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寅時三刻,西北巨樹。 江信手執(zhí)長劍,從嘶鳴的烈風(fēng)中走來,夜色覆在勝雪的白衣上,像被業(yè)火灼燒后留下的焦黑。 賀星璇換上暗影的黑衣,蒙著臉,靜候多時,直到聽見輕微的碎石滾裂聲,才徐徐轉(zhuǎn)過頭來。 “你是最后一個。”江信手中長劍錚然作響,眼里似有星火垂落九天,燃得決絕。 賀星璇忍不住嗤笑一聲:“是我低估你了,我以為你不會冒著無法奪魁的風(fēng)險,去做這些沒名沒份,又討不了任何便宜的傻事?!?/br> 他說著,肆無忌憚地往前走了幾步,江信揚起劍鋒,賀星璇這才停下。 “我說過,我能幫你……星璇?!?/br> 話音一落,猶如黑云覆頂,賀星璇凜然瞪大了眸子:“這就是你的幫法?故意扮作暗影,夜夜混跡于密林之中,挑起廝斗,就為了將他們一個個逼得退無可退,然后摘下他們的面罩,以作威脅??。 ?/br> 江信柔和的下頜線被夜色削得銳利,睫羽霎時落下大片陰影。 “如果他們行得坦蕩,看得淡泊,又怎會受到威脅?” 賀星璇疾步靠近,劍鋒倏地點在他的心口,可賀星璇并不懼怕被一劍穿心,愣是抵著長劍,越來越近,江信出劍的決絕終于在眼前人的示威之下有所動搖。 “那你這做法可又行得坦蕩,看得淡泊?江、少、盟、主!你就這么急于立功,想讓你那虛偽的父親,還有霍大哥他們,更看得起你,更珍惜你?!” 賀星璇憤然扯下面罩,露出一張俊逸如刻卻根本不屬于他的臉——劍眉星目,氣宇軒昂,唯獨敗在那對浮躁悲憤的,與整張臉格格不入的眸眼上。 江信手腕一軟,終是頹然地撤回了長劍,他很清楚,看著這張臉,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于是那不爭氣的淚從眼角溢出,江信忍住胸前的翻騰,掙扎道:“那你要我如何做?霍兄呢?霍兄不也曾和他們一個一個地打了一場,拆穿了他們藏得最深也最怕暴露的東西?!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沒說!!” 賀星璇亦是聽得憤慨。 “但你們又做了什么!”江信陡然聲嘶,“我父親也放過你們了,默許你們在一個不逾矩的范圍里去得到你們想得到的,可你們非但不收斂,四處為禍,謀財害命,栽贓嫁禍,還擅自掌管起別人的生死成敗了!” “更讓我更費解的……是你!”只一瞬,江信咬牙重新?lián)]出長劍,這次挺直地落在賀星璇眼前,咫尺之距,眼睫因之簌簌而動。 “星璇……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倘若霍兄知道他將你救回來,教你武功,護你周全,反倒讓你有了可趁之機,借他的名義煽動暗影作亂,你讓他怎么想!他的善意就活該被你踐踏么!” “閉嘴!”賀星璇怒聲咆哮,驟然出拳將長劍擊飛,江信拼命攥住劍柄,借力回撤,隨后凌空一斬,賀星璇俯身躲過,報以一擊游龍浮潛,貼著地面攻襲過來,江信騰空躍起,反手一劍劃破賀星璇的衣袍,稍有不忍,便及時收手了。 賀星璇受妖化過后,體質(zhì)特殊,習(xí)武有天然優(yōu)勢,不到一年時間便突飛猛進,超過了尋常人練的三五年,可霍氏拳法畢竟是武宗絕學(xué),他再如何刻苦也只能掌握一些皮毛。 而江信的身手再不盡如人意,那也算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更何況他這段時日,晚上要滿城追殺暗影,白天還要參加聚英會比擂,猶如在一處密不透風(fēng)的煉獄里進行殘酷的試練,在體力透支到極限的同時,心智和武功也得到極大的提升。 十招過后,高下立現(xiàn)。 