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破曉前的纏綿還記憶猶新,如今憶起只余下無盡的恍惚。 云清凈掐著自己的肩,任悲憤在指間宣泄,遲遲不甘心,忽又一拳砸向被褥—— “啊——!” 褥中一聲慘叫。 云清凈駭然收手,醞釀好的愁緒一朝潰散,朝被褥里聳動的活物大斥:“什么東西!” 師弟三人詫異地扭過頭,只見被褥里先是支出尖尖的嘴,再冒出個小腦袋,委屈地嚷道:“主上……” 云清凈閃出半米遠(yuǎn):“你誰?。 ?/br> 祥瑞:“???” “主上!是我呀!”祥瑞咻地翻起身,來了個白鶴亮翅,云清凈腦子里一團(tuán)漿糊,猶疑地盯著這尖嘴細(xì)頸的小家伙兒,許久未見,全然拋諸腦后了。 “你、你誰來著?” 祥瑞:“……” 片刻后,云清凈盤腿坐在鋪上,一臉了無生趣,懷里抱著的祥瑞更是慫得不敢接話。 云清凈輕輕順著它的鶴羽,失神地看向一旁燃燒的火盆。難怪之前留守山門時,總察覺到有一股淡淡的仙氣混雜在這秋日的枯澀里,原來是祥瑞這廝醒過來了,可惜他一整日過得昏天黑地,都沒能及時關(guān)切上幾句。 這段時日,祥瑞一直養(yǎng)在大通鋪,意識雖在,可軀體還像被封印似的,它只好耐著性子等待靈力回流,直至今夜才重歸自由。有人來了它也不吵不鬧,就當(dāng)自己不存在,掩在漆黑的褥子里,聽到的卻是靈蕩峰的噩耗,師兄弟們抱頭痛哭。 不知宣xiele多久,祥瑞在耳畔的撕扯中越發(fā)疲了,難過地一睡了之,眼下倒好,被云清凈一拳從傷心的夢里揍了出來,險些丟了小命。 “主上別難過了……我保證!咱們很快就能回蓬萊了!”祥瑞鼓足勇氣勸慰,可火光映在云清凈眼里,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散了一把柴,驚不起什么波瀾。 一旁的師弟們面面相覷,這種沉寂讓云清凈更為難堪——他一個“外人”突兀地來到此地,擾得天翻地覆之后,學(xué)著這里的人掏心掏肺地傷懷一陣,竟就可以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四人的間隙本不寬敞,此刻卻像隔著崇山峻嶺,不敢輕易逾越。 有人敲起了門,敲得溫和。 清誠堪堪起身就被陳清風(fēng)按了下去,陳清風(fēng)沖他搖頭,轉(zhuǎn)身去拉起門閂,推門而入的竟是蘇云開。 “掌門?”陳清風(fēng)一側(cè)身。 蘇云開沖他揚(yáng)起淡淡的笑,進(jìn)屋來,提著一重木炭擱入火盆,火勢“嘩”地?zé)酶摇?/br> “方才路過,瞧見屋里燭還燒著,許是這個天兒太冷了,凍得你們睡不著?”蘇云開將門闔上,不讓寒風(fēng)侵噬了屋里的暖意,眉眼間仍是平靜。 陳清風(fēng)沉默地埋下頭,清誠見了眼圈驟紅,直愣愣地說:“出了這么大的事……誰還睡得著?” 云清凈不覺將祥瑞抱得更緊,抬頭時,一貫渾話連篇的王清水也只是默不作聲地?fù)钢鴿皲蹁醯难劢?。蘇云開長嘆一口氣,輕輕拉住陳清風(fēng)回到鋪上,他自己也順勢坐在中間,看向兩邊的孩子。 “天災(zāi)人禍,世事無常,不可測,亦不可追啊……”蘇云開語氣幽然,透著些哀凄。 “掌門,”王清水吸了吸發(fā)堵的鼻子,“是靈蕩峰錯了么?” 蘇云開看向他,懇切道:“世上本無對錯,奈何有人心作祟,才會如此不得安寧。若要說錯,那錯的人只會是我,這些年過得盲目,始終一事無成,倒讓你們在靈蕩峰受苦了?!?/br> “不是的!”眾人爭先嚷了起來,云清凈獨(dú)自在旁聆聽,覺得一字一句也像自己的枷鎖。 陳清風(fēng)最為憤慨:“倘若我們能再爭氣些,掌門和靈蕩峰又何必受那些莫須有的氣!” “今日也定能救下師弟們……”清誠應(yīng)和著,不覺哽咽。 云清凈遲來一步,竟一句話也插不上。 蘇云開趕緊安撫于他們:“別說這些賭氣的話,這次生出禍端的可是魔引石,上古神物,豈是凡人就可輕易降服的?