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楊明順展開紙條,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念道:“江大人,多日未有音訊, 不知近來可安好?您托人送來的耳墜……” “閉嘴!”江懷越一聲斷喝, 劈手將紙條從楊明順那里奪過,寒著臉訓斥,“不看內容就念出來,你小子是存心的?!” 楊明順瞠目結舌:“這, 這不是按照您的指示嗎……” “沒你的事了, 出去?!彼鋈? 待楊明順悻悻走了幾步,又叫道, “剛才看到的不準對任何人講!” “您放心,小的這張嘴可牢了!”楊明順笑嘻嘻地回頭,生怕他還不滿意,又加了一句, “打死我也不說什么耳墜的事!” 無力感頓時襲上心頭,江懷越再一看被自己攥在手心已經擰成一團的紙條,更加煩亂了。 * 第二天一早,他還沒想好要不要去見相思, 卻又被傳召入宮。昨日還興致盎然地與他談及永清公主婚事的承景帝,今天雙眉緊鎖,神情凝重,像是換了個人。 江懷越不失時機地詢問,承景帝長嘆一聲,道出了原因。 昨天承景帝宣召他進宮,為的是幼妹永清公主的婚事。公主年已十八,姿容美艷性情孤高,尋常人等根本不在眼里,因此選配駙馬之事也一直未有定論。承景帝為這胞妹煩惱已久,前天公主卻忽然主動來見,說是為自己選好了未來夫婿。原來在中秋佳節(jié)君臣歡宴之時,公主從格花窗后瞥見了新科進士前來拜謝君王,其中一人如高山青松俊逸出眾,竟令眼光甚高的公主也為之傾倒。 只是礙于自尊,她當時沒好意思直接詢問那人姓名,待等晚宴結束,又矜持思念了好些天之后,才偷偷叫人打聽。得知心上人原來就是太傅孫寅柯的長孫之后,公主便自行來找承景帝坦白心聲,請求君王賜婚。承景帝本來很是欣悅,還專門找來江懷越想著如何籌備公主婚事,沒想到今日一早,就接到了一封奏章,彈劾的正是太傅孫寅柯喪德無行,府中廣蓄樂女歌姬,笙歌縱樂。其子孫依仗蔭蔽,在朝結黨營私,傾軋同僚,且舉止輕浮,行為不端。 “永清公主難得看中了那新科進士孫政,朕已經答應了她的賜婚請求,哪知道今天就收到這樣的奏章!”承景帝慍道,“朕知道她的性子極為執(zhí)拗,斷不會因為這一封奏章就改變心意,但若事情屬實,朕也不能選孫政尚主?!?/br> 江懷越問道:“萬歲何不找那上疏的人來當面盤問?” “已經找過了,新任的給事中,年輕氣盛,在朕面前意氣慷慨,但是關于太傅家中之事他也只是聽別人談及,并未親眼所見?!背芯暗垲H為無奈,“要只是孫太傅好聲色美姬也就罷了,永清心儀的那個孫政,朕見過幾次也覺得一表人才儀態(tài)瀟灑,但不知其為人到底如何,因此今天找你來,是希望你能去核查清楚。此事不便公開,永清那邊朕也暫且瞞著,給你三天時間,務必拿出確鑿證據,讓朕知道孫政此人究竟是翩翩君子還是徒有其表!” 承景帝既然發(fā)話,江懷越斷沒有不接受的可能。昨日還籌劃著如何準備公主出降之事,今日就無奈接受了核查孫政德行的任務,讓他著實感到有些麻煩。 孫太傅府中確實有不少歌姬樂女,他在上次赴宴時候就知道,但是與孫政卻也只是數面之緣,平日并無多少接觸。要想在三天之內查出他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還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他辭別了君王就開始盤算,又去御馬監(jiān)處理相關事務,等到離開宮廷之時,已經是午后了。 坐在馬車內思前想后,最終還是下了決定,吩咐車夫往明時坊去。 行至淡粉樓附近,他讓隨從去給相思傳遞信息,等了一會兒,隨從就回來了,卻說相思姑娘正忙,沒有辦法出來見客。 江懷越一怔:“在忙什么?” 隨從猶豫了一下,道:“聽說來了一位闊綽豪爽的公子,把淡粉樓有名的官妓都叫上了,正在水榭那邊玩得高興?!?