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邢錕混在人群間,心里直喊倒霉,本以為這個瘟神既然來過了就不會再上門, 故此又輕松起來, 誰會料到都已經入夜了江懷越居然又來太液池巡視! “督公……這么冷的天,您怎么又來了?之前不是都檢視過了嗎?”邢錕膽戰(zhàn)心驚問道。 “太后娘娘覺得不安心,自然吩咐我再來看看,免得明日出什么岔子?!苯瓚言綄⑺浅饬艘活D,又命人趕著他們這些當值的出去再次巡查, 邢錕等人雖然不情不愿,可也沒人敢說一個不字,只好冒著寒風打起燈籠四處檢查。 江懷越站在長橋上,望著靜靜停泊在岸邊的畫舫,心里還是有些不踏實。于是帶著兩名手下從橋頭下去,再次登上畫舫,從甲板到艙內,再拾級而上登至樓上望臺,仔細搜尋了一遍。 并無任何異常。 又過了許久,到瓊華島上的各路人也陸陸續(xù)續(xù)返回岸邊,都報告說沒什么問題。邢錕更是愁眉苦臉道:“自從您之前檢視過后,我們一直都小心謹慎,剛才也是因為到了夜間才回去休息,這附近又沒什么危險……” “明日一早再出去巡視!”江懷越打斷了他的話,毫不留情地拋下一句,帶著人轉身離去。 邢錕等人只能送到門口,待等江懷越這群人策馬而去,小太監(jiān)們抱怨不迭,縮著脖子都要往屋里去避風。邢錕亦冷哼道:“什么東西,萬歲不過是帶著惠妃她們來游玩一次,他就要把太液池給翻過來似的!” “要不是這樣,能爬那么快?”周圍有人嬉笑打趣。 邢錕啐了一口:“現(xiàn)在囂張得很,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倒臺了呢!” 周圍人哄笑附和,很快又回到小屋,之前架起的爐子還燒得正旺,有人端來了暖鍋,開始圍坐在一起大快朵頤。正吃得痛快,卻忽聽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邢錕愣了愣:“不會吧?又回來了?!” 其余人等面面相覷,一時間不敢再有所動靜?;ハ嗤普喠藥紫拢€是邢錕硬著頭皮站起身,過去將門打開。 蕭瑟寒風迎面撲來,屋內的火苗亦晃動不已。 邢錕驚詫萬分地看著站在門前的秀麗女子,結巴了半晌:“你,你是?” 她行了個禮,款款道:“我是奉太后之命來找江大人的,聽說他到太液池來巡視的,現(xiàn)在何處?” “哦哦,他已經走了……”邢錕這才回過神來,偷偷打量著女子,忖度她的身份。女子略顯失望地望了望四周:“那他是已巡視完畢了嗎?” “對啊,不然怎么會走呢?您是?” 女子并未回答,只是慢慢往畫舫那邊走去。邢錕跟在后邊問了好幾遍,她才道:“倒不是信不過江大人,但惠妃娘娘這兩天又有點容易犯惡心,我特意帶來了一些凝神靜氣的甘草芳花,將它們放置于畫舫和瓊華島樓閣內,待到明天應該能起一些效用?!?/br> 邢錕看她手中提著包裹,便隨著她上了畫舫,她將包裹中的一盒曬干的草藥取出,還特意給邢錕檢查了一遍,才仔仔細細地將這些細碎草末裝入紙包,安插到了桌椅縫隙間。 待等事情都做完之后,她又回到屋中向眾人道別,這才離開了太液池。這些人素來沒被人敬重過,難得有這樣一位美人溫文有禮又翩然而去,紛紛贊嘆留戀,不勝歆慕。 “這才叫有氣度懂道理,哪像剛才那個!”邢錕更是一針見血地道出區(qū)別。 * 次日晴空萬里,金陽和煦。江懷越依照慣例先去了承景帝那邊問安,隨后又去昭德宮請榮貴妃,誰料貴妃原本答應了萬歲要一同出游的,臨到今日卻又變了主意,說是心情不好不想出門。 江懷越知道她還是介意惠妃同往,好說歹說讓榮貴妃登上了馬車,自己在旁陪同,一路護送著她到了太液池。太后與承景帝早已到來,正在橫貫水面的白玉長橋畔賞景。一身藍衫長裙的金玉音也正在一旁作陪。 