的職責(zé),又能在百姓中博得愛民如子的名譽。眾人議論未止,忽有一人拱手上奏道:"黃河決堤乃是事實, 當時臣曾奉命前往大名府一帶勘察災(zāi)情,確實見到許多田地被洪水倒灌淹沒。大名府若真的能夠支撐過冬,又何必危言聳聽?遼東戰(zhàn)事雖起,但北方糧倉并非只有大名府一處。倘若因為顧及將士糧食,卻對大名府饑寒交迫的百姓視若無睹,于情無法彰顯萬歲仁愛,于理更易導(dǎo)致災(zāi)民sao亂,到時腹背受挫,豈不是越發(fā)亂了陣腳?" 此人語聲洪亮,神情端肅,正是孫太傅的門生魯正寬。他在地方為官政績顯著,近日剛剛回京述職,因此得以參與朝會,倒也能夠挺身而出,侃侃而談。他這一番話雖然在理,卻引來先前那侍郎的不滿,進而攻訐他本身就與大名府府尹私交深厚,此舉有袒護偏幫之嫌。 然而魯正寬毫無懼色,與對方爭辯引經(jīng)據(jù)典,以一人對抗眾多官員的"圍剿",氣勢上絲毫沒有弱勢。 這一問題爭論不止,承景帝本就為邊境之事煩惱,再加上大名府災(zāi)荒訊息的傳來,更令他心緒郁結(jié)。耳聽得眾臣猶在聒噪,承景帝緊蹙雙眉, 道:"何必再爭辯下去,朕派人去查看災(zāi)情據(jù)實回報,再依據(jù)情形決定是否賑濟!" 魯正寬自告奮勇想去大名府,但反對者搬出他與大名府府尹的私交作為依據(jù),認為他若是再去難免偏袒失當。承景帝按捺著情緒沉聲道:"懷越! 始終靜靜侍立在下的江懷越聞聲行禮,承景帝發(fā)話道:"既然魯正寬不便前去,這一次就由你前去大名府核查情況,務(wù)必如實匯報! 江懷越愣怔了片刻,想要推脫卻一時找不到理由,而此時又有官員上奏其他事情 ,承景帝的關(guān)注點很快轉(zhuǎn)移了過去。 他侍立于君王一側(cè),盡管朝堂上官員們言辭慷慨,然而他的心里卻紛雜不堪,聽到了大名府這個的地名,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某個人。 直至散朝之后,江懷越還想找機會請辭這次任務(wù),但承景帝又忙著召集兵部官員應(yīng)對戰(zhàn)局,無瑕聽他關(guān)于大名府的分辯。 他悵然茫然地回到了西緝事廠,不由自主進了書房,又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抽屜 收拾整潔的抽屜的最深處,安安靜靜地躺著那個銀質(zhì)雕花的小盒子。 手指觸及的感覺,冰涼透骨。 他沉默著坐了許久,才將盒子拿起。 紅豆在盒內(nèi)來回滾動,發(fā)出輕微聲響,好似珠玉相撞。 記憶中,喧嘩的集市上,她得償所愿與他終于能夠同行,趁著他與人說話的時候偷偷買下了這個不值錢的銀盒。而后,就在那座垂柳依依的橋邊,惴惴不安地取出銀盒,想要贈予他。 那時的相思,是懷著如此虔誠忐忑的心,將自己最坦誠的一面呈現(xiàn)于他眼前。 一一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雖然他曾經(jīng)拒絕接受她的愛慕之意,雖然這一顆顆嫣紅的相思子也代表著故鄉(xiāng)遭屠的慘烈過去,然而后來,江懷越一直將這個銀質(zhì)盒子放在書桌內(nèi)。 很多次,他處理事務(wù)至深夜,極為困累卻還不能入睡的時候,都會打開抽屜,默默看一會兒。 只是他,從來沒有對相思說起。 江懷越終究還是接受了承景帝的委任,浩浩蕩蕩的馬隊從京城出發(fā),在深秋時節(jié),趕赴大名府核查饑荒情況。 楊明順得知他要去大名府,尷尬躊躇地在書房里站了許久,最后還是忍不住問:"督公,您……要不要借這機會,去看一看相思?" 江懷越檢視著行李,靜默不語. 楊明順只覺滿心滯悶,壯著膽子又道:"其實,您為相思姑娘做過那么多事,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不會再介意過去……. 他還是沉默著,將行李收拾好,轉(zhuǎn)回身想要出去。 "督公。"楊明順憂慮地叫住他,"您真的,不想再見一面嗎?不管怎么樣,有些話還是說開了為好,否則一輩子壓在心里,您不會覺得難受嗎?" 江懷越側(cè)過臉,用那雙冷寂幽黑的眼睛看著他,道:"楊明順,淡粉樓的相思姑娘,已經(jīng)死了。 