/br> 江懷越臉色不大好看:“是京城里的,還是外地來的?” “這就不清楚了……督公需要小的再去探聽嗎?” 他沉著臉不做聲,過了片刻才道:“不需要?!庇谑窍铝钷D回城西,回了西緝事廠之后忙著安排人手查探孫政平日言行,等到傍晚時分,又叫人再去淡粉樓傳話,誰知那人沒過多久又匆匆趕回,回稟道:“相思姑娘跟人出去了,還沒回來?!?/br> 江懷越更覺心頭不舒服,擰著眉問:“又是那個闊綽的公子?” “回大人,應該是的,聽看門的小廝說,那位公子呼朋喚友帶來了一大群人,午飯后又點了好幾位官妓的花名,領著去西山賞景了?!?/br> 他寒著臉屏退了手下。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沒開口,楊明順卻從外面興沖沖地趕了回來,一進書房就獻寶似的道:“督公,小的替您把話傳到了!告訴相思您有事要找她?!?/br> 江懷越一怔,只覺莫名其妙:“我什么時候叫你去找她的?” “您今天不是兩次叫人去卻撲了空嗎?小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這不趁著天色不太晚,就趕緊想辦法去找相思。她剛回來沒多久,聽說您要見她,還愣了好一會兒呢!” 楊明順喋喋不休在那描述,江懷越只得抵著眉心耐下性子,終于等他說完了,才盯著他道:“你現在真是越發(fā)肆意妄為了,我沒下令的事,你都搶著去做。是不是覺著我的想法全在你掌握之中?” 本來還興高采烈的楊明順嚇得一哆嗦:“小的,小的可沒那樣想……這不是看著著急,想為您做點事嗎?” 江懷越想訓斥他,可是看著楊明順那可憐兮兮的模樣,一想到他總是在為自己奔走,已到嘴邊的刻薄話終于還是沒罵出口。 “我再說一次,不要多管閑事!”他只好用嚴厲的神色進行震懾,楊明順委屈巴巴地應了一聲,見江懷越陰沉著臉,便想告辭離開,誰料才一舉步,又被喝住。 “話說了一半怎么又要跑?你有沒有跟她說好見面的時間?” 楊明順愣了愣,又笑著回道:“沒敢明確說,可我叫她明天不準跟別人出去,誰知道您什么時候動身呢!” “楊明順,你真是越來越詭譎多端……” 他笑得更歡:“多謝督公夸獎,這還不是跟您多年,才有所長進嗎?要說詭計多端,我哪能跟您相提并論??!” 江懷越覺著他身邊這個活寶,簡直和相思有的一比,為什么說著說著就總是把貶損當成贊揚?! * 次日早晨,相思果然等來了久違的馬車,只是這次一上車,就驚見江懷越已經坐在里面了。 她完全沒思想準備,結結巴巴地問候:“江,江大人,好久不見……” “也就十天而已。”他還是很平靜地端坐著,似乎說著極為簡單尋常的話題。相思的心這才一收,低著頭念了一遍:“是有十天了……” “我今日找你,是有事……”他還沒說完來意,她卻忽而轉換了情緒,興致高漲地說道:“那天我回淡粉樓之后,嚴m(xù)ama果然大呼小叫,以為我被歹徒襲擊,還喊著要去報官。幸虧督公之前跟我說過,我就講是北鎮(zhèn)撫司黃大人請我協(xié)助誘騙嫌犯,我賣力相助,卻不慎被歹徒打傷了。嚴m(xù)ama可嚇得不輕,大概怕我有個三長兩短,讓她丟了一棵未來的搖錢樹吧?” 江懷越看她那情緒飛揚,神采奕奕的樣子,原本準備好的冷靜淡漠漸漸被慍惱氣憤代替。 但他還是克制著自己,冷冷地道:“我看你好像已經恢復得很好,陪同客人飲酒作樂也不在話下?!?/br> 相思愣了愣:“其實也不是,肩膀這里,還有腰上,還會隱隱作痛呢?!?/br> “渾身都痛,還能去西山?” 他忍不住開了口,倒是讓相思出乎意料。她怔了怔,才道:“您監(jiān)視我?” 她這一問,使得江懷越更加不滿了?!澳氵@是什么意思?”他壓制了心中情緒,狠狠地注視著她,“你以為,我會這樣無聊?” “那您為什么會說西山?”相思上車前的好心情全被他破壞了,惱恨得不成樣子。她又恨自己太軟弱,為什么在見不到他的時候就奢求能再相見,還想著哪怕他依舊冷冷清清,也好過這樣看不到希望的等待。