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年輕guntang的言辭打在這張枯朽的老臉上,仍是生疼。 洞山真人回望滿眼的蓬萊勝景,山林繁茂,星宮璀璨,無人能將這片樂土割舍。 他在漫長的沉寂里徘徊不定,一行仙靈倏地躍出林間,奔向遠處,老仙者終是緩緩開口。 “萬古真人在世時,蓬萊也是眼前這般模樣,歲月仿佛止步在外,千百年來從未染指過此地半分?!?/br> 眾人凝神靜聽。 “萬古他精通上古術法,曾撰寫過無數(shù)典籍,仙界無人能出其右。不過我與萬古相熟多年,知他是個閑散性子。登上主座后,他除了朝會時肯來中央行宮瞧瞧,平日都膩在鶴林里,琴棋書畫,奇門遁甲,自有他的逍遙活法?!?/br> “可惜沒過多久,九重天有兩位上仙私斗,引來了整個仙族的一場噩夢。天幕破開了巨洞,天火蔓延極快,轉眼就吞噬了半個仙界,連同人界也快跟著遭殃,若不能及時阻截,三界恐怕都難以幸免。萬古畢竟是蓬萊的主座,又擅各種術法,因此受九重天召喚前去施救,與他同行的還有各地翹楚,最后大都以身殉劫。而那兩位闖出禍端的上仙雖僥幸逃過了天火,卻惹來仙族眾怒,于是被九重天判了死罪,打下萬劫不復深淵,從此灰飛煙滅。” “可惜那兩個罪人縱是千死萬死,犧牲的故人也回不來了。我還記得九重天將訃告?zhèn)髦僚钊R時,哭嚎四起,萬靈同悲,蓬萊人花了數(shù)年才漸漸放下,蓬萊的主座也為萬古空了數(shù)年。其后代代更迭,此事也不過成了史書上的幾行字罷了。原以為待我這一輩老人徹底朽壞,將無人再置心于此事,沒想到寧嗣因他竟是……” 君襲長嘆一聲:“我少時就與嗣因相識,也從不知他有這般隱情,如今倒回去看,他當初位列三尊,無意接管星宮瑣事,整日與鶴林為伴,與萬古真人何其相似,不算是毫無破綻。” 祥瑞在空中撲騰翅膀,滴溜溜的眼珠左右一轉,似乎有話想說。靖晗妤聽得揪心,祥瑞翩然落至她肩上,晗妤順手撫摸它的鶴羽,忍不住出聲道:“為今之計,只有知曉凈蓮尊者究竟在籌謀什么,才能有的放矢了。” 君襲陷在凌亂的思緒里,腦海里一遍遍地浮現(xiàn)出云清凈看他的眼神,脆弱得似乎稍稍一碰,就會盡皆化作飛灰,他不敢看,卻又不得不反復看。 “他一定是要讓凈兒幫他做什么……”君襲如是說。 喃喃間,他恍然回神:“對了,玉華上仙現(xiàn)在何處?” “玉華上仙?”靖晗妤對這個名字還很陌生,君襲見她茫然不知,才意識到寧婉霜在仙界是“已故之人”,應當不會隨意招搖露面,何況之前瞞著寧嗣因來見他,臨走時的背影也像要遠行,恐怕人已不在蓬萊。 洞山真人聽聞玉華尚在人世,終于慌了神,寧家人如此處心積慮,就絕不只是動搖九重天那么簡單。 “尊者,”祥瑞終于鼓起勇氣插話道,“玉華上仙之前在人界偷走了那本《千訣錄》,書里正好記載著各界術法,方才聽聞萬古真人也擅術法,兩者間應當有什么關連吧?” 祥瑞怯頭怯腦,一語卻如降下一道霹靂,君襲飛快將有關書的記憶捋了一遍,幾乎可以篤定道:“千年前的仙界還在使用古文字,那本《千訣錄》多半就是萬古真人留下的?!?/br> “莫非凈蓮尊者是用了那本書里記載的術法?”靖晗妤揣測道。 “之前幫凈兒翻閱時,并無相關的印象,里面大多還是仙族常見的高階術法,”君襲皺著眉,“不過眼下只有這條線索了……” “那我即刻動身去尋那本書!”靖晗妤接過話,又問,“玉華上仙的居所在何處?” “鶴林東面有一處冷閣,是萬古曾經(jīng)的住處,寧氏兄妹也一直住在那里?!倍瓷秸嫒舜鸬?。 君襲立刻抬手示意她暫緩:“如今的鶴林恐怕已成了龍?zhí)痘ue,你一個人太危險。” 靖晗妤念及丹隱兵權在握,也稍微失了些底氣。 