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下了樓，早先還嬌艷的石榴花紛紛灑灑落了遍地，嫣紅花瓣跌在積水里，浸出細(xì)細(xì)碎碎殘蕊。

    在長廊那端，春草早就等候，她從其手中接過托盤，不敢多看一眼，旋即默然離去。轉(zhuǎn)過彎，已能望到宿云池畔的水榭。風(fēng)雨交織間，滿園蒼綠映出朱檐一角，水榭前原本澄碧如玉的池面漾碎起伏，有一種顛倒眾生的凄艷。

    風(fēng)穿過長廊，相思端著托盤迤邐而行，湘水裙隨風(fēng)輕拂，步履卻沉墜好似跋涉千里。

    她抬頭望，前方便是幽靜的水榭。天色陰暗，門邊只有那個千戶佩刀守衛(wèi)，雕花木門緊閉著，里面并無燈火。

    她躊躇了一下，那身材高大的男子便皺眉喝問：“干什么的？”

    “奉mama差遣，來給大人送醒酒的羹湯。”她略彎了下腰，唯恐被拒絕在外。

    男子打量她幾眼，側(cè)身推開半扇門，示意她入內(nèi)。她心跳如鼓，低頭悄然進了水榭。

    堂內(nèi)光線晦暗，原先那些人飲茶的地方已被收拾干凈，正堂里空空蕩蕩并無人影。她站在門口怔了怔，隨即望向左側(cè)座位后方。

    紫檀雕花嵌螺鈿百鳥的圍屏寂寂展立，相思謹(jǐn)慎地上前一步，隔著屏風(fēng)輕聲道：“大人可是在里邊休息？奴婢是來送醒酒羹湯的。”

    屏風(fēng)后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才有人低應(yīng)了一聲：“進來吧?！?/br>
    這聲音聽上去讓人覺得有些單薄清寒，她無暇多想，端著托盤裊裊轉(zhuǎn)過屏風(fēng)。

    圍屏隔斷出別樣的幽寂，多寶槅子間各式瓷器玉雕靜潤精巧。窗下有黃花梨描金榻，那人闔目支頤斜倚著，聽到她進來，也只看了看，便又閉上了雙目。

    暗淡的室內(nèi)，那一身藏青曳撒更接近于墨黑，唯有繁復(fù)盤結(jié)的銀線云紋細(xì)碎生光，更襯得人如沉玉，秀逸孤寒。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 曲詞引用自明代《焚香記》，主要講述王魁與風(fēng)塵女敫桂英的故事。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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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相思小心翼翼地將蓮花青瓷碗送到近前，他卻只道：“放著吧。”

    這架勢似乎是不想讓她留在旁邊伺候，相思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大人要不要先嘗一下？要是滋味不合心，奴婢便端回去叫他們重做。”

    斜倚著的人睜開清眸又掃視她一眼，這才靠在錦墊上坐直了些。她連忙屈膝遞上光潔調(diào)羹，他接過瓷碗嘗了一口，雙眉微蹙，“放的什么？一股藥味。”

    相思道：“應(yīng)該是加了清熱解酒的苦參，近來樓里好像時興添加藥材的做法?！?/br>
    他將瓷碗擱在小幾上，相思審度著他的神情，柔聲道：“大人不喜歡這種嗎？奴婢可以為您做南方口味的醒酒湯，取青梅、百合、梨子、糯米煮制，再加白醋，滋味是酸中略帶清甜?！?/br>
    “不用了，我并沒喝醉?！彼麄?cè)著臉想了想，“你是南邊的？”

    “老家南京?！彼D了一下，局促道，“才剛來京城不久?！?/br>
    他還是斜倚在那兒，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以前住在南京哪里？”

    她低垂了濃密的眼睫，聲音極?。骸啊鼗春优系母粯吩骸！?/br>
    這一回他沒應(yīng)聲，過了會兒才慢慢道：“聽說過……我倒也在南京待過一年，只是那時候還年幼?！?/br>
    他這不冷不熱的樣子，相思一時沒能接上話。于是那人又顧自躺了回去：“沒別的事，你退下吧?！?/br>
    她捏緊了手指，深深低著頭站在屏風(fēng)旁，并未挪動半步。

    那人等了一會兒，見這姑娘沒有要走的意思，不由皺了眉道：“沒聽到我的話嗎？這里用不著你伺候?！?/br>
    她心跳加快，索性豁出去了，抬眸望著他：“請問……大人可認(rèn)識北鎮(zhèn)撫司的高千戶？”

    他微一怔，冷哂著反問：“高煥？問這做什么？”

    相思一下子跪拜在榻前：“奴婢的親jiejie是輕煙樓的舞妓，因身體不適無法侍奉前去玩樂的高千戶，沒想到因此與他起了沖突，慌亂中將他刺傷。高千戶怒極之下責(zé)打了她，并把她拖出輕煙樓，也不知到底帶去了哪里……奴婢求告多方無果，已是心急如焚，大人若是與他相識，奴婢斗膽懇請大人為奴婢jiejie說句話，求求高千戶放過她吧！”