賀星璇顯然招架不住這套行云流水的星璇劍法,江信沒想過傷他性命,一心規(guī)勸道:“你有什么苦衷,可以告訴我和霍兄,我們一起解決??!” “你以為你是誰!”賀星璇趁他不備,從袖中拋出食人花粉,江信駭然向后閃躲,不曾想賀星璇立刻猛撲過去,玉石俱焚地將他推倒在地,用力扼住他的脖頸! “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霍瀟湘什么人了么!” “咳咳……呃……” 江信長劍脫手,難言地掙扎著:“為你……不是為……霍兄……” “我讓你閉嘴!閉嘴!”賀星璇將大量的食人花粉從江信口中灌入,殘暴地掐著他的下頜,任他嗆得滿臉漲紅,失去了所有君子風(fēng)度。 江信抗拒吞咽,可他實在是做不到,他喊不出聲,也掙扎不開。 賀星璇抽出暗影的匕首,故意懸在半空,將刺未刺,大肆欣賞他的無助,桀桀地笑道:“不過我不會殺你,待你變成咬人的怪物,我就把你綁在西城門上示眾,讓所有人都瞧瞧……” “哧!” 賀星璇愣在原地,只見江信抱著他的手臂驟然往下,匕首猛地插進了心口! 江信喉中溢出大口腥咸,他的眸光開始渙散,卻是心滿意足地松開雙手,視死如歸般,一字一頓道: “你……可悲……” 江信就此失去意識,賀星璇握著那柄匕首,看著鮮血不斷噴涌,忽地大喝一聲,又將匕首往心口壓了幾寸,險些要將他捅穿! 這一幕,就此深深地鐫刻在誤打誤撞來到此地的莊憐眼里…… 而袁爍聽聞江信近來的比擂都打得極為吃力,很是疑惑,這才從一個相識的暗影那里得知,江少盟主每晚都會親自來清剿暗影,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 因此,許多暗影要么落敗被抓住把柄,要么藏匿起來不敢露面,要么就此寬衣,金盆洗手,從此一片清明。 “只要我江信活著的一天,暗影,見一個滅一個!” 那個從來不敢大聲粗氣地說話,言行舉止一貫小心翼翼的白衣公子,就是這般對所有暗影撂下了狠話,一傳十,十傳百,施威懾敵。 . “……他明明知道以一敵百并不討好,暗影也不可能真正消失,但他還是這么做了,即便是短暫的安寧,也是安寧?!被魹t湘些許哽咽。 “整個武林之中,又有幾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江海年徹底癱在桌邊,越往細(xì)枝末節(jié)處想,越止不住地?fù)u頭嘆息。 云清凈看著愈漸失控的江信,覺得心里血rou翻攪,像是碾入刀山火海,痛極了。 風(fēng)醒趕緊掏出一罐小玉瓶,強行給江信喂下這段時日特意調(diào)制的清心丹,江信才得以稍微平靜了些,可一旦恢復(fù)神智,淚水就再也克制不住。 “別怪……父親……” 江海年挪著重逾千鈞的步子朝他走去。 云清凈抱緊清心草,趕忙從屋里撤了出來,只見江海年將江信緊緊擁入懷中,無聲勝卻有聲。 云清凈低頭望著懷里這堆幾乎快蔫了的草葉,魔怔似的將其全部塞到風(fēng)醒手中:“給你,都給你!還要多少,你說一聲,我馬上再去買!” 風(fēng)醒斂著眉:“夠了,仙尊?!?/br> “不夠……”云清凈那簇深埋的火不知何時被引了出來,拳頭上指節(jié)嶙峋,掐得生紅,“這怎么夠呢——” “我現(xiàn)在就去殺了那姓賀的混賬!” 云清凈掀起狂怒,沒想到率先來觸霉頭的竟是站在門前心灰意冷的霍瀟湘,此人突兀地?fù)踉谧约焊?,輕描淡寫地說:“他不能死?!?/br> “姓霍的!這都什么時候了!”云清凈有氣無處撒,一拳打在霍瀟湘身后的廊柱上,天地間隨之猛顫。 “不能死就是不能死,”霍瀟湘斜斜望著屋里痛苦不堪的江信,從未覺得像現(xiàn)在這般出離悲憤,“他這輩子也別想一死了之!” 云清凈:“……” 霍瀟湘亦是決絕,他的視線轉(zhuǎn)向風(fēng)醒,伸出手來:“醒兄,把草藥給我吧,我?guī)N房。” 