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一堵圍墻,隔絕了聚英會的熱火朝天與江府內(nèi)的冷清蕭條。 天地間偶爾掀起一陣較烈的風,將庭院內(nèi)的梧桐葉卷飛出去,飄向未知的遠方。 江信順著風勢,利落地刺出一劍,劍氣從劍身末端脫韁而去,重重地擊打在木樁上,恰在此時,墻外傳來山呼,他無奈撤劍,寂寥地嘆了一口氣。 聚英會的魁首之戰(zhàn)越來越近,只是最后唯二的席位還不知花落誰家。 他從外面回來之后換了身衣裳,仍是白衣勝雪,清風拂來,似能含熏綻放——即便如此,江信眉間的陰翳依舊沒有消散。 他反復練習著出劍的姿勢,額前不覺滲出細汗,好不容易停歇下來,正喘著粗氣,身后忽然響起一句:“旋腰,帶動肩臂發(fā)力,方能收放自如?!?/br> 江信回頭望見一張熟悉的面龐,微微發(fā)愣:“父親?今日怎地這么早就回來了?” 江海年沒有接話,只將自己的佩劍拋了過去,江信忐忑地握住星璇劍,按父親的話重新?lián)]了一遭—— 星璇劍劍身流光,揮劍之時,劍意如沐星芒,瞬時有脫胎換骨之效,猶如長虹貫日,眨眼間便將木樁碎成一眾殘屑,從四面八方飛濺出去! 江信驚詫于自己方才那一劍,卻又不敢得意忘形,于是怯然收回劍來。 江海年滿意地點點頭:“劍客從不吝于精益求精,吾兒當是前途無量。” 父親往日對他都是色厲內(nèi)荏,鮮少用這種口吻說話,江信聽得手足無措,忙將星璇劍還給父親。 江海年卻是負手而立:“若是使得順手,盡管拿去。” “父親!”江信十分慌亂,“孩兒……孩兒現(xiàn)在還不配!” “你是江家的唯一,你不配,誰配?”江海年板著臉道。 江信啞然,手里的星璇劍卻像有千鈞之重,壓得他的手腕不住發(fā)顫。 父子對峙良久,江海年神情凝重,不再對他咄咄相逼,拿回了星璇劍。 江信如釋重負后又陷入莫名不安:“父親,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要胡思亂想,”江海年矢口否認,“你只管好好練劍,拿下這次聚英會的魁首再說!” ——“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專心在聚英會贏下每一場比賽……” 相似的話語彼此交疊,當是振聾發(fā)聵。 江信茫然地一頷首,江海年心口一松,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江信又叫住了他:“父親,若是忙不過來,大可叫上孩兒一道分憂?!?/br> 江海年盯著他半晌,心思軟了下去:“過幾日就是南北大婚,儀式和婚宴都設在鎖春關,眼下又正在召開聚英會,大半個武林齊聚中原,天鴻城內(nèi)魚龍混雜,圣上擔憂會有賊人趁機興風作浪,下令嚴治,所以這段時日,武林千萬不可出現(xiàn)任何紕漏?!?/br> “那……杜榮的事要如何處置?”江信問得小心翼翼。 江海年面色沉冷:“你是替武宗那小子問的?” “不止是為了霍兄,”江信急忙解釋,“父親,這背后還牽涉到了暗影,不可草率?。 ?/br> 江海年伸手將他止住,戲謔地笑了笑:“暗影,無可救藥啊……” 江信不解:“為何?父親不是為此費了很多心血么?如今暗影越發(fā)猖狂,百密一疏的可能自然也越大,豈不是將他們連根拔起的最好時機?” “唉,說了你也不明白,信兒,你要始終記得一點,為人臣、伴君側(cè),比起真相,一個讓人滿意的‘結(jié)果’才更為重要。就拿杜榮這件事來說,漕幫之下,將矛頭對準了武宗堂,漕幫之上,杜幫主卻對此事只字未提,甚至根本不打算追究他親生兒子的死,原因為何?” 江信搖了搖頭,江海年又道:“因為杜幫主非常清楚,眼下是個多事之秋,繼續(xù)追查下去只會牽連更多,百害而無一利,若是不小心碰了禁忌,觸怒龍顏,實是得不償失,而他手下那幫人并未有這般眼界,無非是將個人喜惡凌駕于頂,鬧一陣,也就過去了?!?/br> “怎么就過去了?污蔑的人可以全身而退,那些被他們強行打上的污點呢?沒有真相,誰來替霍兄和武宗堂澄清?誰能還他們清白?” 江信一時情急,在江海年面前渾似一個無理取鬧的三歲小孩。 江海年的目光被晚霞鍍上一層金,恰好掩蓋了眼里復雜流動的情緒:“放肆!” 江信垂頭喪氣,再不敢頂嘴。 江海年見他這副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武宗那小子有多看重自己的清白?” “他要是在乎清白,在乎武宗這塊金字招牌,他當初就不會腆著臉去給那些富家子弟當陪練,也不會為了一點身外之物,就忍受那么多輕佻下賤的事!” 江海年說得極為憤慨:“所以我才不允許你跟這種人廝混在一起!你是洛水江氏未來的當家人,也會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尊嚴,絕不能丟!