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氣勢！好膽量！

    小姑娘這震天的呼聲扶搖直上，轉(zhuǎn)眼卻“吧唧”砸在了地上，周遭頓時一片沉寂。

    云霄全然沒搭理她，問：“這里是不是曾出現(xiàn)過魔族人？”

    奉曦抬起黑黢黢的眸子，以為是自己不夠虔誠：“我叫奉曦！奉承的奉，晨曦的曦，家就住在鎮(zhèn)上，絕不是什么騙子！仙人！讓我拜你為師吧！”

    云霄離她遠(yuǎn)了半步：“這年頭，連萍水相逢的人都能如此信任了？”

    云清凈默默回到風(fēng)醒身邊，耷拉著神情，總覺得云霄這話藏有別的意味，起碼懸了把刀子是對準(zhǔn)自己的?？伤麄冎g還能算萍水相逢么？不早在相逢之前就用血脈勾連好了一切？

    風(fēng)醒隱約想起什么，笑說：“有的人見人就熟，倒也不稀奇?！?/br>
    云清凈：“……”

    怎么覺得身畔又多了把刀子？

    奉曦聽不懂話里的機(jī)鋒，還是一臉天真：“難道你不是仙人么？”

    “是仙人就要收你為徒么？你是仙人的誰?。俊痹葡龇磫?。

    奉曦來不及反駁，云霄彈指敲在木棍上：“別舉了，手不酸么？”

    “酸……”奉曦努努嘴，僵硬地放下手，抱住雙臂揉了揉。

    “我再問一次，這里有沒有出現(xiàn)過魔族人？”云霄沒有片刻拖延。

    他順手將奉曦從地上拽起身，奉曦靈機(jī)一動，故意昂著頭：“你收我為徒我就告訴你！”

    云霄轉(zhuǎn)身就走。

    “哎——！”奉曦趕緊將他拖住，“我說我說！仙人你別走呀！”

    云霄往她手上遞了個眼色，奉曦只好將他撒開，卻還笑咧了嘴，露出一排皓齒。云清凈瞥了她一眼，只道這恐怕就是傳說中被人賣了還會笑著幫人數(shù)錢的主兒。

    “當(dāng)然有妖魔啦！我方才不就打跑了幾個？”奉曦沖他眨眨眼，莫名亢奮。

    云霄復(fù)又轉(zhuǎn)身離開。

    “仙人！”奉曦突然撒起了嬌，“你就收我為徒嘛！我做夢都想學(xué)那些厲害的術(shù)法，出去降妖除魔呢！”

    “那你繼續(xù)做夢吧。”云霄這次走得決絕，云清凈急忙拉著風(fēng)醒跟了上去。

    奉曦倒也不氣餒，跟大雪壓青松似的，能屈能伸，追在云霄身后聒噪道：“仙人是從哪里來的??？”

    云霄：“說了你也不知道?！?/br>
    奉曦不服氣道：“你不說我當(dāng)然不知道了！我可是看過不少話本的人，萬一知道呢！”

    云霄：“靈蕩峰。”

    奉曦“啊”了一聲：“確實不知道?！?/br>
    云清凈：“……”

    曲折的流水在此地繞了個山路十八彎，眼看小鎮(zhèn)近在咫尺，跨過一座橋，又多了一座。

    云霄著急往鎮(zhèn)上去，奉曦卻一直追問不停：“那靈蕩峰在哪里呀？”

    “中原不歸山?！痹葡鲭S口答，腳步逐漸放快了些，身后卻突然暴出一句：“不歸山?。。　?/br>
    云霄很是詫異，一回頭，奉曦竟是淚眼汪汪：“就是那座住了好多好多仙人的不歸山么！”

    云霄實在拿她沒轍，止住了這場鬧騰的追逐：“你今年多大?。俊?/br>
    “十五！”奉曦站得端正。

    云霄一本正經(jīng)地替她琢磨：“這歲數(shù)拜入仙門也不算晚，你回家收拾收拾，去靈蕩峰找劍乙掌門，他若不收你，你就去門中找一個叫蘇云開的哥哥，在他面前哭，他肯定能幫你。”

    云清凈嘆為觀止，忍不住道：“你沖人家亂打發(fā)什么呢！靈蕩峰不收女弟子！”

    云霄經(jīng)他提醒才想起這么回事，正覺得遺憾，奉曦卻率先憋出了兩行淚，云霄倏地一愣：“你、你哭什么！沒人欺負(fù)你啊！”