其時天光云影與翠樹紅楓落映清波之間,萬艷璀璨,水波晃漾,好似仙山幻境,美不勝收。 榮貴妃懶懶散散行去橋畔,拜見了太后與承景帝,瞥視四周雖有幾名宮妃,卻不見惠妃身影,倒是頗為意外。 “不是說惠妃也要來散心么?怎么事到臨頭又不愿來了?”她雖是問江懷越,聲音卻大得能讓承景帝聽到。 承景帝淡淡道:“她說有些疲累,可能要晚些才到?!?/br> “倒是嬌生慣養(yǎng)?!睒s貴妃嗤笑一聲,抬手搭著江懷越的手臂就往岸邊去。太后瞥了一眼,道:“等惠妃到了再一同去乘坐畫舫也不遲?!?/br> 榮貴妃卻置若罔聞,說岸邊風大,情愿待在畫舫內。江懷越了解主人的心思,她素來與太后沒什么話說,留在那里也是冷清,于是陪著她上了畫舫。榮貴妃才坐下不久,便皺著眉道:“這船內什么味道?” 江懷越亦聞出一股草藥氣息,不由質問船上的人員。那人連忙道:“昨天晚上有一名姑娘過來放的草藥,說是惠妃娘娘喜歡……” “這叫人怎么呆的下去?!趕緊給我找出來都扔了!”榮貴妃氣不打一處來,呵斥江懷越,命他速速動手清理船艙。他皺了皺眉,勸解道:“娘娘稍安勿躁,等惠妃來了再說,或許萬歲也有此心,娘娘輕舉妄動豈不是容易招惹口舌?” “那還不如讓她惠妃一個人陪著萬歲在這船上游玩,何必非要拉扯上我們?”榮貴妃鄙夷地環(huán)視四周,越發(fā)覺得空氣中都滿是草藥味道,只待了片刻便離開了畫舫,重新找了另一艘游船,先行去往瓊華島上觀景了。 江懷越陪著她穿過了廣寒殿,正登臨樓臺遠望湖上風光,就見一行乘輿緩緩而來,由宮女們小心攙扶下了盛裝的惠妃,迤邐往太液橋行去。 榮貴妃倚著欄桿不屑一顧,江懷越不由道:“娘娘心里雖然不喜惠妃,在萬歲面前何必表露得如此明顯?您有意不和她碰面,便也是自己疏遠了君王,豈不是正中惠妃心意?” “怎么,還要我貼上去笑臉相待?我可不像惠妃那樣假惺惺。” “娘娘也不想想,惠妃為何懷著身孕還要前來太液池?還不是因為萬歲也請了娘娘,她若是不來,興許萬歲在這湖光山色間與娘娘情意濃厚,不知不覺便將她淡忘幾分。眼下她是借著懷孕恨不得時刻留在萬歲身邊,您卻反而將萬歲推出門去,長此以往恐怕……” 他還未說完,榮貴妃已經沉著臉轉身下樓,往岸邊而去。 * 還未到岸邊,卻見畫舫悠悠,已將太后送到了島上,旁邊還跟著嫻雅文靜的金玉音。江懷越因問及太后如何先來了這里,太后笑道:“皇上與惠妃正聊得入神,我還待在邊上不是礙眼?因此叫了玉音,先到島上參拜神佛,免得做個不知趣的老太婆?!?/br> 榮貴妃聽完,臉色不大好看。 江懷越陪著太后走了一程,因問及船艙內的草藥之事,金玉音道:“我昨晚還以為能在這遇到督公,沒想到您已經先走一步。這些草藥都是惠妃娘娘最近喜歡的味道,昨天傍晚她又吐了兩次,我擔心她今日不舒服,便想請她在宮內休息的,但是娘娘卻執(zhí)意要來,并叫我碾了許多藥草,連夜帶到船上放好?!?/br> 太后聽罷,也不由道:“惠妃平日身子就嬌弱,這一趟有孕雖是大喜事,倒也為難了她?!?/br> 金玉音道:“身為女子總是要經歷這些,惠妃娘娘吃了不少苦,但仍是心滿意足,甘愿忍耐的?!?/br> 榮貴妃在一旁幽幽道:“金司藥進宮也好多年了吧?什么時候輪到放出宮去?” 金玉音微微一笑:“回娘娘,玉音到明年就輪到出去了?!?/br> “出去好,找個可心的疼人的夫君,比在皇宮大內自在多了?!睒s貴妃說罷,轉眸望向湖面。 過不多時,承景帝攜著惠妃也踏上了瓊華島,眾人三三兩兩進殿參拜禱告,惠妃這一路果然與承景帝形影不離,意態(tài)嬌癡,好似又回到了剛被封為惠妃的那段少女時期。 榮貴妃幾次想要冷言冷語譏諷,都被江懷越使眼色制止,或者索性出聲岔開了話題。故此她越走越覺得心情煩躁,毫無繼續(xù)游玩的意愿。 