    這番話說罷，她已匍匐不起，雙手撐地微微發(fā)抖，又生怕對方慍怒，便連連叩頭。

    倚在榻上的男子沒有作聲，過了片刻，才慢慢地坐起，撣了撣銀紋爍爍的曳撒下擺。

    “求我去說情？”他念了一遍，好似聽到了古怪又意外的話，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相思伏在他衣裾邊，背脊上已滲出冷汗。抬頭看他一眼，很快又惶惑地低首：“奴婢不知道?！?/br>
    “不知我是誰，就敢來求我辦事，好大的膽子?！彼托σ宦?，整頓了衣衫負(fù)手站起，“素不相識的，我又為何要幫你？”

    傲慢的姿態(tài)讓相思幾乎無地自容，可是她還不愿就此放棄，攥著涂抹蔻丹的指尖，道：“奴婢自知身份卑微，論理根本求不到大人……但jiejie是我在世上僅存的親人，她照顧我多年，如今奴婢愿意傾盡所有救她回來?！?/br>
    她字字動容，他卻只慢慢踱到屏風(fēng)邊，望著上面的百鳥朝鳳。

    “傾盡所有……你有什么？”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孤注一擲啞聲道：“奴婢拿不出多少金銀珠寶……只有這身子，愿意……獻給大人?！?/br>
    屋中一片寂靜，窗外風(fēng)雨飄搖，斜伸的桃枝輕輕重重地撞在窗欞間，晃出變幻的陰影。

    那人背對著她，沒有一絲回應(yīng)，片刻后才側(cè)過臉。

    錦繡斑斕的彩鳳屏風(fēng)前，是他不含情感的無瑕姿容。幽黑深寒的眼睛望過來，似冰刃層層剖開她精心描畫的妝容。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他的眼里沒有任何情緒，卻讓人如墜無盡深淵，慌亂不知所措。

    過了許久，他才冷冷望著她：“你的身子，很值錢？”

    相思咬著唇，感覺他是在鄙夷自己的身份，區(qū)區(qū)教坊司的官妓要用身子作為答謝籌碼，也許在他眼里根本不屑一顧。

    她盡力使自己從容平靜，跪行到他面前，慢慢地脫下了上身的衣衫。

    輕軟衣物委落于地，她只穿著杏白綴紅穗的抹胸，襯出肌膚如玉。盡管還是夏末，裸露在外的肩臂卻感到一陣陣發(fā)寒。

    相思又深吸一口氣，揚起臉定定地看著他：“大人，我還是完璧?！?/br>
    幽暗室內(nèi)陷入寂靜，兩人呼吸幾乎可聞。她離他那么近，青絲斜落肩頭，盈盈秀目似清水洗濯，有深藏難掩的哀傷，又有令人心悸的祈求。

    他那沉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又移開。

    “我沒騙您！”她唯恐被嫌棄，拽住了他那曳撒下擺，低聲急切，“我在秦淮的時候年紀(jì)還小，jiejie用自己護住我多年，才讓我保住清白……大人若不嫌棄，奴婢一定好好侍奉您……”

    可他還是冷漠地低眸：“松手?！?/br>
    相思呆滯地看著他，他一用力，竟將曳撒自她手中抽回，不留一絲余地。

    她如被冰水澆淋，從他的動作中讀出了厭惡，精心妝扮并不能博得這身在高位者的絲毫青睞，是她想得太簡單？還是在他眼中，教坊司的女子們都只不過是酒宴間的玩物，就連沾碰一下都會臟了手？

    “出去?！彼尺^身子，只拋出這兩個字。

    “大人！……”

    “滾?！?/br>
    恥辱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下來，先前強撐的力氣瞬間消散。相思不想在他面前再丟臉，可最終還是忍不住伏在他身畔，哭得不能自已。

    外面的姚千戶敲著門扉，小心翼翼地詢問是否出了什么事情。他站在原地，沉聲道：“沒事，雨聲小了些，叫人準(zhǔn)備回去。”

    姚千戶應(yīng)了一聲后匆匆離去，相思心如死灰，眼淚洇濕了青磚石，還伏在地上不能起身。他看了她一眼，走過屏風(fēng)后又止步，道：“剛才的事，必須爛在心里?！?/br>
    她只是流淚，答不出聲音。他略停了停，隨即推開水榭門扉，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留在涵秋廳內(nèi)的那群人聽說他要走，急急忙忙趕到了前院送行，他淡淡道：“多謝諸位款待，只是那邊還有許多事務(wù)，恕我不能逗留太久?！?/br>
    盛文愷上前作揖道：“今日有幸認(rèn)識了大人，改日下官一定再登門拜訪。”

    他略笑了笑，不置可否，向眾人拱手作別。

    出大門后雨勢已小，他坐進了早在等候的轎子，這一行便往皇城西面的小時雍坊而去。跟隨在旁邊的姚康問道：“督公，鄒侍郎是特意為新調(diào)入左軍都督府的那人做引薦的？這姓盛的有什么來頭，能讓吏部侍郎出面？”

