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他略一思忖,揮手示意檔頭先在外等候,隨后又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船艙。 船中已是昏暗一片,幾乎沒有光亮,只能隱隱約約看到相思伏在桌上睡覺的身影。他遲疑了一下,坐到她身邊,點燃了幽幽燭火。 一點橘紅色的光焰忽忽燃起,暈出了淺淡光亮,照拂在相思的臉上。 江懷越靜默注視片刻,才想將她叫醒,相思卻似乎有所感應(yīng),迷迷糊糊睜了睜眼睛,隨后訝異地道:“大人?你怎么醒了?” “剛醒,你卻睡著了?!彼f著,將原先放置在她面前的燭臺往中間推了推,“相思,我們要回去了?!?/br> 相思還有些迷茫,看看外面的天色,才回過神來?!疤於己诹?!您送我回淡粉樓嗎?” 江懷越點了點頭,隨后看她一眼,道:“先派人送你回去……我得走了?!?/br> “走?去哪里?”她更加疑惑了。 “保定府。之前跟你講過。”他見相思一臉震驚的樣子,便又解釋道,“宮中有旨意,必須今夜就走了?!?/br> “什么事這樣著急?!”她不由問出口,又生怕他不肯回答,焦急道,“是不是十分緊急又危險的事情?不然為什么本來說后天才動身,一會兒功夫又催促您啟程?” “只是一些百姓散布謠言罷了,我去核查了就會回來的?!彼€是沒細說,望向窗外叮囑道,“你回淡粉樓后,自己當心。” 相思心中悵然,忍不住道:“大人,您自己更要小心才是……” 江懷越側(cè)過臉看看她,眼里居然浮現(xiàn)幾分笑意?!拔矣植皇侨ド蠎?zhàn)場,有什么可小心的?”他頓了頓,又道,“倒是你,別什么蘇公子王公子見個不停。” 相思瞥他一眼:“那您還不如將我?guī)ё?,免得背后猜忌?!?/br> “胡說八道,我是去辦公事,怎么可能帶你走?”江懷越說罷,收起還未干透的蟒袍,相思見之前那個銀盒仍在桌上,不由伸手想拿,卻被他隨手帶走。 還沒等她開口,江懷越已經(jīng)打開了船艙,步至船頭。 相思連忙跟隨其后,江懷越叫來一艘小船,吩咐手下將她送回。那些番子都是識趣之人,只知服從不會過問。相思默默無言地登上了那艘小船,猶豫回望之際,只見畫船船頭光影朦朧,江懷越獨自留在那里,素袍飄飛,眉目沉靜。 不知為何,明明只是尋常畫面,卻讓她心生悵惘,如有所失。 原先在船上說過一些話,此刻覺得都是浪費,該說的,似乎什么都沒說??墒墙裣^后,明日便要分隔山川。酸澀之感襲上心頭,然而當此情形之下,卻什么都不能再講。 她甚至,后悔沒有在江懷越走出船艙的時候,抱他一下。 “大人,您多保重……”她只來得及說了這一句,小船很快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載著相思朝湖岸那邊駛?cè)ァ?/br> 水波漫漫,燈影爍爍。江懷越目送相思乘船遠去,最終隱沒于沉沉夜色間。番子頭目這才敢道:“督公,小的剛才聽船工們說,保定那邊都已經(jīng)有人夜間出行就被掏了心肝,很多老百姓都說是妖人降世,還說……” 他猶猶豫豫不敢再往下說,江懷越揚起眉,冷哂一聲:“妖人降世,正是因為天道大亂,這大亂的緣由,便是因萬歲寵信jian宦。若想要天下太平,必須讓我這jian宦以心肝相償,血rou相抵,我說的可對?” 番子頭目悚然拜倒:“督公既然知曉,為何不向萬歲言明,就這樣前去保定府,小人只怕……” “我知道,萬歲就不知道?此事既然因我而起,萬歲自然要讓我前去解決。弄好了,便是鎮(zhèn)壓有功,弄砸了,我被那些愚民生吞活剝了,也是罪有應(yīng)得?!苯瓚言窖约戎链?,不再多說什么,撩起衣衫躍上小船船頭。 