楊明順被這眼睛與話語侵染了深深寒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可是還有岑蕊……" 黝黑的眼睫垂落下去,眸色深深,他的唇邊浮起一絲過于冷靜的笑。"那是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楊明順愣怔住了,再不能說些什么。江懷越就這樣自己啟程,帶著眾多番子趕往大名府。 車輪鱗鱗,秋意肅殺,官道漫長而空曠,他坐在車內(nèi)時常出神,有時候想的是過去,但更多的時候腦海是一片空茫,宛如茫無邊際的浩瀚滄海, 唯有浪起浪涌,不見一點顏色。 這一行人之間,沒有誰知曉他與大名府有著怎樣的瓜葛。 他在一路上,話語少得屈指可數(shù)。 遠天蒼茫,平野無垠,衰草綿延起伏,如無聲浪潮。時間如同洪流,挾著不可阻擋的力量,帶來未曾領(lǐng)略過的人事,又卷走那些歡笑倚靠,徒留下零碎記憶。 他在那樣一個天色灰白的黃昏,抵達了大名府。 大名府府尹雖預(yù)料到朝廷會派人來核查情形,再回稟圣上做出決斷,但也沒想到承景帝居然委派了西廠提督前來此處。江懷越此人的名聲,即便是甚少有機會到京城的大名府府尹,也早有耳聞。因此早早就打聽到這列馬隊的前行路程,帶領(lǐng)了府衙大小官吏,從午后開始便等候江懷越的到來。 直至黃昏時分,才終于遠遠望到玄黑赤紅的旗幟與煊赫儀仗,以府尹為首的眾多官員紛紛跪拜迎候,黑壓壓一片蔚為大觀。江懷越坐在車內(nèi),只撩起簾子看了看,府尹便高聲迎誦,意態(tài)恭敬得讓他都有些皺眉。 "繁文孵節(jié)不必了,直接去府衙。"他放下簾子,靠坐在車壁。 "是,卑職給大人帶路!"府尹誠惶誠恐地起身,于是兩群人馬又浩浩蕩蕩轉(zhuǎn)而趕往大名府府衙。抵達府衙后,少不得又是所有官員上前叩拜, 江懷越坐在堂上,當聽得某個官員自報家門,說是魏縣縣令時,眉間不由一蹙。 府尹是個極為謹慎的人,始終都在察言觀色,一見江懷越神色微變,連忙道:"提督大人明察秋毫!本府糧倉就建在魏縣城中,而且魏縣下屬的幾個村鎮(zhèn)眼下已是饑民遍野,大人如有意,下官明日可帶您趕往那里勘察一番…… 江懷越的目光落在魏縣縣令臉上,過了片刻才道:"百姓都已無糧可用了?" 魏縣縣令從未接觸過江懷越這樣身份的特殊人物,聽得發(fā)問,不由白了臉色,結(jié)結(jié)巴巴道:"是……啊,不是,城內(nèi)百姓還好,但鄉(xiāng)村農(nóng)戶多數(shù)一天之內(nèi) 只能吃一頓.…. 江懷越又沉默下去。滿堂官員們心生寒意,不知這位提督大人到底在想著什么,也不知這一次迎候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夠恭謹,才使得他始終冷若冰霜。 府尹又小心翼翼地詢問幾聲,江懷越方才不含情感地揮了揮手:"都退下吧。7 眾官員捏著一把汗,顫顫巍巍起身告退,誰也不敢再多留一刻。 這一夜,江懷越歷經(jīng)車馬勞頓,卻披著大氅坐在驛館,望著搖曳燭火久久 不能安睡。 從抵達大名府的第二天起,他就強迫自己全神貫注地審閱各種卷宗,從早到晚在府尹的引領(lǐng)下前往各處鄉(xiāng)間核查災(zāi)情。 面黃肌瘦的百姓已了無精神,寒涼的秋風(fēng)中,多的是身穿單衣光著雙腳的孩童,擠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甚至還看到有十六七歲的少女,原本應(yīng)該也是長相清秀的,如今卻衣衫破爛,胡亂地扎著發(fā)鬟,插著茅草,跪在路邊哀求別人將其買下為奴。那樣的場景,讓他一時悵然。 他極為難得發(fā)了善心,丟下一錠銀子就走開了。可是眼前卻始終搖晃著那些饑民的臉,毫無生氣的眼。 那是他抵達大名府的第三天,按照計劃,原本晚上是要重新召集官員商議事務(wù)的。然而從街上回來后,江懷越一直坐在書房內(nèi),過了許久,整裝出了驛館。 驛館官員急忙上前詢問,江懷越只吩咐下人備馬,什么都沒說。 "大人要去哪里,卑職也好跟府尹說起一聲啊!"驛館官員生怕他率性出去發(fā)生意外,然而江懷越直至牽著白馬出了大門,也未曾說出去向。"