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閣
時天府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天院弟子不問出身,卻限來路。 但凡是一荒內(nèi)門核心弟子,一代就只收一個。也就是說整個天院原則上只收九個九荒弟子,其余二十一個也可以來自九荒,但卻必須是無法接觸內(nèi)門辛秘,非繼承者的。也是為了貫徹學府的初衷,不單純被九荒名門壟斷。 但是原則是原則,不是永遠的鐵律。天九荒這一代是很好的一代,當年白先生收了靈州木搖霜,不曾想又橫空出世一個少主賀搖花,看在天賦卓越上,便破例收了。后來落風谷在大師姐落瀟瀟后還冒出個落星河…… 到阮重笙,已經(jīng)是第三個特例了。 落星河的出現(xiàn)在時天府掀起過軒然大波,連帶著第一個特例賀搖花也被拖出來一起質(zhì)疑,然而白先生這么多年不是白活的,將天院所有人帶出去,重新跟整個時天府比較,最后證明無一人是濫竽充數(shù)之徒。 十六歲的落星河也因此成名。 一劍,二十七招,挑了小半個中院。 畢竟是孕育出無數(shù)風流人物的最高學府,包括白先生本人,蓮真仙子,青衣君,孫良人,厲回錯,裴回錚,厲重明,晉重華,落成宴,天下雪,天云嵐……千萬年來不斷積累出的名聲,盛名之下,亦符其實。 阮重笙走在被晉重華譽為汗牛充棟的藏書閣門外。守門的竟是個老頭,幾顆門牙參差不齊,一口煙桿子和劣酒熏出的黃牙露在外頭,直教人懷疑會不會漏風。 阮重笙請教尊姓大名,老頭抬眼瞥他,失望溢于言表,低下頭擺手,小聲說了兩個字。 阮重笙沒聽清:“嗯?” 老頭拍案而起,揪著他的耳朵大喊:“高手!” 怎么說呢,一個外表知天命之年的老頭子頂著枯發(fā)黃牙,坐在一張黑桌子前頭打瞌睡,腳邊甚至有幾只死蟲子,還有一不明物體沾在鼻翼,怎么看都讓人聯(lián)系不起所謂世外高人——更像當年跟小阮軟一起蹲在街角捧破碗的老乞。 阮重笙不動聲色擦去幾滴液體,“原來是高仙師,久仰久仰?!?/br> 高老頭一樂,咧著嘴直笑:“不錯不錯,小子,有眼光!怎么,新來的?” 阮重笙誠懇道:“不僅是新來的弟子,也是新來的灑掃弟子。 ” 高老頭往地上“呸”了聲:“那群不成器的東西,就知道把人往我這里塞!” 他竟把藏書閣說成“我這里”? 阮重笙悄悄留了個心眼,自然而然接話:“怎么,有很多人來過這里?” “是多,上一個還是我?guī)煾杆莻€不爭氣的兒子……你問這么多做什么?”老頭反應過來,警惕起來:“我告訴你,別以為我會說出里面有什么乾坤,你就是個挨罰的!” 阮重笙摸著鼻子,“當然當然?!?/br> 說是挨罰,但白先生從第一節(jié)課上把他打發(fā)出來,除了藏書閣,什么都沒說了。 阮重笙跟著高老頭走在里面,不由得感慨,時天府“聚九荒于一堂”當真不是說說而已。 這里不同于寶月沉海閣,寶月沉海閣是重武輕文,里頭堆的是七成兵器,三分文籍,而這飛檐四角琉璃雕瓦的藏書閣九層裝的卻是三三分——三層史書典籍,三層志怪雜談,三層武功絕學。 包括天九荒的內(nèi)門絕學。 阮重笙目不轉(zhuǎn)睛,只恨不能把眼珠子扣出來死死黏在一本本秘籍上,留戀之情溢于言表。 高老頭聳動鼻頭,“別動歪心思,不是你的,偷學了也害人害己?!?/br> 阮重笙笑:“我學的本就是百家雜學,還不許眼饞一下天九荒這么多厲害的武學典籍???” 高老頭莫名受用,哼笑:“算你小子有眼光!成了,天九荒的內(nèi)門也沒甚么好學的,對你的日月雙劍借鑒性不高。” 