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你叫什么?” 剎那失神,耳畔傳來邈遠舊音。 記憶中那人豐神俊朗,笑起來桀驁不拘,背上背著一筐破書篋,右手卻卷著一張華貴的藍玉古琴,七弦,琴身刻著“煙羅”二字。 是個云游浪子。 “問你話呢!你叫什么?”那人一揚下巴,他面前約莫十五六歲的仙門子弟才惶惑地拜了兩拜。 “蘇、蘇云開……” 就在一炷香前,不歸山結(jié)束了一場盛大的妖魔獵殺,眾仙門大顯神通,打了個痛快——這也是蘇云開第一次獨自帶領師弟們在山林里掃蕩,他從未應付過大場面,霎時間被刺鼻的妖魔氣和濃郁的血腥味沖得頭昏腦漲。 “云開師兄!身后——!”一名師弟飛身躍上高樹,俯首高呼,只見一條巨碩的蟒精潛伏在叢林里,猛地跳出來撲向蘇云開! 千鈞一發(fā)之際,那人從天而降,指尖生風,橫掃琴弦,頓時藍光蕩濺,將蟒精掀出丈余,烈風絞斷了它的毒牙,蘇云開因此逃過一劫,連聲道謝。 “少俠你呢?”蘇云開老老實實說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又問起對方。 那人假正經(jīng)地掐指一算:“聽說你們靈蕩峰有一間包羅萬象的藏書室?” 蘇云開勾起憨傻的笑:“藏書室是有的,卻萬萬不敢稱包羅萬象,只是藏的書多些罷了?!?/br> “那就夠了!”那人將書篋卸在地上,轉(zhuǎn)眼展出了燦爛的笑,“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大師兄了!” 靈蕩峰眾人:“???” “你們是哪個字輩的?” “云……”有人不明所以地答道。 “云?愿乘泠風去,直出浮云間……好字!那我以后就叫—— “云霄?!?/br> “——如何?” 說罷,縱聲大笑。 蘇云開感念恩情,將這位不知從何而來的“云霄師兄”帶回了靈蕩峰,師父劍乙掌門正在蒼穹殿內(nèi)閉關,只用靈力推開殿內(nèi),讓這陌路人進去一敘。 蒼穹殿內(nèi),云霄見到了這位雪鬢霜鬟的老仙士,兩人相談甚歡,云霄便成了靈蕩峰名副其實的大師兄,而后去外面尋了許多新鮮物件回來送給師弟們,蘇云開得到的則是一把鈍劍,后取名為“倚澤”,云霄對這個名字頗為滿意,說有君子之風,和蘇云開很像。 眾人起初都不明白他為何要拜入這么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仙門,后來才明白,這位云霄師兄就是奔著蒼穹殿后那間藏書室去的,平日恨不能把腦袋都塞進書里去。 他那筐書篋里裝滿了五花八門的奇書,上面寫的全是眾人看不懂的文字,有些書頁已經(jīng)翻黃零落,卻還被規(guī)矩地夾在一起。 蘇云開對讀書也頗有心得,偶然一日與云霄聊起,得知這位大師兄素來有修補舊書的愛好,近來得了一本上古奇書,但許多藏卷已經(jīng)遺失,不得已才四處游歷,一心想要將這本上古奇書重新整理出來。 那些看不懂的文字是古文字,靈蕩峰的藏書里恰好有許多關于人界古文字的記載,云霄一路尋了過來,大有所獲。 說起這些時,云霄格外坦誠,就像在做什么理所應當?shù)氖拢静粦钟谕馊说拇y。 蘇云開從未見過這等奇人,崇敬之心油然而生,久而久之,就成了個整日師兄長師兄短的小跟班,可老天爺似乎并不打算饒過他。 他年紀尚輕,性子溫軟,時常受人欺負,卻又不敢失禮得罪,只得在人前笑臉相迎,人后嚎啕大哭。 比如某年的中秋前夕,蘇云開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的一窩兔子被隔壁山頭放出來的野貓給抓死了,于是跑去半月坡將兔子埋了,立了個簡陋的冢,遂忍不住掩面慟哭。 “誰?。e哭了!吵死了!”云霄師兄正在坡上的巨石邊散心,忿忿地探出頭來,一見是蘇云開才將嗓子潤了潤,換了安撫的語氣,“開啊,你過來。” “云霄師兄?我、我不知你在這……”蘇云開抹了眼淚怯生生地走了過去,云霄見他慫不拉嘰的,便強拉他到跟前,拽起蘇云開自己的袖子,強行將他一張花臉給揉干凈了,但蘇云開兩汪瞳水還泛著光。 “錚——” 云霄一把掀開煙羅古琴的琴布,勾指撥弄了兩下,山外飛來兩只黃鸝,蘇云開怔怔地望著,心中頓時開闊不少:“師兄的琴藝又精進了……” “哼,你師兄我一直都精著呢!”云霄沒好氣地斜眼看他,“說吧,誰欺負你了,我立馬去打爆他們的狗頭!這些人也真夠無聊的,一天吃飽了沒事干,就喜歡來撿你這個軟柿子捏……” 蘇云開總算破涕為笑,在他的記憶里,云霄師兄總是這樣風風火火,若是師兄下定決心做什么事,那便是一往無前,九死不悔。 他打心底里羨慕,每每想要效仿,都被云霄師兄惡狠狠地揪了回去,一通破口大罵。 罵完之后,師兄也會變得語重心長,對自己不厭其煩地說,開啊,你真笨,各族生靈,猶如這不歸山上的樹葉,根本找不到相同的兩片,你就是你,不必成為別人。 自己的路,自己要好好守著,終有一日,必將等到真正的云開月明。 我同你打這個賭,你愿意么? 那語氣,像醉了似的。 蘇云開遲遲沒有抬頭,因為這話里有他想象不出的耀眼的未來。 