太后倒是帶著金玉音飽覽大好秋色,一老一少相談甚歡。 惠妃行了一陣,又說自己腰酸腿軟,承景帝便喚來畫舫,要陪著她先回到岸邊休息。兩人才踏進船艙,卻見榮貴妃帶著江懷越也跟了上來。 惠妃眼鋒一瞥,冷淡道:“貴妃娘娘不是正在賞景嗎?怎么看到我要返回,就也跟了上來?” “再好的景致,看多了也就膩了?!睒s貴妃笑了笑,在承景帝與惠妃旁邊落了座。承景帝處于兩女之間,言談舉止自然沒有之前自在灑脫,與惠妃說上一句,又得假裝和睦地與榮貴妃再聊上兩句。 他強行找了些話題之后,察覺榮貴妃神情越發(fā)冷寂。正待好言相勸,卻見她起身便往樓梯上去。這畫舫原有兩層,上面是供人登高觀景的樓臺,雕欄畫飾,極為精致。榮貴妃身姿婀娜緩步上行,臨到一半,又探出身子喚道:“萬歲,上面風景更好,也沒有那股子藥味,您何不出來透透氣?” “愛妃先去賞玩一番,朕等會兒再來?!背芯暗燮沉艘谎叟赃叺幕蒎奶摰赝窬芰藰s貴妃。榮貴妃倒也難得沒有生氣,顧自招呼了江懷越,兩人一同去往樓上。 惠妃沉著臉不說話了,承景帝亦有所尷尬。兩人寂靜半晌,樓上卻傳來了榮貴妃與江懷越的閑談話語,承景帝聽著她那歡聲笑言,越發(fā)如坐針氈。 十幾年的相伴,他當然知道,貴妃發(fā)火的時候還算好哄,一旦連發(fā)火都懶得發(fā),還滿面微笑之時,那才是最最可怕…… “朕上去一會兒,你先自行休息?!彼K于還是起身,將惠妃留在了船艙內。 * 承景帝也去了樓上,惠妃坐在那里,聽著上面談笑風生,心里一團火越燒越旺。 自己忍受著身體不適,專門陪著他來太液池,是為了什么? 可是到現(xiàn)在,他居然又再次把自己冷落,轉而去尋找那個驕縱的女人…… 滿船的藥草味道,如今也壓制不了她的慍怒。 她站起身,抿著唇,便往樓梯行去。身旁的宮女連忙上前攙扶,并勸道:“樓上風大,娘娘是否不要去了?” “我在這里悶得慌!”惠妃狠狠說了一句,帶著宮女就往上去。 畫舫在水面輕輕晃動,她心里雖惱,登上樓梯卻還是謹慎,扶著宮女拾級而上,耳聽得上面又傳來榮貴妃輕狂笑聲,不由得心頭一怒,而此刻忽覺腳下一空,身子竟完全失去了平衡,就連旁邊的宮女也尖叫出聲,連同惠妃一起從半空墜下。 * 突如其來的巨響使得整座畫舫都震動起來。正在樓上的三人俱是一驚,江懷越首先沖到樓梯口往下望。 灰塵彌漫間,通往上面的樓梯居然斷裂了開來。 承景帝這時才魂不守舍地奔了過來,一望到跌倒在艙底,蜷縮身子長裙沾血的惠妃,臉色都蒼白了。 他張大了嘴巴,卻發(fā)不出聲音,隔了好久才帶著哭音喊道:“來人!來人!” 而那個時候,江懷越早已躍了下去。 留在船頭的太監(jiān)和宮女也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有膽大機靈的很快回過神來,朝著岸上呼救。不多時,畫舫靠了岸,各色人等匆忙趕來,混亂之間,江懷越俯身檢視著斷裂的樓梯木板。 他用手指抹去木屑粉塵,透過陽光,看到了縫隙間隱約的鋸齒痕跡。 惠妃被人抬了出去,她嚎啕哭喊著,視線朦朧間望到了江懷越的身影,發(fā)瘋一樣叫起來:“是他下的黑手!把他抓起來!” 第84章 本為散心的太液池一行以混亂收場, 惠妃被緊急送回宮中, 太醫(yī)們匆忙趕來。景仁宮中一片肅穆緊張, 除了承景帝不時地皺眉踱步之外, 無人再有任何動作。 太后沉著臉坐在一旁, 榮貴妃則意態(tài)淡然地靠窗而坐,江懷越侍立在她身邊, 斜對著殿堂大門, 正好能望到那邊房門虛掩,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神情焦慮。 沉寂中, 時間流逝顯得格外緩慢, 榮貴妃率先坐不住了, 聲稱自己乏累, 想要回宮休息, 卻被承景帝難得厲聲呵止。