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宋引臉上直抖,“大人……我,我實在是不知情吶!高千戶收了錢財,就,就安排我們的子侄進京城廠衛(wèi),可他到底還找了哪些人幫忙,也不會告訴我……” 他話音未落,身旁的行刑番子已揚鞭猛抽,頓時間皮開rou綻污血直流。宋引慘叫未休,眼看姚康的另一名手下已將燒得通紅的鐵簽遞過來,一時間魂飛天外,張大了嘴巴嚎叫著,聲音極其慘烈。 姚康不失時機地厲聲恫嚇:“還敢狡辯?!高煥自身難保,你為他死扛著有什么用?!這簽子扎下去的滋味,可比抽鞭得勁多了!” “我,我真不是死扛啊!”宋引恨不得將心肝挖出來表明,砰砰砰地撞著石板,哭喊道,“我要真知道他還找了哪些官員,還會熬到現(xiàn)在嗎?” 江懷越瞥視一眼,番子手中那燒紅的鐵簽已經(jīng)對準了宋引的眼球,宋引渾身抽搐,眼看就要昏厥過去。楊明順咳了一聲,帶著笑意打圓場:“督公您看,這家伙好像也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對,只不過想不起高煥到底還找了哪些人,不如咱們給他提醒一下,也好免得他受罪?” 江懷越垂著眼簾曼聲道:“你倒是好心,可別到時候被人反咬一口,說是咱們威逼利誘,設(shè)下套子叫人往里鉆。” 那宋引是何等精明人物,聽了這話即刻匍匐爬來,“督公明鑒!我是個糊涂腦子,高千戶是跟我說起過那些官員的姓名,可我又不認識他們,聽了就忘記……”他抬起滿是血污的臉,一邊強笑著,一邊直掉眼淚,“只要您發(fā)發(fā)善心提醒小人,小的很快就能回想起來!記得清清楚楚,保準不會再忘!” 江懷越別過臉,不愿意看那扭曲猙獰的面孔,揉了揉眉心不作聲。 楊明順心領(lǐng)神會,隨即從烏木盤中取來一卷宗冊,在宋引眼前晃了晃,拖長聲音念出了五六個名字,“這一回記住沒?別過了幾天又說想不起來!” “記住了!記住了!忘記親爹娘是誰都不會忘記他們的名字!” 宋引磕頭如搗蒜,隨即有番子將那宗冊取過,拽著他的手指按了血紅指印。江懷越這才起身,緩緩道:“高煥是怎么跟這些人串通了買賣錦衣衛(wèi)職務的,還得細問。姚千戶,你再審審吧。” 姚康躬身應答,江懷越便施施然從另一側(cè)臺階而下,朝著通道走去。 楊明順一路緊隨,喜形于色:“督公,我今天一早眼皮直跳,就忍不住算了一卦,那卦象上說是時來運轉(zhuǎn)諸事有成。正所謂謀求姻緣不費力,指日高升萬象新……” “會說人話嗎?!” 江懷越慍怒地斜他一眼,楊明順連忙正色道:“恭喜督公賀喜督公,高煥這廝猖狂得很,以前還在宴席上故意挑釁您老人家,這回肯定徹底完蛋!”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惱羞成怒】:說什么謀求姻緣,楊明順你這是找死? 小楊【哭喪臉】:屬下不是戳您心窩,卦象上就這樣說的啊…… 相思【默】:誰來救救我……我還被關(guān)著呢! 第8章 江懷越冷哂:“這話少說,被別人記著了又要拿它做筏子來生事。商人膽小怕死自然好弄,高煥到現(xiàn)在還是死咬著不肯松口?!?/br> “咱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搜羅了那群商人的名單,可不就為了今天嗎?聽說督公已經(jīng)派出多路人馬前去追捕,只要把他們抓到,事情可就好辦多了?!?/br> 通道幽長,腳步聲晃。江懷越望著墻壁一側(cè)忽明忽暗的燈火,心中默默盤算。 今日之事雖看似突然,卻也不是臨時起意。