他手中還持著那枚精巧的銀盒,掂量了一下,淡淡道:“我離開之后,你們多照看著淡粉樓。還有,去查清楚那個姓蘇的揚州富商之子,別讓他再接近相思。” 第70章 一船幽思一船夢, 蘭槳撥開了澄凈湖水,留下了道道波痕。 這天夜晚, 相思直至回到淡粉樓之后,仍是神思渺遠。一路入內(nèi),周遭盡是歡笑言語,可她卻輕飄飄獨自上樓進了房間。 靜謐的屋內(nèi)并未點燃燈火,只有廊下燈籠映出的緋紅光亮投射進來, 朦朦朧朧, 搖搖晃晃。她靠在門后,腦海中滿是今日在湖上,在小洲上,在船內(nèi)的情景。 他的慍怒, 他的痛苦, 他的靜默, 他的震驚……凡此種種,一言一行, 眉間眼梢,盡是印刻在心間,能夠反復回味的牽念與不舍。 屋外廊間有姐妹和貴客嬉笑著奔逐追鬧,咚咚咚的聲響震得房門都在微微發(fā)顫。 可是她覺得那聲響離自己很遠很遠。她的世界里, 只有今日一切,只有他背著自己,慢慢走在細雨滴落的林間的那條路;只有飲醉之后,他伏在桌上休憩, 而自己同樣趴在一旁偷偷看他的那一眼;只有夜色初降,他站在船頭,素白衣衫被秋風曳起的那一角。 ——我的大人…… 滿樓喧囂嬉鬧中,相思站在昏暗內(nèi),按住自己的心口,背倚著房門,甘愿就這樣永遠停留于無人打攪的時刻。 * 她懷著滿腹思緒入睡,這一夜居然做了光怪陸離的夢。 夢中,她坐在高高的臨窗樓臺內(nèi),朱色紗幔隨風揚起,迷離了視線。遠方湖面浩渺,與天云相接,青山隱隱水迢迢,孤帆自那煙水深處緩緩飄來,他正坐在船頭,淡泊寂靜,目光是難得的溫和。 她在樓上朝著他揮手呼喚,可是他卻只是默默望著這邊,并不起身。 帆船順流而去,漸漸遠離。她憂愁著急,想要大聲呼喊,可是聲音還是那么小,而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注視了她一段時間,此后便轉(zhuǎn)移了視線,決然望向更遠闊的水面。 遙遠之處,有純白鷗鷺驚飛而起,灑落點點水珠。 …… 相思從夢中掙扎醒來,清晨的陽光已映照得窗紙素白透亮。 她正在發(fā)怔,一陣敲門聲打破了這片寂靜。相思覺得有些奇怪,誰會那么一早就來找她?她出聲詢問,門外傳來的卻原來是馥君的聲音。 “jiejie?”相思連忙起了床,洗漱穿戴好之后打開房門,果然是馥君站在門外。多日未見,馥君的氣色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少。 “你怎樣了?前些時候是不是又病了一場?”馥君一邊說著,一邊往里走,“也不跟我說一聲,要不是我遇到你們淡粉樓的姐妹,還不知道這事呢!” 相思跟在后面解釋:“只是受了涼發(fā)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也犯不著特意告訴你。jiejie就是為著這事專程過來的?” “你都病得起不來了,還不是大事?”馥君埋怨著坐在了床邊,示意她也坐下,因問起她最近的生活。相思沒敢說起關(guān)于自己情感方面的事情,只輕描淡寫地道:“也就是老樣子,好在最近沒什么難纏的客人……” “你昨日,是不是去了城北坐船游玩?”馥君看了看她,問道。 相思只覺耳根發(fā)熱,下意識地撩起鬢發(fā),笑道:“jiejie,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難不成派人監(jiān)視我了?” “你可別岔開話題?!别ゾ?jīng)地拉開她的手臂,“聽說昨天有位公子和人爭執(zhí)起來,被扔進了湖里差點淹死,你有沒有看到?” 相思臉頰更覺guntang,假裝驚訝道:“對啊,jiejie竟連這也清楚?說起來這京城還真是臥虎藏龍,本來我還以為這位公子爺算是個厲害人物了,沒想到遇到個對頭,二話沒說就把他給丟到了湖里。”