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心
長慶宮中。 李充儀細細的描著花樣子,在她下首,朱瑩兩眼呆滯的坐在桌案前,聽著尚儀女官滔滔不絕,講解《女誡》內(nèi)容,以及齊朝各代后妃及女官對《女誡》的注解。 她滿腹惆悵的翻著書頁,感覺還沒半個時辰,自己腦殼上就已經(jīng)愁出了一溜火痘。 若非同一間屋里還有不少人,朱瑩真的想長嘆一聲:“這么看不上我,說我無德行,不配為宮妃,那怎么就不放我出宮回家呢?” 原主雖說不是家里親生的女兒,多受父母忽視,但……平民百姓家,沒那么多小妾和規(guī)矩,安全??! 朱瑩正哀愁著,忽聽當值內(nèi)侍來報:“兩位娘娘,王廠臣求見,說要尋朱娘娘說話?!?/br> 李充儀握筆的手微微一頓,有些驚訝的停下來,道:“既然是找meimei的,那meimei快去吧。meimei可轉(zhuǎn)告王廠臣,不必來向我見禮了?!?/br> 女德班特差生朱瑩立刻推了書,頗有些狗腿的接上:“多謝jiejie照顧,meimei告退?!?/br> 這王詠來得真是時候,她聽尚儀大人教誨,聽得人生都快日月無光了。 朱瑩近乎雀躍的離開了主殿,留下李充儀,放了筆,翻動一下她用過的書,微微嘆了口氣:“朱meimei不肯持身守正,好好學(xué)《女誡》,以后再見著圣上,可該怎么辦呢?” · 王詠已被宮人迎進朱瑩的下處,坐在桌案前,手指輕輕撥動著茶盞邊沿。見著朱瑩進來,他起身道:“擾了朱寶林課業(yè),詠來得不是時候了?!?/br> 不不不,你來得很是時候,我很高興!朱瑩在心里答了,嘴上笑道:“無妨,我學(xué)得很慢,再聽下去,怕是會氣著尚儀大人。” 王詠不禁莞爾:“朱寶林很是風(fēng)趣。” 兩個人寒暄幾句,朱瑩先在上首坐了,王詠這才落座,目光從朱瑩手臂上迅速滑過,溫聲道:“寶林娘娘所制小宮殿,精巧非常。詠十分喜歡,謝過娘娘了?!?/br> 朱瑩有心跟他套近乎,最好一夜之間就相見恨晚,成為好朋友,哪能由著他這么客氣,忙說:“公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原該我謝公公才是,所以才親手做了樣小玩意,以示心誠。如今反勞累公公百忙中親來謝我,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她這客套話還真不是虛的。 這段日子,她從李充儀嘴里聽了不少關(guān)于王詠的事情。這得益于王詠對她不知因何而來的另眼相看,使得李充儀決定盡可能善待她,給她多講點自己從家人那里聽來的瑣碎之事。 比如以王詠為首的新成派。 再比如,王詠眼下雖沒出去監(jiān)軍打仗,或者公干巡視,但他在京城里,又是總督京軍十二個團營,又是護著正在變法的新成派官員,又是管著西廠旗校刺探j(luò)ian情,把真犯了事的人捉去錦衣衛(wèi)管轄的詔獄,或者直接監(jiān)督東廠審理,一向嚴刑峻法,頗有開國太/祖的風(fēng)范…… 要不是王詠支持的變法,第一條就革除了西廠審理案件、設(shè)置牢獄的資格,東西廠權(quán)責(zé)減半,需要兩個提督聯(lián)手做事,他現(xiàn)在管的事一定更多。 這樣的實權(quán)人物,平時肯定忙得都腳不沾地了。當初宮里主事公公回稟說,王詠打算親自來道謝,還特地定了大概時日,朱瑩原以為就是句客套話呢。 誰知道王詠真的來了。 她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暗想這肯定和她眉心上的梅花狀胎記有關(guān)。說不定原主和王詠從前有過什么交集,且是令人記憶深刻的那種,叫王詠一直念念不忘,記到現(xiàn)在。 可她認真回想著原主記憶猶新的那些人或者事,總也找不出一丁點與王詠有關(guān)的東西。 · 朱瑩正思索著,便聽王詠問道:“娘娘近來在讀什么書?” 這算是起了個可以長談的話題,看來不獨她想拉關(guān)系,這位實權(quán)人物也在想著跟她交朋友。原主與王詠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非同一般。 雖是如此猜測了,可王詠畢竟是天子近臣,她貿(mào)貿(mào)然說點什么,恐怕會傳入皇帝的耳朵。朱瑩決定保守一點,回答道:“在讀《女誡》。尚儀大人教導(dǎo)精細,有許多需要我深思的地方?!?/br> 比如思考怎么在壓死人的規(guī)矩里喘口氣,怎么躲開皇帝。 王詠聽著,眉尖微微皺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瞧得朱瑩心里頭七上八下,暗道怕不是王詠很厭惡這種話題?可她對這個世界的文化歷史都還不熟悉,生怕哪里觸犯了皇室禁忌,只能照著身邊人的模板來。 長慶宮里的幾位妃子,以及女官們,都精讀《女則》《女誡》等書,以及大齊前代后妃對它們的注解。 