此時,祥瑞在靖晗妤身邊探出小腦袋:“尊者,不然讓我去吧……” 祥瑞雖是鶴族,卻非鶴林出身,不過它從小廝混在此,早將自己視作鶴林的人,對什么犄角旮旯都門兒清。當初就因和云清凈走得近,人又機敏,君襲才會將他選中派下人界。 君襲悄然凝住目光,祥瑞又成竹在胸道:“我畢竟還親眼見過《千訣錄》呢!” 君襲默認此事,當機立斷道:“晗妤,你也去一趟鶴林,說我要在中央行宮召見丹隱?!?/br> “尊者是要調虎離山么!”祥瑞莫名地興奮起來。 君襲解釋說:“鶴林那幫人本就是吃軟不吃硬,若我親自去鶴林施壓,說不定會適得其反?!?/br> 靖晗妤與祥瑞領命而去。 回望洞山真人時,君襲的神情忽然生出起伏,心間有無數(shù)難言的話,最后只道:“之后難免有一場惡戰(zhàn),還望真人能夠像往常那般坐鎮(zhèn)蓬萊,替我照看好眾人?!?/br> . 鶴林外沒有守衛(wèi)。 祥瑞藏在林間,與入口處的靖晗妤遙遙相望,彼此遞過眼色,祥瑞便繼續(xù)朝內(nèi)里飛去。 靖晗妤將九節(jié)鞭藏在身后,連續(xù)的苦戰(zhàn)讓她露出了疲態(tài)。她張口咬在手背上,用血印使自己振作。 幾乎是草木皆兵。 可靖晗妤一路前行,連仙侍的影子都沒瞧見,平日里凈蓮尊者的休憩之地,只余下尚未修成人形的仙靈在嬉戲度日,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靖晗妤走得小心翼翼,不斷來回張望,直至來到清池邊,她對著水里的仙靈問:“鶴林怎么沒人?” 水面浮動的光點發(fā)出稚嫩的聲音:“凈蓮尊者說他要離開一段時日,暫時遣散了眾人?!?/br> “何時說的?”靖晗妤又問。 “之前外面在打架的時候?!?/br> 靖晗妤猜它們指的是中央行宮與丹隱的那一戰(zhàn),如此看來,寧嗣因去到中央行宮之后就再沒有返還鶴林。 她看向水畔泊著的幾只幼鶴,在天光下抖擻亮羽,池中的花草相互依偎,共生共榮,在風中搖曳生姿,林間亦能聽見鳥雀的清鳴,悅耳至極。 是世上難得能存放真心的地方。 守林之人定然耗費了極大的心血,才能將這里的一角一隅都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條,素凈,恬然,不施藻飾。 鶴亭的玉桌上還堆放著許多仙族的史書,大都殘損,缺了頁。 史書很新,撕毀的手法卻很老練,好像早已錘煉過無數(shù)次。 這些發(fā)泄過的痕跡留在此處,破壞了眼前的祥和,使其變成了一種強迫。 強迫一切維持原樣。 靖晗妤不再流連,繼續(xù)朝鶴林深處去,不料堪堪走出幾步,她當即停下,甩出了手里的九節(jié)鞭。 “方才明明就打過一場,何必再躲躲藏藏的?” 她堪堪放出話,周圍立刻竄出了無數(shù)黑影,正是鶴林守軍。 . 祥瑞飛至冷閣,一路無阻。 它停在檐角底下,朝四下打量,還真是閣如其名,到處都冷冷清清。 幸好蓬萊沒有天黑,否則這冷閣怕是要淪落成兇宅了。 祥瑞正被自己的風趣逗得歡,忽然聽見閣內(nèi)傳出了人聲。它猛然一顫,藏進暗處,將頭貼在墻邊細聽。 丹隱老大? 丹隱的聲音格外低沉:“尊者等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鶴林絕不能成為拖累。” “不必言重至此,照我之前所說,入陣之后替我攔住礙事的人即可?!?/br> 祥瑞一陣駭然,這不是凈蓮尊者的聲音么!怎會在此處! 不對不對…… 它拼命晃過腦袋,又聽出凈蓮尊者的聲音霧蒙蒙的,與他以往在靈犀陣里聽靈上尊者說話時極為相似,想來只是隔空傳音,不必自亂陣腳。 外面忽然闖進一名鶴林守軍,大呼:“長老!