她忿忿不平地朝惠妃臥房方向盯了一眼,顧自起身出了偏殿, 走到了庭院中。 江懷越向承景帝瞥了瞥, 見他已經無心再管貴妃舉止,便悄悄跟隨至院中。 “娘娘?!彼吐暤?,“惠妃若是有事,情形對您大大不利?!?/br> 榮貴妃冷著臉反詰:“怎么?難道還能怪我陷害了她?我自己上了樓,萬歲也是隨后再跟著來的,誰知道惠妃她也會上來?她自己不好好在船底坐著,非要爬上樓梯, 也是我的錯?” “但萬歲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而且,臣覺著那斷裂的木板……”他湊近低語,還未說上幾句,忽見白發(fā)蒼蒼的太醫(yī)顫巍巍步入殿堂,向承景帝稟報情況去了。 榮貴妃抬眸望向那邊,江懷越亦不動聲色冷眼旁觀。 不多時,殿堂內傳來了承景帝憤怒斥責,兼有杯盞被砸碎的聲音。榮貴妃攥著手心,意味深長地朝江懷越望了望,唇邊浮現(xiàn)一絲無情笑意。 惠妃房中也傳來慘叫痛哭聲,以及宮女們驚慌失措的安慰話語。很快,金玉音蹙著秀眉匆忙奔出,進了殿堂跪訴道:“太后,萬歲,惠妃娘娘情緒激動,宮女們都快按不住她了!” “可憐的孩兒……”太后紅著眼圈,帶人趕去了臥房,承景帝卻還在殿堂怒罵太醫(yī)無能。 整個景仁宮陷入了悲戚絕望中,就連來回忙碌的太監(jiān)宮女在經過庭院時,都對榮貴妃與江懷越投來異樣的目光。江懷越低聲道:“娘娘,事到如今,先撇清關系自保為上?!?/br>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太液池……”她話還沒說罷,卻見承景帝已鐵青著臉,快步從殿中走出。榮貴妃審時度勢,只上前拜了一拜,承景帝驟然停住腳步,狠狠盯著她,道:“整件事情,都是你在背后搗鬼?” 榮貴妃抿緊雙唇,目光如針,片刻后才冷冷道:“萬歲,出游太液池可不是我的主意。惠妃從樓梯摔下,也并非我出手推搡,為何要將罪責推到我身上?” “要不是你非要去樓上觀景,她懷著身孕會跟上去?”承景帝怒目以視。 榮貴妃只覺好笑:“萬歲,惠妃是看到您上去之后,才逞強也登上樓梯!若是萬歲非要找尋原因,豈不是連您自己也要算在里面?” “你!”承景帝氣極,這時看管太液池的邢錕等人都被押到了景仁宮,一個個都面色慘白,還未等承景帝開口,已經全部跪倒匍匐,渾身發(fā)抖。江懷越瞥了他們一眼,道:“萬歲,樓梯斷裂并非意外,只怕是有人事先將木板破壞,惠妃娘娘與宮女一同踏上之時,木板承重不得忽然斷裂,才釀成慘禍。臣之前曾經帶人巡視周全,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但臣走后是否發(fā)生過什么事,大概只有邢錕他們知曉了?!?/br> 承景帝沉著臉喝令邢錕解釋此事,邢錕趴在地上哭訴道:“小的得知萬歲和娘娘們要來太液池游玩,從早到晚不敢懈怠,這畫舫停泊的地方就在小人值守的屋子附近,若有人潛入破壞,小人怎會一無所知?” “那你的意思難道還是樓梯意外斷裂了?!”承景帝追問。 邢錕偷偷抬頭望了望,神態(tài)驚惶,承景帝捕捉到這一幕,當即冷冷道:“還有什么好怕的?知道什么就如實招來!” “萬歲……”邢錕咬咬牙說道,“小的有件事要稟告!江提督昨日白天已經帶人來巡檢了一遍,可是到了夜間忽然又再次來到太液池,小的很是意外。而且……”他再次瞥向江懷越,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昨天晚上,江提督獨自去了畫舫檢查,小的并沒有跟上去,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