到鄰近地方轉(zhuǎn)一圈就回。"他只淡淡說了一句,翻身上馬,沒帶任何隨行人員,就這樣離開了大名府。 蕭颯秋風(fēng)撲面而至,陰云密布,似是醞釀著一場大雨。他遠離了人煙阜盛的大名府,從官道上,再轉(zhuǎn)入鄉(xiāng)間小路。憑借著先前看過的地形圖以及魏縣縣令的介紹,江懷越一路輾轉(zhuǎn),終于在臨近黃昏時分,望到了前面那座古拙寧靜的小城。 與大名府相比,魏縣縣城小了許多,就連街道亦顯得狹窄不平,行人更是寥落稀少。低壓的云層聚集翻涌,不多時,果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蒼藍曳撒間落了雨珠,因染出點點水痕。 他買了一把素白竹骨杏黃木柄紙傘,牽著馬慢慢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時之間卻又產(chǎn)生了迷惘。 —一為什么,要來這里7 是想探知魏縣的情形嚴重到了怎樣的程度?還是因為在街邊看到了同樣柔弱的少女賣身為奴,讓心底深處泛起了不安?或者是,為著積壓沉寂已久 卻始終無法紓解的情緒? 再或是……再或是,他閉了閉雙目,不愿多想,亦不能多想。 兩年前最后一封密報,只有一行字。岑蕊還在酒館。 別的,什么都沒說。 并非探子不認真,而只是按照他的要求來寫。 他不想知道,她是否跟那個縣衙的差役有了結(jié)果。 有些可笑,也有些自欺欺人。能知道她的去向就可以,至于她是否有人愛慕,是否接受了別人的提親,這本來就已經(jīng)是屬于岑蕊的未來,和他江懷越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分別三年,一千多個日夜,他至今還記得的是,當夜等候在西廠那個院落,他是懷著怎樣寒涼的心,等待著她的到來。他甚至已經(jīng)預(yù)料到她會來決絕分手,可是當相思真的用那種悲涼眼神審視著他,好似從未認識過真正的江懷越,直到那時才看透他的心的時候,他還是心冷了。 碧色琉璃的耳墜,玄黑狐絨的斗篷,都是他贈予的,她卻像奔逃般離去,把這些東西丟在了門口。 他想要徹底忘卻,可是抵達了大名府之后,原本還感覺天涯海角終生不會相見的遙遠,卻在深夜里一尺一寸被無形拉近。就像有巨大的力量,硬是牽扯著痛苦的心,讓他幾乎能看到一間點著燈火的小酒館內(nèi),有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窗前坐著。 正如以往,總是坐在沿街窗內(nèi),抱著琵琶的那道倩影。 他曾在夢里回到過淡粉樓下,夢里的他,難得地沒有乘坐馬車,而是自己一個人穿過長長街巷,穿過彌漫水霧的黑夜,站在了那座燈火璀璨的高樓下。 夢里琵琶聲幽幽,半空中白蓮依依盛放,細密湘妃竹簾半卷,絳紅色簾幔隨風(fēng)飛舞,而她就坐在窗內(nèi),似乎永遠在等待著誰人的到來。 一—相思。 他在夢里,竟然不再猶豫,也不再害怕別人異樣的目光,揚起臉向她喚。 簾幔飛卷,相思卻只是坐在那里,轉(zhuǎn)過臉來望著他。 她沒有回應(yīng),就那樣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相思! 他驚慌失措地喊,不是說過的嗎,她說過喜歡的,愛戀的,只有他一個。可是為什么到最后,用那樣陌生的眼神看著他的,也是她。 … 而后,便是夢醒。 囿于沉沉黑夜的夢醒,寒意侵襲。 江懷越牽著白馬打著傘,冒雨走過一條又一條寥落長街,最終到了距離魏縣縣衙不遠的那條青石板路盡頭。 那是三岔路口,原本應(yīng)該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地帶,而今卻也有些冷清。沿街的店面開著門,遙遙望去,懸在門前的酒旗已有些斑駁褪色,然而中間那個"洪"字,卻還是醒目的。 有人趕著車快速駛來,他下意識地退避至街邊角落,不想引人注意。 雨珠僻啤啪啪打在傘上,江懷越就站在無人經(jīng)過的街角,站在低矮的長著藤蔓的圍墻下,默然注視不遠處的間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