可是如今一見面,他果然還是不近人情的樣子,非但如此,還變本加厲盤問起她的行蹤來了!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忍不住繼續(xù)發(fā)作:“我是您的探子不假,可您也不能派人偷偷監(jiān)視我啊!您這樣做,讓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隨時要被抓去審訊似的……” “我再說一遍!我沒監(jiān)視你!”他含著慍怒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打斷了她的控訴,“你要見誰,要和誰出去游山玩水,都不歸我管,我又何必監(jiān)視你的行為?!只是先前就想去找你,手下去淡粉樓問了,才知道你今日的行蹤。這下,你滿意了?” 他難得這樣一連串的發(fā)泄情緒,盡管其實還是壓抑著,克制著,可是相思就坐在他近前,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眼里蘊含的恨意。 恨意? 她一瞬間有些迷惘,他是惱怒自己冤枉了他,還是有其他的原因?相思沒敢再問,只是低著頭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才悶悶地問:“那您之前的十天,為什么音訊全無了?” 第56章 馬車緩緩行駛, 她問出這句話之后,江懷越沉默了片刻。這短暫的時間卻讓相思感到如此漫長難熬, 她猶豫著,抬頭直視于他。 他的眼神有些渺遠,慢慢垂下眼睫,用不含情感的語調應付答道:“沒什么,太忙了而已?!?/br> 相思的心更沉重了幾分:“那為什么先前送一對耳墜過來?” “……之前讓你去凈心庵, 害你受了傷, 不是應該有所表示嗎?”江懷越還是那樣平淡如水地回答,好似早就想好了答案歷練了好多遍,慣性說出了而已。 相思咬住了嘴唇,最初的喜悅蕩然無存, 寒著臉再問:“您這次又為什么再三派人找我?” 江懷越這才看了看她, 端正了神情道:“我有一件事, 想要叫你……” “又是讓我做事嗎?”她沒等他說完,忽然用冷峻的語氣發(fā)問。江懷越怔了怔, 感覺有些不對勁,但還是保持著素有的淡漠神情:“是,不然為何找你……” 相思的臉色一下子白了,那雙水蒙蒙的眼里滿是憤恨與不甘?!拔乙萝嚕 彼莺莺傲顺鰜? 用力去推車門。江懷越一驚,呵斥道:“你做什么?!” “放我回去!”她又氣又惱,又悔又恨,見馬車沒有停下的意思, 竟橫下心打開了車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往外跳。江懷越連忙一把拽著她的手臂,厲聲道:“你瘋了?想摔死?” 她卻蠻著勁兒掙扎,忍著悲聲執(zhí)意要下去。他被鬧得沒有辦法了,只好下令停車。 馬車終于停在了街上。相思委屈地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跳下車,迎面吹來颯颯金風,滿街落葉掠飛,迷亂了她的視線。 霧蒙蒙的淚光讓眼前一切變得慌亂不堪。 街上的行人投來好奇與詫異的目光。 江懷越沒下車,只推開車門一道,用極低的聲音叱責她:“你在胡鬧什么?!我找你有事,難道還錯了?!” “您沒錯,我算什么東西?您用得著的時候就下令找我,用不著的時候就丟在一旁……”她背對著車子,聲音都微微發(fā)抖,說一個字,心就痛一下。 他本來就是沒有心的人,只會鉆營算計,不把別人的命當一回事,更不會把別人的心當一回事! 是她錯看錯想,竟然還曾經懷揣幻夢,以為他也有常人的喜怒哀樂,也有常人的憧憬期望。 可他偏偏什么都沒有,又怎么可能向往溫情?