她又忍不住哀嘆,“要說那個人也真是的,脾氣大的嚇人,這大冷的天將人丟進水里,一點都不講道理?!?/br> 馥君皺著眉打量她。之前是聽人說起昨天落雁湖發(fā)生的一場鬧劇,而且據(jù)說相思也在那船上,她有所擔心才過來詢問一番??扇缃窨聪嗨寄巧裆?,雖然竭力想要表現(xiàn)得如同尋常一般,可眼神動作中卻還是透出一絲不自然的感覺來。 “你說的這個冒失鬼,也是以前的熟客?”馥君打探道。 相思忖度著jiejie的眼神與語氣,料想她應(yīng)該還不知道那人就是江懷越,便作勢哼了一聲:“哪里是什么熟客,我只不過曾經(jīng)與他見過一面,又沒多少交情,他卻自作多情起來!硬是叫我不準留在那位胡公子身邊,沒說幾句,就跟胡公子爭吵起來,還將他給扔到了水里。jiejie,您是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難堪!” “那后來呢?他有沒有為難你?” “這……這倒沒?!毕嗨吉q豫了一下,道,“起先他還生著氣,我可不像胡公子那樣跟他正面沖突,待他冷靜下來,就對他說了清楚。咱們是教坊司的人,今日見他明日又見另外的客人,處處逢場作戲,哪里能算真章 ?我勸他別太過用心,閑暇時候來找我聊聊可以,但要是一門心思入了迷,可就是害了自己。jiejie,你說對不對?” 馥君愣了愣,只好點頭?!皩Υ@樣愛爭風吃醋的客人,也只能軟話相勸,不能硬來?!?/br> “就是,我不過是陪著胡公子游湖罷了,他就氣得七竅生煙,這心眼真比針尖還小?!?/br> 相思假意埋怨著,唇邊卻不經(jīng)意露出笑容。 “對了jiejie,你是從誰那兒知道昨天落雁湖的事情?” 相思隨口一問,馥君的神情卻略顯局促起來?!耙彩且晃皇炜?,他當時正在另一艘游船上,離得有點遠,只隱約看到你也在那船上……后來去輕煙樓的時候,就告訴了我。” 相思揣度著她的意思,對方應(yīng)該只是看到江懷越將那位胡公子丟到湖里,既不認識江懷越,也沒繼續(xù)停留,否則不會不知道后來他還將其他人都攆走,只扣留了她一人。 這樣也好,免得jiejie追問下去,她還真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 但是以后……她與江懷越的事情,是不是遲早要被jiejie知曉……到那時,又該怎樣交待…… 她還沒考慮到那么久遠的將來,因此也決計不讓馥君知曉此事,閑談一會兒之后,小丫頭進門送來了早飯。兩人正在吃著的時候,卻聽樓下傳來幾聲清脆的黃鶯鳴叫之音,婉轉(zhuǎn)悠揚,靈動悅耳。馥君詫異道:“這樓里是誰養(yǎng)了黃鶯?” 相思臉頰一陣發(fā)紅,匆忙收拾了桌面,“jiejie,這不是真的黃鶯……” 正說話間,那黃鶯嬌啼竟繞著彎兒越來越近,隨著腳步聲起,有人步入房門,笑了一聲,將低垂的珠簾輕輕撩起半卷。 “哎,原來房中有客,倒是我不識趣了!”珠簾外的青錦長袍少年郎笑顏明媚,一雙秋水般的眼眸顧盼生姿,往相思與馥君這邊一瞥,便有意退讓了半步。 馥君抬目望向相思,相思抿了抿唇,起身行禮道:“蘇公子,這是我親jiejie,過來探望我而已?!?/br> “原來是jiejie……”少年立即笑得更燦爛,轉(zhuǎn)而朝著馥君深深作揖,“jiejie好!在下?lián)P州蘇少欣?!?/br> 馥君也算是見多識廣的,而眼前這少年衣著氣質(zhì)皆屬上乘,然而初次相見卻不顯驕矜,反流露出一派自然而成的天真爛漫,倒也覺得新奇少見,不由起身還禮道:“原來這位就是蘇公子。適才我也聽相思說到最近結(jié)識了一位新客……” “不要說新客,是朋友,知己!客人什么的,多難聽!”