正是因?yàn)槟銈內(nèi)齻€足夠爭氣,如今才能好好地回到我身邊啊……” 只一瞬,三人淚如雨下,云清凈也擋不住眼底的酸澀,眼看著蘇云開將他們?nèi)吮г趹阎校D(zhuǎn)眼嗚咽聲起,蘇云開也強(qiáng)忍著說:“我知道過去常對你們說凡事要量力而行,你們總會覺得窩囊,即便嘴上沒說什么,心里也始終存著不甘,羨慕外人那般爭強(qiáng)好勝,瞧上去足夠威風(fēng)??晌揖团掠錾辖袢者@樣的事,你們沖得太狠,抑或逃得不夠決絕,最后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掌門……” “說是懦弱也好,精明也罷,總之天大的功業(yè)都不及好好活著更為重要。人的一生,無論攀得多高,始終都會忌憚腳下的路,且越往高處,越是如履薄冰,你們可知這是為何?” 蘇云開徐徐回頭,目光里滿是殷切與憐惜,云清凈與他相視,繃著淚眼,無力地?fù)u頭。 “因?yàn)椤覀兪侨?,不是神,摔下去總會有死有傷,頂峰,即是粉身碎骨?!?/br> 云清凈再也撐不住,跟著傾身抱了過來,蘇云開亦是寬慰地拍著他的背。所有人都在屋子里肆意宣泄著,而坐在中間支撐一切的人,就像山間淌過的清泉,不成形,卻能潤萬物。 . 上半夜將盡,蘇云開哄著幾人到被褥里睡下,獨(dú)自起身離去,云清凈一把抓起祥瑞,急忙追到門外,順手將門帶上。 “開叔叔……” 蘇云開回過身:“怎么了?” 云清凈眼巴巴望著他,有些猶豫。 “你是想說風(fēng)公子的事么?”蘇云開試探性地一問,又自顧自嘆道,“唉,身份立場不同,終究沒有兩全的法子,我想風(fēng)公子他也定然為難至極,是不得已而為之啊……清風(fēng)他們幾個還是少年脾性,恐怕要些時日來緩緩,凈兒你雖與風(fēng)公子相熟,可今日之事與你無關(guān),不必覺得哪里愧疚。” 云清凈目光一沉,悄聲道:“他……是我喜歡的人……” 蘇云開:“……” 愣了片刻,蘇云開琢磨著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了,可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一旁被攥在手里的祥瑞更是目瞪口呆,拼命抬頭張望云清凈的神情,險些扭斷了自己的脖子。 云清凈兩頰微紅,又匆忙擺了擺手:“不過我不是來問他的,是來問你的?!?/br> “我?” 云清凈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開叔叔你什么事都能想得通透,可人總是會難過的吧?所以你也別對自己太……” 云清凈很少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冷不丁卡在半途,竟死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聲音弱了下去,蘇云開明白他的心思,頓時覺得欣慰不已。 “能教出你這孩子的,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啊?!碧K云開同他打趣一句,便笑著遠(yuǎn)去了。 云清凈莫名松了口氣,低頭一瞧,祥瑞似乎還陷在蘇云開方才的話里,僵成了一塊木雕。 眼下毫無睡意,云清凈也不想回大通鋪憋悶著,便帶上祥瑞在外閑逛。這小東西終于回過神來,在手里掙扎兩下,云清凈將它拋向半空,祥瑞撲扇翅膀,久違地感受到了飛翔的快樂。 它來回盤旋,最后落在云清凈肩上,忍不住問:“主上,你何時跟風(fēng)公子成了的?” 云清凈差點(diǎn)一個踉蹌:“……” 祥瑞見他倉皇的模樣,越發(fā)驚恐:“我到底錯過了什么!你們該不會已經(jīng)……” “問這么多干什么!”云清凈心虛地將它薅開,祥瑞瞬間像被雷劈了,將自己擰成錯亂的麻花,在地上撒潑打滾:“嗚嗚嗚嗚嗚主上你變了!有了風(fēng)公子就不搭理人家了!” 云清凈一咬牙:“滾回來!” 