必定是從進宮后就冷了心腸沒了善惡,只活在自己的陰謀詭計之中,為了實現目標不擇手段,利用可利用的人,完事之后給一點恩賜,就算打發(fā)了她…… 車內的人沒有應答,過了很久才將門打開?!澳闵蟻?,不要在這里站著,被人看到了不成體統(tǒng)……” “我早說過我不是什么大家閨秀,還在乎什么成不成體統(tǒng)?!”相思咬著牙擰著眉,從袖中取出一物,狠狠扔到他懷中,“這樣昂貴的首飾我配不上,督公留著賞給別人吧!” 錦盒正砸在他手背上,生疼。 他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粗龥Q然憤然,獨自離去,頗有再不相見恩斷義絕的意思。 他的指節(jié)用力抓住了錦盒。 * 相思悶著頭獨自回到了淡粉樓,就連看門小廝都覺得奇怪,怎么剛剛打扮得光鮮亮麗出門,一會兒功夫就失魂落魄回來了。 嚴m(xù)ama看她那樣子,以為是惹惱了客人被趕了回來,急忙上前責問。但她一聲不吭地上了樓,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瞧瞧這架子,名聲一大就驕縱得不成樣!”嚴m(xù)ama站在樓下高聲罵了幾句,可畢竟相思如今已經是淡粉樓的紅人,她也不能夠太過嚴苛,只好解解恨就悻悻離開。 春草聽到了之后,趁著嚴m(xù)ama走開偷偷上樓去找相思,見她眼神黯淡,神情沮喪,連忙問道:“出了什么事?” 相思搖搖頭,不想多說。春草卻纏著她問,她只好說:“你不懂的,別問了?!?/br> 誰料春草一撇嘴:“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肯定是被男人給騙了心!” 相思一驚,在她眼中春草一直都還是個小孩子,怎么就如此一針見血?春草仿佛看出了她所想的,哼了一聲:“你別以為我什么都不懂,你最近每次被那輛馬車接出去就兩眼發(fā)亮,走之前對著鏡子要換幾套衣服試來試去,誰還看不出那點小心思?眼下灰溜溜地回來,除了和那個人吵架之外,不就是發(fā)現他另有新歡了嗎?” 相思無奈至極,背轉過身子道:“什么另尋新歡,不是你想的那樣。” “看,那還是被我猜中了,你果然動了春心……”春草笑嘻嘻地繞到她身前,“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怎么到現在還遮遮掩掩,是那位北鎮(zhèn)撫司的黃大人嗎?為什么你總是會認識錦衣衛(wèi)的人呀?他現在怎么不來了,專門接你出去?” 一連串的問題讓相思無法回答,她只好將春草推向門口,哀求道:“我心里亂的很,你就讓我歇一歇吧!” “我說,要是黃大人惹你生氣了,你就別理他。男人都這樣,你越是順著他們的心思,越是被看作是不值錢的小東西。我看昨天那位蘇公子也很有意思啊,出手大方人又豪爽,一點都不比那些當官的差!” 相思聽她提及蘇公子,心頭不由一嘆。這一位據說是揚州富商子弟,借著游學之名前來京師游歷,才幾天的功夫就已經和淡粉樓上下廝混成熟人,舉手投足皆是戲,一顰一笑盡多情。昨天西山之行,他竟坐在高樹之上,對著滿山秋色放聲吟誦,大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狀。 相思倒也從未見過這等有趣的人物,又因他來自揚州,與自己的老家南京離得不遠,于是與他交談了幾句,誰知這一位竟又唏噓感嘆,大有相逢甚晚的感覺,嚇得相思連忙聲稱身上傷處未愈,回了淡粉樓。 其實他本來今日還要再邀請相思出游的,是她婉言謝絕,為的就是與江懷越再度見面,誰能想到一會兒時間就已經翻臉吵架,她痛苦了一陣過后,又擔憂起自己以后的命運。 今日這樣朝他發(fā)火,江懷越是不會再來見她了吧…… 先前還忿忿不平的相思,此時想到這兒,卻忽覺悵然若失,一絲后悔又涌上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