風(fēng)醒毅然對上他沉熾的目光,只覺霍瀟湘有一根弦就在斷裂的邊緣,是撐不住這場狂風(fēng)驟雨的,而云清凈也回過頭看著自己,目光更似泰山壓頂般,風(fēng)醒從來都只有痛之惜之。 倏然間,風(fēng)醒指尖竄出烈火,將那團清心草焚成了灰燼! “你……”云清凈啞然,看著那些被火光碾碎的,就好像看見了灰飛煙滅的希望。 霍瀟湘淡然垂下了手。 余燼從指縫滑落,風(fēng)醒搓著指尖,沉聲道:“不用再熬了,差不多了。” 云清凈:“?” “我的家鄉(xiāng)有一門術(shù)法,能助少盟主徹底壓制住體內(nèi)的妖性,雖然過程會有些折磨,好在清心丹有鎮(zhèn)痛之效,應(yīng)該不算難熬……今晚戌時我會再過來?!?/br> 說罷,走得決絕。 云清凈怎么聽都覺得心里發(fā)堵。 這死瘋子前段時間曾告訴他,說自己幼年修習(xí)過醫(yī)術(shù),盡管不算精湛,但也不至于一竅不通,故而主動提出了清心丹一說。 清心丹由清心草熬制而成,這種草藥在人界藥市上很常見,輕松便能買到。 好不容易熬制出來,讓江信每日服用,也確實短暫地抑住了妖性,可今日為何又稱“家鄉(xiāng)”有一術(shù)法可徹底抑制妖性? 魔界不死地還能有什么妙手回春的東西? 如果真有,為何現(xiàn)在才提及? 就在他覺察到不對勁時,那人又似風(fēng)過無痕,再也尋不見蹤跡了。 總是如此自作主張……就不能告訴我一聲,讓我也來幫你么…… 云清凈越發(fā)惘然,干脆坐在臺階上等,那頭被江海年打暈的小土狗悄然醒轉(zhuǎn)過來,畏畏縮縮地蹭了上來,此時,霍瀟湘也坐下了。 “講講你之前在城隍廟說的那個……天神吧。”霍瀟湘忽然這么問。 云清凈摸著腳邊的狗頭,沒好氣地嗤了一聲:“怎么?走投無路要開始拜神仙了?” 霍瀟湘:“……” 云清凈偷偷瞥了他一眼,無力地勾起嘴角來:“說來怕你不信,我就是神仙,你可以拜我,不過……拜了也沒用?!?/br> “嗬,”霍瀟湘覺得好笑,“有你這么動不動就昏倒在地的神仙么?” 云清凈:“……” “以前沒有,現(xiàn)在有了?!?/br> 鴻蒙初辟,仙族人就享有九霄之外的廣袤無垠,呼風(fēng)喚雨,降妖除魔,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云清凈絕不會想到有一日,他會被困在這狹小的人界,眼睜睜見證著這里動輒面目全非的生死愛恨,然后明白“無能為力”四個字要如何寫。 他以前多有能耐啊,出生之時反噬母體,還順便吸走了靈池所有的靈氣,變成這么一個覆手間能毀去大半個蓬萊的怪物,仙界無不忌憚,好不容易登上仙主之位,卻在彩云之海稍一動怒,讓那些前來挑釁的人殞了命,犯了戒條,自此永墜低谷…… 現(xiàn)在,也就剩這些一文不值的回憶了。 . 遠(yuǎn)處的山崖上,風(fēng)醒將裝滿清心丹的小玉瓶重新騰空,暗紅色的圓丹滾落在地,被他駢指捏碎。 這些所謂的“清心丹”只余下清心草的殘渣和里面黏稠的魔血。 風(fēng)醒敞開衣裳,左胸上還刻著十幾條細(xì)小的劃痕,是尚未完全愈合的裂口。 與過去這半個月一樣,他將玉瓶放置在旁,用指尖掐了進去,到跳動的心臟深處輕輕翻攪,隨后拔了出來,將蘸滿的心頭血滴進玉瓶里,幾滴便好。 與過去這半個月不一樣的是,他需要一次性集滿一整瓶,于是那撕心的疼痛翻來覆去,讓那張向來波瀾不驚的臉有了些許扭曲。 ——“少主,你可想好了,這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十三沒法向風(fēng)主大人和夫人交代?。 ?/br> ——“那你好好活著,就不用去交代了,若我沒能挺過來,我自己親自去交代……” 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