高煥此人目空一切,仗著自己身為錦衣衛(wèi)千戶,宮中又有靠山便天不怕地不怕。數(shù)月前在宴席間將酒灑了他一身,打著哈哈只說喝多了手抖。他當時含笑隱忍,回西廠的路上便下了死令,勢必要將其身上所能挖的料全都掘出。 姚康與高煥是死對頭,自然不遺余力地刺探周詳,前不久終于將收集好的訊息回報了上來。 自高煥到了北鎮(zhèn)撫司之后,先后有多人入職京城鑾衛(wèi)各司,看上去與他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是列出這些人的籍貫,便可發(fā)現(xiàn)幾乎都是山西一帶。再加上有番子守在他家附近多日,親眼看到山西商人宋引數(shù)次來訪,如此兩相核驗之后,江懷越便知道高煥必定收了大量財物來替他們謀事。 再闊綽的商人,也總想著讓子孫能跳出這一行,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光耀門楣。 不過雖有這樣的揣測,但畢竟拿不到確鑿的證據(jù),因此一直在暗中等待。沒料想今日去一趟淡粉樓,倒是得知了極為有利的訊息。 對于他而言,只要能順理成章 進入高煥府邸,其余的所謂證物,無非只需提前準備好而已。甚至即便無暇準備,他手中捏一張空無一字的白紙,說是搜到的賬單,又有誰敢當場上前驗證? “今夜抓的只是在京城的一批商人,我已叮囑黃、魏兩位檔頭行事務必迅捷,以免走漏風聲?!苯瓚言铰叱鐾ǖ?,門口的番子紛紛躬身行禮。 楊明順道:“督公帶人去拿了高煥,就算其他官員聽說了這事,應該也只以為是跟他毆打囚禁官妓有關(guān)?!?/br> 他抬頭望了望夜空:“但若是與他素有勾結(jié)的人知曉了,還是會心虛。夜長夢多,不能給他們轉(zhuǎn)圜的機會。商人們被帶到了之后你們先盤問著,該動手的就動手,弄服了一兩個,其余人自然俯首帖耳。高煥一時半會還不會服罪,姚康會先招呼他?!?/br> 楊明順知道高煥那德性,要叫他開口只怕得連著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連忙道:“督公先去休息,瑣碎事情我們料理就是?!?/br> 江懷越頷首往刑獄前方的甬道而去,楊明順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對了,那兩個官妓要一直關(guān)著嗎?” 他腳步一頓,“事關(guān)緊要,案子沒了之前不能放出去。” 走了幾步,又顧自側(cè)過臉問道:“那對姐妹現(xiàn)在怎樣了?” “都關(guān)起來了,已經(jīng)安排人給那受傷的女子止血包扎,另有一個懵懵懂懂不識趣,被嚇唬了幾句應該也不會放肆?!?/br> 江懷越微一蹙眉,“怎么呢?被帶進西廠還敢不老實?” “倒也不算……”楊明順笑嘻嘻地道,“被關(guān)在了北院,傻乎乎地還問為什么要關(guān)她,說是想向您請罪,小的說要割掉她的舌頭下油鍋,她才嚇得不敢吱聲。不過看她那慌里慌張的樣子,是在教坊里怠慢了您,還是技藝不佳讓督公生氣了?” 江懷越瞥他一眼,目光冷厲。楊明順愣了愣,連忙收斂了笑容后退半步,囁嚅道:“真觸怒督公了?那小的立馬派人去給她整整筋骨!” “成天話那么多,我看該拔掉舌頭的是你。”他面無表情地拋下這一句,只留楊明順在小路上兀自發(fā)愣。 * 夜色漸濃,風勢未減,薄薄的窗戶紙簌簌作響。相思坐立不安,望著窗紙間橫斜疏淡的枝葉灰影,腦海中全是這一日來的所見所聞。 高煥雖已被抓,可現(xiàn)在她倒是更擔心自己與jiejie無法活著離開西廠。 