后來,云霄師兄為了古文字一事,數(shù)次下山尋訪,旁人的冷嘲熱諷接踵而至,他卻置若罔聞,言行舉止仍是一貫的放浪不羈,乖張難馴。 蘇云開每次都在靈蕩峰的山門外目送師兄離去,又眼巴巴地盼著師兄歸來。 每一次都倉促遠行,每一次又都滿載而歸。 此人就如神祇一般,好像沒有什么辦不成的事,于是越發(fā)狂妄,越發(fā)恣肆,慣出了好賭的性子。此賭,非坊間之賭,乃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一旦過了火候,便讓人覺得不可理喻。 云霄師兄將編纂好的《千訣錄》帶回來的那天,靈蕩峰上白雪皚皚,蒼穹殿外也掛著白花——劍乙掌門歸天了,弟子們守孝三月,掌門扳指傳給了云霄。 “掌門師兄。”蘇云開換了稱呼,守在藏書閣外。 云霄闊步來前,笑著一拍他的頭:“開啊,想不想同我一起下山走走?” 蘇云開藏不住驚喜,乖巧地應了。 那趟游歷,北至鎖春關,南至山河關,見識了大好風光,也結(jié)交了不少文豪武杰,唯一的缺憾便是歸來路上,掌門師兄非要同北墨一族的大少爺墨洄爭論一家書販子賣的書是真是假,最后輸?shù)煤翢o懸念,還將《千訣錄》白白送了出去。 若非那時候蘇云開沒有陪在身旁,否則定要攔著掌門師兄去賭這一盤必輸無疑的賭局。 然而脾氣不好的師兄卻是個愿賭服輸?shù)娜?,贏也瀟灑,輸也瀟灑。 “書這個東西,放在誰那兒都是用來生灰的,與其藏在不歸山里,不如跟著那位大少爺去山下逛逛,況且他們東原水土好,養(yǎng)人,說不定還養(yǎng)書呢!” 蘇云開這才意識到,從初識到深交,掌門師兄從未變過,大道不渝。 此后,他每每看見手中這把倚澤劍,就會念及贈劍之人那不畏山窮水盡的胸懷。 他再也沒去半月坡上哭過,因為他學會了一笑泯然。 他再也沒有讓掌門師兄為他撫琴,為他打抱不平,因為他自會撫琴,自會應付一切非難。 直到禁地的鎮(zhèn)石不翼而飛,掌門師兄又要遠行,這一次,云霄在臨行前摘下了掌門扳指,交給了他,只說萬一回不來了,他就是新任掌門。 蘇云開沒有多想,因為師兄如此神通廣大,總會再回來的。 哪有萬一? 沒有萬一。 總會回來的—— 不管以什么樣的方式。 . “爹……他很多年前就死了,自刎死的?!痹魄鍍粽罩洃浝锏钠?,如是說道。 蘇云開眼底有淚光,將流未流,只是定然望著云清凈手里的信,目光變得有些空洞。 霍瀟湘心中慨然,悄悄離開了藏書閣,給兩人留出一方安寧。 “原來如此?!?/br> 蘇云開終于開口說話,恰有半滴淚從眼角垂落,掠過他微微揚起的嘴角——蘇云開還是笑了,笑得風霜滿面,苦澀不堪。 “怪不得那次掌門師兄下山過后,音訊全無,再也沒有回來……” 云清凈感同身受,一時情起,便將自己的事全都告訴了蘇云開——他的母親是蓬萊的烏渺上仙,曾率仙族大軍攻打魔界不死地,后因誤入陷阱,進退兩難,加上父親自刎而死,母親被迫撤軍,回蓬萊將他生下,隨后也謝罪離世,自己則是人族和仙族結(jié)合的后代,高居仙主之位,不慎錯手殺了幾個嘴皮子不干凈的,欠下了命債,被貶入凡。 蘇云開大為動容,亦能體會他的難處,緩緩伸出手來,搭在孩子因悲傷而瑟縮的肩上,端詳他如畫的眉眼,忍住哽咽:“你可是……長得像你娘?” 云清凈攥著信,頹然地點了點頭。 蘇云開笑得更深,反倒安撫起了眼前的孩子:“以前我就在想,掌門師兄這么個劍走偏鋒的人,究竟會對哪樣的女子動心,如此一看,倒是不足為奇?!?/br> 云清凈被蘇云開說得不敢正眼對視,他并不知道蘇云開整日掛在嘴邊的“掌門師兄”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知道自己跟靈蕩峰的淵源原來如此之深。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卻又因為他在這里一年多的日子而顯得不那么突兀,反而被這份相依為命打磨得樸實和真摯。 不知過了多久,云清凈才敢抬起眼來,望著信上的字,坦誠地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爹,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是神?!?/br> 蘇云開故弄玄虛,遂將他帶到一旁坐下,攤開這些信箋,將往事娓娓道來。 . 霍瀟湘站在藏書閣前守著日上三竿,地上的長影變得愈短,那久違的寂寥也變得愈深。 他試著出拳,卻打得沒有底氣,耳畔一有零碎的呼嘯,他便匆忙收手,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再回過頭時,風醒赫然站在跟前,霍瀟湘一陣激靈:“醒兄你……你……好歹也說一聲……” “仙尊可在此處?” “他正在里面和蘇掌門在一塊呢,似乎聊起了故人,怕是不好攪擾。” 風醒面露猶疑,搖搖頭道:“恐怕不得不擾了,外面又出事了?!?/br> “什么?”霍瀟湘心下一凜,回頭看向這座沐浴著朝陽的藏書閣。 ※※※※※※※※※※※※※※※※※※※※ 愿乘泠風去,直出浮云間——李白《登太白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