鶴林來人了!” 閣內(nèi)歸于沉寂,丹隱旋即推門而出:“何人?” 祥瑞將身子蜷縮得更緊,連呼吸都屏在嘴里,斜著眼瞄向門外的人影。 “是晗妤仙子,她傳令來說輔尊大人要召您去中央行宮。” 丹隱扶住一條手臂,似乎是方才落下了重傷:“不愧是輔尊大人,這么快就要來興師問罪了。” “過去看看。”丹隱強撐著放開手,依舊是昂首闊胸的姿態(tài),與守軍一同離開了冷閣。 祥瑞在頂上裝死裝了片刻,終于敢喘上一口熱氣,它不敢耽擱太久,動身鉆進冷閣,在各處翻找起來。 案臺,書架,茶杯,燭盞,全都是冷的。連呼吸都是冷的。 祥瑞禁不住渾身顫栗,卻不知是哪里漏了風,它看向緊閉的窗門,發(fā)現(xiàn)窗邊有一處空的琴架,旁邊還有紙筆,擺得齊整,看不出有動過的痕跡。 墨卻像是今日才研的。 研給誰用? 祥瑞陡然生寒,只怪自己嘴碎,之前不該笑話此處鬧鬼。 直至找遍所有角落,祥瑞都沒發(fā)現(xiàn)《千訣錄》的蹤影,它癱坐在地,向來閑適的心倏然間沉墜入底。 它似乎又聽見主上在靈閣里的質問,一聲聲,也順道剜了它的心。 可惜它的心太小了,不夠剜,稍微施點力,它就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 “主上……人家不是只受靈上尊者差遣……人家明明也很聽你的話嘛……”祥瑞耷拉著腦袋,突然自言自語。 冷閣空曠,滿是寂寥。 祥瑞趕緊扇了自己一臉,爬起身繼續(xù)找書,它貼在冷閣的墻壁上到處敲敲打打,看有無暗格。像抹布似的來回掃了幾圈,一無所獲,反倒蹭得自己一身寒涼。 祥瑞累得往蒲團上一倒,面前的案臺倏地“轟隆”翻過一面,一頂牌位赫然立于眼前! 祥瑞嚇得失語,只見牌位上刻出幾行字,應是古文字,祥瑞勉強認出了最簡單的兩個字。 ——萬古。 祥瑞順勢垂下目光,發(fā)覺牌位底下正是它要找的《千訣錄》! 祥瑞怔怔地擰了自己一把,瞬間狂喜不已,它小心翼翼將牌位托起,拿走《千訣錄》,卻發(fā)覺底下還墊著一張紙,祥瑞探低腦袋,努力辨認紙上畫的東西。 像是一張陣法圖。 大陣堅不可摧,橫貫天地,靈流匯集成河,上下連通,一人高懸陣心,毀天滅地。 祥瑞逐漸瞪大了眼,映在案臺上的影子觳觫不止。 門口漏進了風,它弱小的身影很快被另一重陰影所覆蓋。 . 靖晗妤與鶴林守軍在原地對峙良久,始終沒有等到丹隱。 “晗妤仙子請回吧?!?/br> 守軍下了逐客令。 靖晗妤攥緊了手里的九節(jié)鞭:“輔尊大人的命令你們也敢違抗,看來是真的要反了?!?/br> 鶴林守軍面不改色,絲毫不懼言辭間的威懾。 靖晗妤深知鶴林人頑固不化,越是強壓,越是反抗,她此次前來沒打算同他們再動手,也不自討沒趣,目光輕輕掃過遠處的冷閣,轉身離去。 回到中央行宮,靈上尊者佇立于大殿之外,身旁站著洞山真人和君不見。靖晗妤還沒來得及開口,神情就已出賣她鎩羽而歸的事實。 君襲早有預料:“本就撕破了臉,確實沒必要應承?!?/br> 君不見對他們想出的這法子甚是不解,質問道:“你們怎么會讓那個小東西去鶴林找書!它就是個墻頭草!又臨陣倒戈了怎么辦!” “你不是去尋主上了么?”靖晗妤強行扯開了話頭。 君不見被她噎了一口,心虛道:“又不是沒人了!我、我擔心叔父就先回來了……” 他悄然瞥向身旁的靈上尊者,可君襲的目光始終落在天際,還有更大的事壓在這位輔尊大人的眉心,根本不會在乎一個孩子說了些什么。 叔侄終究還是比不上朝夕相處的師徒。君不見漸漸繃緊嘴角,學出了這種冷漠的姿態(tài)。 ※※※※※※※※※※※※※※※※※※※※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