與那個蠻橫刁狠的千戶相比,提督大人雖看上去斯文內(nèi)斂,可是從骨子里透出的惻惻寒意更令人生畏。 之前在廳堂時,高煥看到他從觀音像底下取出“賬單”時的那種狂怒表現(xiàn),讓相思也不得不懷疑,所謂的受賄證據(jù)或許只是江懷越偽造出的。 這樣想來,似乎可以解釋為什么江懷越還要將她們帶回關(guān)押。 誰叫她目睹了這一切的經(jīng)過呢? 也許等到事情了結(jié),他輕輕一抬手,她們兩個就要被滅口以絕后患。官妓本就身份卑微,即便死在西廠內(nèi),也根本不會有人過問緣由。 她心沉身涼,近前一點燈焰猶在起伏躍動,寂靜的屋外卻忽然傳來足音。 相思一驚,坐在窗下沒敢出聲,聽得那腳步由遠及近,最后似乎停在了屋外。她內(nèi)心惴惴,等了片刻之后,終于忍不住悄悄推開窗子。 云層靜移,寒月微露。院中蓊蓊郁郁的樹影斑駁灑落,隱約可見有人坐在樹下石凳上,蟒袍在夜色下顯得深暗壓抑。 寂靜中開窗聲響格外清晰,他側(cè)過臉望向這邊。那種迫人寒意撲涌而來,讓相思心生驚懼,竟一下子將窗子又緊閉起來。 “砰”的一聲響,窗紙微微簌動。她緊抓著窗欞怔了好一陣,忽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忙將窗戶重新推開幾分。 所幸江懷越并未離開,仍是坐在繁茂如傘蓋的樹下?;璋甸g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提心吊膽地在窗內(nèi)行禮,“……江大人?!?/br> 他沒回應,幾乎與重重樹影相融為一,過了片刻才轉(zhuǎn)過身朝著這方,語聲寒涼,“膽子那么小,卻敢去高煥府中?” 相思沒料到他會說起此事,愣怔了一下,低頭道:“情勢所迫,為救jiejie,我又怎能只在意自己安危?” 他冷哂一聲:“找了我又找他,你倒是頗會利用自己?!?/br> 怕什么就提什么,相思緊張得不成話,感覺他還是十分在意此事,忙弱弱道:“奴婢之前在水榭時,向大人說了不該說的話,一直自責至今。”說了一半,又怕傷他自尊,急找借口解釋,“奴婢當時是慌了手腳,不知分寸,事后想想大人位高權(quán)重,實在不是奴婢這樣的人能攀附的。對于奴婢的魯莽行為,還請大人恕罪。” 她說罷也沒敢抬頭,不知對方神情如何,隔了片刻,才聽江懷越冷冷道:“到他那里,也是準備獻身?” 她臉頰發(fā)燙,心里沉墜:“……大人您走后,我已經(jīng)別無他法,就算張奉鑾不來,我也打算自己去找高千戶。或許在您看來,如此行事實在不知羞恥,可是我這樣的身份處境,除了送出自己,又能怎樣?” “要是高煥與那商人強占于你,又不將你們姐妹放回,你豈不是自食苦果?”他緩緩站起,負手行前數(shù)步,在斑駁樹影下望她。 相思怔了一會兒,低聲道:“那樣的話,我不會隱忍下去?!?/br> “哦?”他似乎覺得有些意外,“你將如何?” 她側(cè)過臉,籠在素淡燈火間,幽黑眼眸有暗沉的光。“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br> 江懷越寂靜片刻,忽而嗤笑起來:“我還以為會有什么高招,原來只是小孩子似的賭氣話語?!?/br> 相思錯愕著望向他,隱忍道:“督公權(quán)勢在手,眼界想法自然與我不同?!闭f歸這樣說,心中涼意漸起,神情也是懨懨的。江懷越倒似是品出了她的語意,下頷微揚:“你有什么不滿嗎?若不是本督帶人進了高府,你現(xiàn)在恐怕還在他們手底受辱?!?