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開，天地遙不可及，各族生靈無法僭越，只得在既定的法則之下茍且偷生。

    九重天居高臨下，享無邊危寒，生來便以俯瞰其余各族的姿態(tài)自居，而魔族棲居在萬丈地底，與黑暗共眠。盡管仙魔兩族有通天徹地之能，卻都比不過人族rou/體凡胎創(chuàng)下的千年文明。

    各族雖是各有所長，但有一點是亙古相通的——他們都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生死由“天”。

    九重天不是主宰生死的天，蓬萊也不是，他們都屈從于一個更高更邈遠的“天神”。

    無人知曉天神從何而來、形同何物，也許是rou身無盡、壽命無涯，也許是無所不知、無處不在。

    但凡你抬起頭來，便能看見所謂“天神”在用“命運”和“規(guī)則”來打壓世間萬物。

    “我對妖魔沒有偏見，”云清凈率先表明了態(tài)度，隨即話鋒一轉(zhuǎn)，“但也不存在友善?！?/br>
    風(fēng)醒本就不指望他會說什么眾生平等、相親相愛的場面話，不意外地點點頭：“應(yīng)該的?！?/br>
    “至于何為好事、何為壞事的問題，根本就毫無意義！立場不同，選擇不同，倘若你問我這個問題只是想為你接下來要做的壞事鋪好臺階，那我就沒必要回答了?！痹魄鍍粢欢缎渑郏П墼趹?，多多少少有些耍賴的意思，風(fēng)醒卻盯著他不說話。

    “不過，”云清凈偷偷瞥了他一眼，“我還是相信你的。”

    風(fēng)醒眸眼一顫，目光如同山間的溪流，一開始在嶙峋的山石間顛簸不定，最后流入谷底才悠然舒展開來。

    他漸漸變得放肆了些，視線轉(zhuǎn)而攀上云清凈的眉眼，來回游走。

    “我是個半魔，年齡不詳，因為不知道要從何算起，家住不死地，已無親人在世，十三原本是我的心腹，枯樹林一事后便離開了，我此次來人界只是為了尋找魔界丟失的引石?！?/br>
    風(fēng)醒飛快說了一通，云清凈后知后覺地“啊”了一聲：“你、你說慢點！丟了什么東西？”

    “魔、引、石?！憋L(fēng)醒一字一頓。

    云清凈像是被雷劈了一道，暗暗驚嘆，這玩意兒也能丟？

    仙界也有引石，嵌在九重天與天柱之間，亙古盈輝。與魔引石不同的是，仙引石給予的力量是向上的，是為了讓九重天安穩(wěn)地高居蒼穹之頂，而魔引石是為了將不死地恒久地埋在地底。

    傳說引石源于媧神補天的殘余，存在的意義與天柱相似，就是要將混沌的力量徹底劈開，釘死在乾坤兩端，再無融合的可能。不過這種張口就來的神話故事已經(jīng)在仙魔兩界傳出了五花八門的說法，最后都只認同了引石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那魔界豈不是……”

    “嗯，也許數(shù)年之內(nèi)不必憂慮，可百年千年卻是等不起的，”風(fēng)醒輕輕嘆息，“大海撈針，至死方休，眼下能與仙尊短暫相聚，我自然是無比珍重的，只是今后……”

    “你要一個人去找么？”云清凈無心聽完便強行打斷，風(fēng)醒的思緒輾轉(zhuǎn)陷入片刻的空白，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不過他很快就想通了。

    “仙尊，高處不勝寒，是站不下太多人的，有我一人足矣。”

    .

    閣樓內(nèi)，唯一的書篋也已被墨傾柔顛來倒去地翻了好幾遍，除了父親的醫(yī)經(jīng)和奇聞異事錄，就是她自己閑暇時臨摹的一些山水花鳥畫以及軍陣圖。

    沒有《千訣錄》。

    墨傾柔跪在地上，無力地用手撐著額頭，看起來無比沮喪。

    她不知道要如何將這件事告知云清凈，畢竟她清楚云清凈此次下山正是為這本書來的——憑著一腔信念，不辭辛苦地尋到了北墨族人，其后莫名卷入軍師閣紛爭，最后一無所獲。

    這不是一個好的結(jié)果，傾柔也無顏面對，尤其是云清凈這一路還掏心掏肺地幫了她許多。

    “小姐，你到底在找什么書呀？”涯月越瞧越忐忑，忍不住問道。

    傾柔將頭埋在書篋上，悶聲道：“很多年前，爹爹從上一任靈蕩峰掌門那里贏來了一本書，云兄這次下山就是為了尋回那本書，我還以為爹爹會放在水榭的，現(xiàn)在看來，大概真的與軍師閣一同化為灰燼了。”