    “我爹娘不準(zhǔn)我離開家，也不許我學(xué)武，還逼著我嫁給我不認(rèn)識的人……”小姑娘轉(zhuǎn)眼哭得梨花帶雨，更是夸張地抽了幾下。

    風(fēng)醒一眼識破這丫頭的苦情戲，豈料身旁的云家父子卻瞬間瞪直了眼，似乎完全應(yīng)付不來。

    云清凈憶起當(dāng)初墨傾柔的婚嫁之事也是一波三折，不免憤憤道：“這些為人父母的，怎么都愛自作主張！太過分了！”

    “人族自有其一套‘父母之命’的說辭，雖是霸道了些，可結(jié)果倒不一定都是壞的，”風(fēng)醒如是說，“像我爹娘在成親之前就完全不認(rèn)識。”

    云清凈震驚道：“不認(rèn)識？那怎么能成親呢！怎么能……”

    風(fēng)醒別有意味地盯著他：“要么一見鐘情，要么日久生情?！?/br>
    “一見鐘情的多半是受容貌所欺，日久生情那就是彼此生了依賴，離不開罷了，”云清凈認(rèn)真地反駁道，“哪有這么容易就喜歡上一個人！”

    風(fēng)醒忽然心頭一刺，沒再說話。

    奉曦越哭越入戲，云霄被她擾得頭昏腦脹，只好從書篋里翻出一本《鴻蒙通鑒》，手忙腳亂地塞到她懷里：“拿去！拿去！別哭了！”

    奉曦睜著朦朧的淚眼，感動道：“仙人你是要收我為徒了么？”

    云霄不應(yīng)她，直說：“這書是講天地之道的，學(xué)前必讀??！”

    “知道啦！”奉曦很快破涕為笑，趁云霄要走，將身上所有銅錢都搜刮出來交給了他。

    云霞怕她的眼淚再泛濫成災(zāi)，揣了錢就走，奉曦對這本書愛不釋手，忙對云霄笑道：“這就算給了拜師禮了吧？”

    云霄掂量手里“哐嚓”作響的銅錢，道：“想多了，這只是書錢?！?/br>
    奉曦：“？？？”

    已是人去風(fēng)涼。

    .

    鎮(zhèn)外有大片廣袤的郊野，綢緞似的溪流淌過滿地的新綠，上游處綴著幾點布衣，乃是一幫浣衣女正在水邊做活。

    雖看不真切，卻能遠(yuǎn)遠(yuǎn)聽見她們苦中作樂的歌聲，清甜婉轉(zhuǎn)。

    云霄短暫駐足，眼前正是漫天清歌悠揚，飛鳥叢花數(shù)不盡，他不由得會心一笑。

    云清凈也被吸引過去，卻辨不清曲調(diào)之下的詞，拉住風(fēng)醒笑問：“她們唱的是什么？”

    “……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唱的是方言吧?！憋L(fēng)醒還沉浸在方才突兀的消沉里，只稍微提了提神。

    云清凈察覺到他話里的古怪，回頭用眼神探他，不肯放過一絲黯然。

    “瘋子……你不舒服么？”

    風(fēng)醒支出笑容，可越是這般回應(yīng)，云清凈心里越是不安。

    “你別瞞我，自從這回在魔界找到你，你就一直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云清凈拉住他不放。

    風(fēng)醒沒有答話，只知道胸膛里多了些無理取鬧的情緒，他覺得太過荒唐，卻又排解不開。

    云清凈見他為難，便趁著云霄還在前方賞大好風(fēng)光，窘迫地墊起腳，在風(fēng)醒頰邊輕輕點了一下，仰起的脖頸瞬間覆上了薄紅。

    風(fēng)醒驀然失神，驚異地望著他，云清凈鼓了鼓腮幫子，嫌棄自己親得太柔柔唧唧的，于是不自在道：“這、這樣好點了么？”

    風(fēng)醒說不出心里是何滋味，突然慚愧道：“阿凈……我……”

    “你什么？”云清凈緊盯著他。

    “我此番將魔引石送回魔界，前前后后遇上太多事，耗了些元氣，有點難控制了。”風(fēng)醒還是坦誠地說了出來，云清凈卻沒太聽懂：“什么難控制？”

    風(fēng)醒謹(jǐn)慎道：“心性，是心性有點失控了，很多不該置氣的事，也會莫名地堵在心里，明明也是能勸服自己的，可就是變得太敏感，沒法將這種情緒壓下去……才會撐得很累?！?/br>
    云清凈悄然繃緊了心弦：“你還有這種困擾？怎么之前都沒提過？與墮魔有關(guān)么？”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問得太多，一字一句都緊趕慢趕的。