    他在轎中一哂：“鄒縉和他無親無故的，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處才擺上這一桌。盛文愷前幾年一直在遼海衛(wèi)，忽能調(diào)入京城想必是以錢鋪路，或是攀上了權(quán)貴……”他頓了頓，又道，“北鎮(zhèn)撫司的高煥中午前去了輕煙樓，據(jù)說毒打了一名官妓并將她強行帶走?！?/br>
    “呵，這家伙越發(fā)膽大了！上個月還打斷了如意樓酒保的胳膊！”姚康忿忿不平，“可惜都是些小事，收拾不了他。”

    “想要收拾他，自然有辦法。你叫人馬上去查探，官妓是否被帶回他府內(nèi)。還有，那個時間他本該在北鎮(zhèn)撫司，為何會去了輕煙樓，是否有其他人作陪？凡是能查到的，都給我仔仔細(xì)細(xì)搜羅個遍，一絲訊息都不準(zhǔn)漏掉?！?/br>
    “是！”姚康當(dāng)即招手喚來隨行的番子，叮嚀幾句后，那番子便飛奔離去。

    姚康原先也是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千戶，素來與高煥不和，自從調(diào)任到西廠做了掌班，總想著尋機報復(fù)。如今逮到了時機，兩眼都放出光來：“督公真是行事果決、心思縝密！不得不讓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到此，又俯身湊近轎子低聲道，“可依屬下看，高煥打傷個官妓算不上大罪，惠妃到時候再向皇上哭幾滴眼淚，照樣能保全他。不過要是那個官妓被他弄死在府中，咱們再借機把先前挖的料抖出來……事情倒是好辦多了?！?/br>
    他冷冷回應(yīng)：“怎么？想找機會把活人變成死人？你對高煥倒真是恨之入骨，辦他還得搭上個官妓的性命？”

    姚康忙一臉憤慨：“高煥這廝仗著惠妃是親姐就囂張得很，屬下最瞧不起這種小人得志的模樣。再說，他先前還敢對督公不敬，簡直是肆無忌憚！對付他就該下狠招！”

    “小人得志……”轎子里的人整了整衣襟，漫聲道，“這話高煥也當(dāng)著我的面說過，放在我身上可合適？”

    姚康背脊一涼，神色即刻僵硬，吶吶道：“督公，督公怎說的……您是能者上位，年少有才，跟高煥這種紈绔子弟哪是一回事！”

    轎中人似是哂笑了一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樣的神情，“你溜須拍馬的功夫倒是見長，不過盯了他那么久，也該是時候了?！?/br>
    淅淅瀝瀝的雨還在下著，姚康偷著將臉上的雨水與冷汗一起抹去，加快腳步隨于轎側(cè)，不敢再多一句。

    *

    雨勢轉(zhuǎn)小后，鄒侍郎等人也相繼離去，盛文愷在走之前略有遲疑，同行的人見了打趣道：“盛經(jīng)歷才來了一次淡粉樓就已經(jīng)流連忘返？看來這京城里的姑娘們還真是會勾人?！?/br>
    “兄臺說笑了，在下怎會因此迷亂心竅……”他連忙找借口掩飾，與人一同談笑離去。

    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嚴(yán)m(xù)ama送走了賓客后叫人找了許久，才在水榭中尋到了相思。

    “叫你去陪著鄒侍郎飲茶的，你倒一去不回，跑到這里做什么？！”她見相思失魂落魄地坐在屏風(fēng)后，又一把將春草拽來，“羹湯該你送的，你怎么不聽話，又讓相思送來？”

    春草被揪得生疼，苦著臉直求饒：“mama，相思也是沒辦法，想單獨見一見在這里休息的大人，求他向高千戶說情……”

    “求到?jīng)]？人家答應(yīng)了？”嚴(yán)m(xù)ama一看相思那樣子，就知道又被拒絕，用尖利的指甲戳著她的臉道，“我本來都替你想好了，鄒侍郎愛聽你唱曲，你跟他親近親近，以后也多個倚靠。你卻擅作主張偷跑到這里來，怎么的，看這邊的大人年紀(jì)輕長得俊，求人幫忙還挑三揀四？”她氣沖沖打量相思，見她淚痕未干，又不由扭住她的手臂，“還哭？他對你做什么了？你可別被人占了便宜卻落不到好處，白白丟了最值錢的東西！”

    相思本就頹喪至極，被嚴(yán)m(xù)ama吵嚷之后更覺頭腦就要炸裂，忍不住掙脫開去，一句話不回地就往門外走。

    “站?。∮忠ツ睦?？！”嚴(yán)m(xù)ama慍怒地追上來。相思停在門口，背對著她低聲道：“沒人能幫我，我自己去高煥的府??！”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匆忙，有些評論來不及回復(fù)啦。

    男主并非良善之輩，否則不可能爬到這位置，當(dāng)然也不會對相思一見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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