這個尊嚴,就是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能手持長劍,意氣風發(fā),沒人可以瞧不起你!” 平地起風了。 江信眼中含淚,想起那夜在武宗堂里偷聽到的事,咬著牙:“霍兄他……根本就是迫不得己……” “習武之人,寧死不辱!”江海年從喉嚨里將這八個字逼出來的時候,風聲一度式微,唯有這句話盤旋而上,再度落回父子二人耳畔,卻變得沉甸甸了。 很快,江海年意識到自己又傷了這孩子的心,萬般無奈,朝著院內(nèi)的梧桐樹走去——許多大戶人家總是偏愛梧桐,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寓意著品格高潔,乃是無數(shù)人心向往之的。 “你以為……咱們江家就是無堅不摧的么?”江海年撫住老樹,終于舍得吐露心事,江信頹然地跟上前來,屏住了一刻呼吸。 “過去這幾十年來,江湖之中的明爭暗斗從未停息,許多家族不敵弱rou強食的規(guī)則,紛紛落敗,江家承蒙圣恩,得以擔下‘盟主世家’之稱,可武林盟主之位僅憑世襲,總歸說服不了旁人,如今覬覦那盞盟主金印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br> 稍有差池,盛衰不過一念之間,江信這才對父親的苦心有所體悟。 怪不得前段時日會向自己許下交付星璇劍的意愿, 怪不得百忙之中還不忘趕來守著自己每一場擂臺賽, 怪不得對細枝末節(jié)也如此苛責,甚至恨不能一步登天……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 念不好,墻倒眾人推,多年盛名一朝傾塌,前人的心血也就付之一炬。 江信對此后知后覺,頓時滿懷歉疚:“父親……對不起?!?/br> 江海年回手搭住他的肩,用力地捏住,無言片刻,父子二人總算是冰釋前嫌。 “其實早年武林并不太平,各家爭權(quán)奪勢,最后落至家破人亡的數(shù)不勝數(shù),我記得城西水巷邊就有一處賀家的舊宅,不知現(xiàn)在被人拆了沒……” 江海年隨口一提,江信卻是愣住了,他方才誤打誤撞進去的不正是這處賀家舊宅么! 滿眼的殘破不堪,蛛網(wǎng)覆蓋下的灰塵積約有一寸厚,幾乎教人無法羅織起往日的勝景。 “賀家?”江信小心翼翼地確認著,畢竟如此湊巧,讓他有些好奇。 江信活了這二十多年,就只認識一個姓賀的人,還是霍瀟湘一年前從不歸山救回來的賀星璇。 星璇剛被撿回去的時候無名無姓,頂著一頭空白的記憶,直到霍瀟湘拿來《百家姓》,他才在無數(shù)姓氏里下意識指出了最熟悉的“賀”字。 “不錯,賀家的賀老太太是你爺爺?shù)呐f友,也曾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賀家的武功向來傳女不傳男,武功偏于陰柔,在對抗中并不占優(yōu)勢,逐漸便落沒了,后代出嫁之后也不再保有自己的姓氏,如今幾十年過去,連是否有后人存世,都無從知曉。” 江海年憶起往事,唏噓不已,而江信只恍惚地點了點頭,想來都是些陳年往事,倒也不必太過在意。 . 最后一線光亮掃過天邊,轉(zhuǎn)瞬消隱。 云清凈不抱希望地問:“不是說暗影形若鬼魅么?如何揪出來?” 霍瀟湘答道:“暗影在天鴻城內(nèi)有個秘密集會的地方,許多暗影會聚在那里等候雇主,雇主上門也有個規(guī)矩,那就是他們必須要穿一身黑衣裳。” 杜榮便是穿著黑衣裳出門的。 云清凈頓時來了興致:“那你猶豫什么,還不趕緊帶路!” 臨近城門口,夜色從遠處一路蔓延過來,霍瀟湘注視著天邊,只道:“帶路可以,但可否不要將此事告訴江信?” “嗬,你小子真是越發(fā)可疑了?!痹魄鍍舨[著眼看他。 “江盟主清剿暗影多年,不過是揚湯止沸,現(xiàn)在幾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江信卻是嫉惡如仇,恨不得將暗影除得干干凈凈,所以最好不要讓他知道秘密集會的事,否則以他的性子,后果不堪設……他身上擔子太重了,不能有事?!?/br> 霍瀟湘難得說了幾句肺腑之言,云清凈頗為動容,結(jié)果一開口就將其判定為“你廢話真多”,隨即揚長而去,留下路邊一頭小土狗在狂搖尾巴。 霍瀟湘:“……” 祥瑞甚是同情,回頭安慰道:“霍小哥別往心里去啊,我家主上就是這副德行,平時又被風公子念叨久了,沒什么耐心實屬正常?!?/br> 云清凈:“……”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哎,我從來沒有如此懷念過醒兄還在身邊的日子……”霍瀟湘高聲長嘆,只在心里勸自己說,這姓云的武功高強、心比天高,危難之際總比江信要讓人放心多了。 想罷,明月入懷,海闊天空,兩人一同朝東郊密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