    風(fēng)醒猶豫地一點頭，云清凈只好將他拽得更緊：“壓不下去就別壓了……是不是我方才說的話讓你生氣了？”

    風(fēng)醒向來對生氣這件事很克制，大多時候發(fā)出明面火都帶有一定目的，對于一些燒得沒憑沒據(jù)的無名火，他幾乎都置之不理，只是眼下云清凈這么一勸，他才忍不住開口說：“算不得生氣……只是有些失落?！?/br>
    云清凈心道，果然跟自己有關(guān)！

    “是一見鐘情那一句，還是日久生情那一句？不會兩句都說錯了吧？”云清凈問得忐忑。

    風(fēng)醒仍舊覺得有些難堪，小心翼翼道：“在千古源的時候，我很喜歡你，原本以為日久生情，仙尊你應(yīng)該也是多多少少有一點喜歡我的……可你方才卻說，也許只是因為相互依賴，彼此都離不開，所以我突然在想，當(dāng)初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了，仙尊對我的關(guān)切，可能不是因為喜歡……”

    赤地之上，當(dāng)“換了誰都一樣”的話猛然打在兩人身上時，皆是片刻的恍惚，風(fēng)醒對此記得很深。

    也許那個時候，他與云清凈都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而他自己甚至不敢去深思，生怕打破了往昔的美好，讓那點藏于心間的、讓人歡喜更讓人輾轉(zhuǎn)難眠的情愫，全都化為烏有。

    此時的云清凈沒有那段記憶，卻聽得越發(fā)憋悶，心底變得黏稠不堪，風(fēng)醒又苦笑著搖頭：“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你已經(jīng)在我身邊，可我還如此糾結(jié)，你說是不是糊涂？”

    “確實糊涂！”云霄突然開口。

    兩人瞬間凍成了塊。

    云清凈朝他掙扎道：“你、你你你你什么時候過來的！”

    云霄故作感慨，對風(fēng)醒安慰道：“在一起的時候難免會胡思亂想，有疑惑解不開也屬正常，不過一旦分開，所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就都明白了，之后再重逢，自會是順理成章！”

    換作旁人，風(fēng)醒還能斡旋一番，可眼前人是他家仙尊的親爹，如此一來也算他自己的半個爹，他只能勉強(qiáng)穩(wěn)住神情，瞥了眼云清凈，道：“可重逢之時，他已經(jīng)將過去都忘記了……”

    云清凈：“……”

    聽上去跟告狀似的！

    “忘了？”云霄沒料到這個結(jié)局，“那還糊涂什么！他根本就是不喜歡你啊！”

    風(fēng)醒：“……”

    “你你你……”云清凈急得說不出話來，如今的云霄不過與他們同齡，輩分卻是天差地別，聚在一起談?wù)撨@種問題，真是太詭異了！

    “好了！”云霄強(qiáng)行中止談話，“這天兒還亮著呢，你倆要親熱就晚上再親熱，別耽擱我趕路！”

    云清凈沒好氣道：“誰耽擱誰??！”

    分明已是火燒眉毛，也不知是什么破法術(shù)將他們帶到這什么破地方遇見這什么破人！

    “喲，”云霄稍顯輕蔑，“脾氣還挺大，你爹娘沒教過你出門在外要對別人客氣點么？”

    云清凈：“……”

    風(fēng)醒見勢不妙，趕緊護(hù)住云清凈，對云霄道：“既已耽擱了一會兒，還是趕緊去鎮(zhèn)上再問問吧?！?/br>
    云霄終于逮到一句悅耳的話，笑著指點他：“一看就是爹娘教得好??！”

    “你爹娘難道就沒教過你別拿別人的爹娘說事么！”云清凈忍無可忍，再也顧不得什么禮數(shù)了，風(fēng)醒見狀也只能暗自嘆息。

    云霄一怔，沒有動怒的意思，卻忽然幽幽地笑了，說：“我沒有爹娘……”

    云清凈瀕臨崩潰的怒火眨眼消散，以為自己聽錯了，風(fēng)醒也同樣露出了驚詫的神情。

    “不對……”云霄擒住下巴，獨自碎碎念道，“應(yīng)當(dāng)是我完全不記得爹娘這回事了……”

    ※※※※※※※※※※※※※※※※※※※※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