/br> 她怔然,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之前高煥與那商人色|欲滿面的樣子,不管怎樣,是窗外的這人在最緊急的時刻到來,才使得她免于被人凌|辱。 所謂惡人還需惡人磨,何況現(xiàn)在自己的命又握在他的手中,必須得順著他的心意…… 想到此,便垂著黑密的眼睫向他再度行禮:“奴婢依賴督公才得以保全自身,怎會有何不滿?那高煥與宋引狼狽為jian欺男霸女,正該有人將他們整治一番。若沒有督公出手,奴婢姐妹又怎能離開高府來到此處?” 他審度著她的神情,反問道:“是嗎?被綁進西廠還不覺得害怕?” 相思藏在袖中的手指攥了攥,他的問話總是叫人難以坦誠回復。莫不是因為之前水榭那事,果然觸及了他的自尊?又或是宦官本身心思太多,性情古怪? 心里這樣想,臉上卻不敢流露異樣,“起先……有些害怕。但是……”她在燈火下抬起眼眸,望著夜色中的江懷越,盡量使自己唇邊帶上溫柔笑意,“督公若是真要殺我們,在高府那里就可以動手的,何必還要帶回西廠呢?這樣想來,心里便安定了些。” 安定? 江懷越在心底哂笑了一下。 朦朦朧朧的光影間,她雖面含微笑,可眼底透出的不安始終難以掩飾。他也知曉她剛才說的那番話滿是虛情假意,她還是太不圓滑,即便是想要保命的討好奉承,都顯得客套生硬。 “進了西廠而覺得安心的,恐怕你是第一個?!彼寄块g全不見滿意之色,倒是含著幾分嘲諷。見相思尷尬起來,又有意放慢語聲,譏誚道:“既然不覺畏懼,那就好生待在此地,我這里倒也不常有官妓來往?!?/br> 相思感覺自己被下了套,心里后悔莫及,只得問道:“督公什么時候能放我和jiejie回去?” “不是說在這待著也不畏懼嗎?何必急著走?”他淡淡道,“莫非剛才說的都是虛言假語?” 她愕然,才否認了幾句,江懷越卻了然于心似的顧自離去。 “督公!”情急之下,她在窗內(nèi)輕喊了一聲。 本已行至庭間的江懷越回過頭來,涼白月光透過枝葉間隙落在他肩頭,金銀繡蟒閃掠星瑩光芒。她心中一慌,只能后退半步垂首道:“……多謝督公搭救?!?/br> 他沒什么反應,眼眸沉黑,神情淡漠。 她再不敢多言,低眸屈身行禮,意為送別。 江懷越亦不語,行了數(shù)步又停下,側(cè)過臉問:“你叫什么?” 她微微一愣,繼而答道:“相思?!?/br> 作者有話要說: 相思:“我這里不常有官妓往來”,是什么意思???那就還是有的啰??? 小江:別摳字眼…… 第9章 相思答罷,忐忑不安地看著他。然而對于這名字,江懷越并無任何評價,只點了點頭,便沉肅而去。 回到住處后不久,番子便來稟告,說是那些列在名單上的商人都已被抓來,楊明順等人正在加急審訊。他知道這些小事手下人皆能辦妥,便也沒立即回刑房,閉著眼睛在臥榻上休憩了一陣,但沒睡著,心底里還是不停地盤算著接下去要做的事情。 早些年始終住在宮內(nèi),時時刻刻都必須警醒,上頭冷不防就有命令下來,哪里容得著做奴才的安穩(wěn)度日。 十歲時剛?cè)胱辖?,?shù)九寒冬的半夜里有人在大院里高聲吆喝,他們這群小孩子從睡夢中驚慌失措地跳下床,一邊奔跑著一邊整理衣衫,跑到院子里排列齊整,低頭弓腰屏著氣息瑟瑟發(fā)抖。 睡在大鋪最里邊的那個同伴才七歲,本就醒得遲,跑得慢,蒙頭轉(zhuǎn)向間又撞在了大太監(jiān)身上,被一巴掌打得跌飛出去,后來竟聾了一側(cè)耳朵。 此后這哭哭啼啼的伙伴再也沒機會伺候妃嬪皇子,終日只能在偏院宮苑做些最骯臟苦累的活計,一輩子被人如爛泥般踩在腳底。 而當時寒冬半夜將他們趕出屋子,只不過是因為某個嬪妃丟了塊被萬歲爺贊賞過一次的繡花絹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