蘇少欣笑嘻嘻大咧咧坐到一邊,看著桌上點心,不由又道,“怎么還在用早飯?可別是因為我來了就不敢吃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又睜大眼睛望向其中一碟糕點,“哎呀這點心精致,白得像雪末堆就而成,上頭還點綴丹朱,正好似佳麗新妝初成……誘人!誘人!” 相思見他托著腮直贊嘆,不由嘆了一聲:“蘇公子您想吃就吃吧……” “多謝!”蘇少欣歡悅地拈起一塊,夸贊道,“怎樣?所以我說是知己,否則我這般含蓄用意,相思姑娘怎么能夠一眼識破?馥君jiejie你說對不對?” 馥君也不禁微笑,這樣毫不掩飾的少年郎倒是不多見。蘇少欣對這樣的甜食似乎格外癡迷,連吃三塊之后,方才飲了清茶,又向馥君問長問短。相思原先是不太想多留他在此,然而馥君倒是對這話多的少年很有耐心,兩人言談甚歡,仿似舊友重逢一般。 又過了片刻,樓內(nèi)客人漸漸增多,馥君主動告辭,說是要回輕煙樓去了。相思起身要送她,她卻道:“你這里還有朋友,我自己回去就是,不必送了?!?/br> 說罷,果然沒讓相思送出門,自己下樓去了。 相思在門口望著jiejie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才轉(zhuǎn)身間,卻驚見蘇少欣已懶洋洋地躺在了臥榻之上,正一手枕在腦后,一手甩著腰間香囊作樂。 “蘇公子,你今日來,怎么也沒招呼一聲……”相思有些小小的不悅,坐回了桌邊。 “有啊,我在樓下問了小廝,說你房中沒別的客人,只有一位女眷?!碧K少欣訝異道,“怎么,你不想讓我認識馥君?” “不是這個意思……”相思低著眉,不知道怎樣說才好。蘇少欣一下子坐起來,盤著雙腿端詳她再三,“相思,你有心事了?” “沒……”她掩飾地笑了笑,因問道,“蘇公子來京城也有不少時間,生意上的事情談的怎樣了?” “咳,都是父親的老熟人,凡事不需要我cao心!不過……”他眼眸一轉(zhuǎn),又笑道,“我家做裘皮生意,最好還是待到冬天再回去。” “?。磕敲淳??”相思不由脫口而出,此時樓梯上又傳來熟悉的談笑打趣聲,數(shù)名年輕人踏進房門,為首的一見蘇少欣,便叫道:“蘇兄,你真是越來越過分,一大早就跑來找相思,也不等等我們!” 另一人則笑道:“什么一早,說不定是昨晚沒走……” 相思神色尷尬,蘇少欣立即一沉臉色:“不要胡言亂語!” 原先開玩笑的那人滯了一滯,周圍的人馬上嘻嘻哈哈打岔出去,招呼著蘇少欣前去樓下聽曲。相思推說自己還要重新梳妝,好說歹說才將他們先送下樓去。 待等梳妝過后再抱著琵琶下樓,蘇少欣與那些朋友早等得焦急,見她來了才鼓掌叫好,一時間廳堂暖意如春,笑語迭起。琵琶聲動如珠玉,相思照例為他們彈奏南曲,而蘇少欣則依舊在席間高談闊論,從歷代詩文曲詞說到近日文壇新秀,旁邊有一人卻忽然道:“哎,蘇兄可曾聽說,最近保定府那邊不太平?” “你說的是妖人作亂?”蘇少欣揚眉。 “是啊是啊,大街小巷越傳越驚悚,也不知道真假。據(jù)說民間還有流言,說是因為jian宦掌權(quán),所以天道大亂……” “不要妄議朝政……”另一名青年神色謹慎地制止。 蘇少欣卻冷笑起來,揚起臉飲盡杯中酒,重重地將酒杯擱置在桌?!芭率裁??要是心里沒鬼何必遮遮掩掩?天下有才之士不勝枚舉,開國功臣之后亦出類拔萃,我倒是不明白了,今上為何偏偏對那陰狠小人如此器重?!” “蘇兄,慎言慎言!”旁邊的人更加不安起來。 “沒什么可怕的,諸位,要是西廠的人來抓我進去,我還正好親眼目睹一番,看看那眾人望而生畏的閻羅殿到底是什么樣子呢!”蘇少欣展開俊秀的雙眉,笑意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