    涯月：“既是如此，出去和云少俠實話實說不就行了？”

    傾柔左右蹭著眼淚，不肯抬起頭來：“不行，云兄一定會很失望的，我不想讓他失望……”

    “我不想讓任何人失望?！?/br>
    她又添了一句。

    “這么久遠的事了，小姐何必要強加在自己身上呢？”涯月盡力勸慰，可墨傾柔自回到墨府起，始終心神不寧，小心翼翼維護的情緒終究還是垮塌下來。

    軍師閣的真相浮出水面，她不小心窺見全貌，卻寧可埋下頭去，浸在水里裝傻充愣。

    因為一旦坐實罪名，系住北墨一族最后的箏線就會被斬斷，舉族上下，再無依靠，甚至連性命也保不住。

    性命沒了，還能奢望什么……

    “涯月，你出去替我轉(zhuǎn)告云兄，是我對不住他，他一路上都在幫我，而我卻幫不了他，然后你再替我……替我送別他們?！蹦珒A柔頹然道。

    “好，那小姐你早點休息?！毖脑乱回灦际且苑臑橄?，見傾柔心情不佳，便將她扶回床邊坐下，在屋內(nèi)收拾一番，盡早退下，將門輕輕掩上。

    此時，一道人影從門外晃過，涯月不曾察覺，自顧自地離開了此地，顯得心事重重。

    .

    云清凈覺得眼中干澀，一如他在江府門前送別靈蕩峰的師兄弟們，好似離別一事對他而言都成了家常便飯，神情掀不起太大的波瀾。

    “那你走吧。”

    風(fēng)醒：“？”

    “反正我也該走了?！痹魄鍍暨@句話幾乎是隨著一聲嘆息說出來的。

    風(fēng)醒有些意外，緊張道：“尋找引石固然緊迫，卻也不急于這一時半刻，況且，仙尊不是還要問我問題么？”

    云清凈蔫成了一個紙人，滿臉寫著“我算是看透這挨千刀的世事了”，道：“我本來想問你姓甚名誰、年方幾何、家住何方、來人界作甚，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問了?！?/br>
    風(fēng)醒：“……”

    風(fēng)醒：“我可以再回答一遍的?！?/br>
    云清凈：“可我不想再聽一遍?！?/br>
    “仙尊，我當(dāng)初問你的那些問題，并非在給我自己鋪臺階，而是想得到一個答案。”風(fēng)醒不依不饒地說著，生怕這次的夜談“無疾而終”了。

    云清凈不得不再打起精神來，問道：“什么答案？”

    “妖魔也好，凡人也罷，我就想知道，假如仙尊知曉我的身份，是不是還能像看待其他人一樣看待我，如果不能，我寧愿永遠撒謊，半句實話也不說?！?/br>
    他的語氣篤定而決絕，云清凈稍顯驚異，覺得自己大概是脫離蓬萊太久，沒有仙氣滋養(yǎng)，反應(yīng)遲鈍了不少：“就算不一樣那又怎么了？我可沒因為你是大魔頭就對你喊打喊殺的……”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云清凈當(dāng)即啞然。

    風(fēng)醒：“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但事實如此，我只希望仙尊心里的‘不一樣’是憑我自己爭取來的，而不是受其他任何雜念的影響?！?/br>
    云清凈：“？？？”

    這死瘋子到底在說什么？

    云清凈開始懷疑自己的腦子是不是真在墜落人界的時候摔出了毛病，且不說這番故弄玄虛的話是什么意思，他為什么會覺得心里咯噔一下？

    就像什么久遠的、熟悉的東西狠狠地碾壓下來，撞在他的心扉，渾身血液旋即跳躍起來，沒有任何的畏懼和惱怒，反倒覺得……欣喜若狂。

    “云少俠，風(fēng)公子！”涯月快步走上前來。

    謝天謝地，來得真是時候！

    云清凈趁勢躲開了風(fēng)醒的話，朝小妖女迎了上去：“丫頭呢？怎么就你一個人出來了？”

    涯月罕見地行了個禮，恭敬道：“兩位請跟我來?！?/br>
    云清凈茫然回頭與風(fēng)醒對視一眼，卻像被火光燙著了，立刻躲開——

    前者心想“完蛋，他剛說的話我沒聽懂，我也接不上來”。

    后者心想“完蛋，是我太過心急，才會如此口無遮攔”。

    兩人沒敢吭聲，只得一前一后、略顯尷尬地跟著涯月去往墨云水榭的后門。

    ※※※※※※※※※※※※※※※※※※※※

    短小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