宮中雖有小書房,里頭陳列眾多典籍,可惜平時除了打掃,都沒人進去。她這些日子,撿著閑暇時間,經(jīng)常泡在書房里,值守內(nèi)侍蘇純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詢問過她,懷疑她受了什么刺激。 這種境況之下,朱瑩哪里敢跟王詠說,她正在努力朝著讀書人看齊…… 朱瑩正胡思亂想,王詠終于開口,他神色淡淡的,語氣中卻帶著幾分猶豫和小心,似怕她不悅:“娘娘,人生很長,只讀幾本女學(xué)書籍,未免也太無趣了?!?/br> 此話深得朱瑩之心。她提著的心放了下來,感覺自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由臉色微紅:“公公說的是。長慶宮的小書房我也常去,很喜歡里面的詩詞、典籍。只是,宮中只有我多看閑書,倒顯得我不大合群了?!?/br> 王詠輕笑一聲。 這笑極為短促,倒不帶什么惡意。朱瑩目光凝在他的臉上,忽覺當初認為他笑容叫人發(fā)冷的自己,怕是中暑中得腦子都不清楚了。 王詠抬眸回望著她,正色道:“娘娘莫管別人。人多讀書,便能增廣見聞,知道義禮節(jié),守國法家規(guī),于己有益。至于那些移人性情的閑書,宮里是絕不會有的,娘娘放心就是了?!?/br> 朱瑩在宮里,見多了只讀女學(xué)書籍的妃zigong女,見慣了不念書的底層小內(nèi)侍,還有蘇純那樣雖愿意和她討論詩詞歌賦,卻也在最初見到她攻讀其他書籍后深覺不可置信的人。 更別提她還剛剛挨了皇帝的罰,皇帝那直男癌之魂都明晃晃掛在臉上了。 像王詠這樣的人,多難得??!怎么偏就是個宦官呢。 朱瑩心里嘆了聲可惜,和王詠交朋友的心思更堅定了幾分,遂笑道:“圣上命我隨尚儀熟讀《女誡》呢。” 王詠愣了片刻。他自擔(dān)了尋堂御馬監(jiān)事的職務(wù)后,便極少入內(nèi)宮,不知皇帝對后宮妃嬪的管束成了什么樣子。不過,有柳貴妃“珠玉在前”……他很快就明白了,知道朱寶林定然討了皇帝的嫌,《女誡》只不過是隨手拿來罰她的由頭。 他嘆道:“娘娘,圣上并未禁止您讀女學(xué)之外的書,您可千萬不要畏首畏尾,因噎廢食。” 見朱瑩聽得專注,王詠心頭微漾,噙了笑,繼續(xù)說道:“論理,這種話原不該詠對娘娘說。娘娘若不想聽,便罷了?!?/br> 好不容易才激起了王詠的談性,朱瑩豈肯輕易澆他冷水:“公公盡管講。我知公公好意,很想聽。” 王詠神色更溫和了。他想了想,低聲道:“詠幼時,奉命出外巡查,在南渡縣曾見到一位女子,學(xué)富五車。詠嘗聽她講‘男女皆為人也,則心性等同’,深以為然?!?/br> 朱瑩也深以為然。 “詠以為,先賢著書,從不曾分男女,就連專給女子習(xí)學(xué)的《女誡》等書,都有男子翻閱過??梢姺彩菚?,男子可以習(xí)學(xué),女子也可以習(xí)學(xué),倘若真的打算深研學(xué)問,也皆可把讀書當做分內(nèi)之事,每日里專門劃出時間來研習(xí)?!?/br> 見朱瑩點頭,很是贊成他的言語,王詠心頭涌出一股喜悅來:“我等男子,讀書識字后,自當建功立業(yè),行天下路,觀天下事,方才不負多年辛苦。至于女子……” 他忽然噤聲。 只是朱寶林還不明所以的等著下文,王詠頓了頓,輕聲道:“女子cao持家務(wù),若是目不識丁,小門小戶家尚可支持。然則官宦人家里,主母不讀書明理,便不能言傳身教,好好養(yǎng)育子孫,平日里應(yīng)酬交際,諸多事宜,也難以維系。更有甚者,目無法度,背著家人闖下大禍來?!?/br> 他其實還有別的話要講,只唯恐嚇到了朱寶林。 王詠說不清自己眼下是個怎樣的心情,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混雜在一起,竟微微有些酸澀:“娘娘是宮中妃嬪,比官宦人家女子身份更高……” 朱瑩臉色也精彩起來。她想起永安宮中與皇帝那場驚險的見面,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忙道:“王公公說這些做什么,若是叫人聽去,豈不是要罵我與公公,做人都太輕狂了!” 尤其是罵她! 王詠給自己倒了杯茶潤喉嚨:“娘娘心里頭明白就好。依詠說,娘娘連《女誡》都不必深讀,只要恪守宮規(guī)便罷。歷朝歷代對它的注解未免太多了,娘娘若全都遵循,只怕要活成偶人。” 他聲音壓得極低。 朱瑩客套的笑了兩聲,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 怪不得這王詠極力推行變法,除此以外,朝中大臣有誰想要革除弊病,只要把奏章給他,他一準送到皇帝面前,積極得很。果然……行為進步的人,在思想上也是超前的。 只是,他們好像還沒有熟到無話不談的地步吧,這種聽起來離經(jīng)叛道的話,王詠為什么專門叮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