祥瑞不敢造次,翻身繞回云清凈耳畔,又實(shí)在放不下,好奇地問了一句,云清凈聽得莫名躁熱,眼神胡亂向下瞟:“他、他很好……哎呀,都是男人,莫非還要扭扭捏捏欲迎還拒的么!” 祥瑞登時一臉羨慕嫉妒,左右氣不過,一頭往前栽:“不行!人家要去找蘇掌門!” “你敢!”云清凈趕緊伸手去拽這沒頭腦的,豈料這色鳥一轉(zhuǎn)眼就撞在了誰的身上,本是頭暈眼花,借著那人手里的燈籠細(xì)細(xì)一瞧,頃刻迷了眼。 “嘿嘿嘿,霍小哥,你有喜歡的人么?沒有的話要不要考慮一下……” “一邊兒去!”云清凈抬腳踹走了它,“姓霍的你別理它!” 霍瀟湘:“???” 霍瀟湘一頭霧水,但見云清凈這么晚了還在外游晃,臉色憔悴,正欲關(guān)切幾句,云清凈卻先行開口:“你怎么大半夜還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哦,那倒沒有,只是聽見外面有聲響就出來看看,沒想到是你。”霍瀟湘答道。 云清凈不知要怎么解釋:“我……” “要不要——”霍瀟湘替他接過了話,“去外面喝一杯?” “???”云清凈有些懵,他知道霍瀟湘一貫和風(fēng)醒是形影不離的酒友,倒沒見他邀過旁人。 想罷,也隨口應(yīng)了。 . “師兄弟們的事,我都聽說了——” 兩人坐在山門外的臺階上,就著一盞微弱的燈籠火,幽幽地對酌?;魹t湘從不是個口無遮攔的人,一字一句都說得小心翼翼,云清凈嘗著酒壺里的辛辣,竟覺得索然無味。 “換作尋常人家,恐怕早就窮途末路了,蘇掌門之心懷,著實(shí)令人欽佩……” 云清凈有些頹靡,忽然問:“欸,姓霍的,你有沒有在什么時候覺得自己很沒用?” “這還用問么?”霍瀟湘扯起嘴角笑道,“我是怎么到這里來的,都忘了?” 云清凈也跟著無力地笑了:“若是少盟主沒有出事,你還會選這條路么?” 霍瀟湘端起酒壺,在手里搖搖晃晃,倚在冷風(fēng)中放空了思緒:“不是江信,也可能是武宗堂任何一個兄弟。我后來也仔細(xì)想過,發(fā)現(xiàn)這命數(shù)里最大的變故不是江信,而是我自己。” 云清凈沉默不言。 “我記得以前同你說過,人若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頗為可悲,不過眼下看來,命運(yùn)已然掌握在手中,卻依舊無力左右,這才是最可悲的,如此,還不如不掌握?!?/br> 云清凈復(fù)又憶起蘇云開方才說的那些話,漸漸豁然不少,仰頭一飲而盡,霍瀟湘轉(zhuǎn)頭看他:“其實(shí)我很好奇,魔引石那種東西,為何會出現(xiàn)在黛湖?” 云清凈咽下最后一口,忽而頓住,此刻他才意識到,今日盡顧著斷腸去了,居然沒有好好靜下來捋清思緒。他放下酒壺,迷迷糊糊道:“瘋子說過這東西應(yīng)當(dāng)埋在魔界的血rou冢里,大概在二十年前就不翼而飛了,如今出現(xiàn)在黛湖,那就是……” “被人放在這里的?”霍瀟湘接著說。 云清凈當(dāng)即恍然:“魔引石的噬力如此強(qiáng)悍,藏在此處定然會費(fèi)些氣力……難怪這段時日不歸山會出現(xiàn)屠戮妖獸的事,而且死后不見尸首,看來都是為了鎮(zhèn)住魔引石而被投喂了!” “這么說,是有人前段時日將魔引石帶到此處了?”霍瀟湘不解地問。 云清凈不甚確定:“可魔引石已經(jīng)失蹤了二十年,怎會突然被帶到此處,還離仙門如此之近?” 話音未落,心底倏地閃過另一個念頭:“或者——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藏在此處了,只是前段時日突然出現(xiàn)了什么變故……” 耳畔似乎“轟隆”一聲,讓他清楚地記起了那日不歸山發(fā)生的一場地動。 霍瀟湘見他神情越發(fā)惶然,緊接著問:“那……有誰二十年前來過靈蕩峰么?” 云清凈瞬間怔住,眼前隱隱約約映出了一道清冷肅殺的身影。 ※※※※※※※※※※※※※※※※※※※※ 鞠躬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