阮重笙并不驚訝他看得出這布包下的劍的來頭。時天府不留廢物,能孤身坐鎮(zhèn)偌大一個藏書閣的人,又怎么會沒點本事? 他心思一動:“前輩可知道日月劍劍鞘在何處?” 高老頭臉色驟變,嘴張了一下,最后擺手,漫不經(jīng)心道:“嚇,誰知道呢!修士看見寶貝就死死扒上去,像茅房里那玩意上的蛆!前陣子走了一大批人去什么驕兒林,最后呢?那個不爭氣的小家伙和老白都說了,不是他們想要的那個東西?!?/br> 阮重笙沒去問“不爭氣的小家伙”是誰,總算明白了,為何那件事以后,這些人都沒有一而再再而三糾纏著了。 大部分人總是相信“權(quán)威”,不相信的人,總得相信權(quán)威的拳頭。阮重笙如今深深感慨。 “你是第五個上這里的。”高老頭引他直接上了第八層,嘴上道:“哎,之前那幾個都死得差不多了。哎不對,有個聽說是隱居了?!?/br> 阮重笙正好在打量四周:“都有什么人?” 他問的隨意,高老頭眼睛卻是一亮,咳了幾聲,“也不是什么人,我小師妹,一個馴獸的,一個練劍的,還有小師妹兒子,我那師侄?!?/br> 高老頭說的語焉不詳,阮重笙也不多問,最后調(diào)侃:“都是‘被’背不了書罰進來的?” 高老頭沒有說話。阮重笙并不在意,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被一本很舊的書吸住了。 ——《九荒圖鑒》。 《九荒圖鑒》這本書跟凡界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差不多,都是基礎(chǔ)讀物,謄抄數(shù)不勝數(shù),可這一本卻不同。 發(fā)黃的字,暈染過幾行的墨跡,或輕或重的勾,還有旁邊那工筆繪的圖,無一不彰顯一個問題——這是原本。 是千萬年前的原本。是白先生都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叫洛陽紙貴的原本。 阮重笙捧著這書的掌心微微發(fā)燙,竟然有些不敢翻了。 高老頭一下子跳起來,揪住他耳朵訓斥:“小心點,這些破書不能弄壞了!上次我拿了兩本去燒柴火,老白差點打斷我一條腿!” 阮重笙點頭,“知道了,不會不會?!比缓蟾呃项^悻悻然道:“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越來越不懂了,古籍有什么稀罕的?” 阮重笙隨口答復:“書中自有青山在,浩瀚乾坤只一隅?!?/br> 高老頭驚奇的看著他,“你是什么地方讀到的?我怎么都……”后面的話忽然停住,嗚嗚咽咽含糊過去了。 阮重笙抬眼,“《阮語》。” 老頭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阮重笙重復一便,順帶后退一步,笑嘻嘻跑開,“我說的語錄!” 說好的打掃,不知不覺就成了象征性拂個灰,被“睜一只眼閉一只”的???。高老頭什么都隨便他,就是某次都會強調(diào):“不能去頂樓,不能亂來?!?/br> 阮重笙當然不會那么傻,在時天府的藏書閣犯事。有三千書卷相伴,足夠他樂不思蜀,天上人間。 高老頭最初還當他是一時興起,勁頭來得快,去得也快的那一類,不想這小子還真給什么吸住了,每天去白先生門口拜一拜,接下來整天都泡在書堆里頭。 高老頭摸著下巴,對晉重華道:“他跟我想的不怎么一樣啊……今日也去了老白院前?” 晉重華頷首,“今日白先生例行閉門,他在院前嗑了三個頭。” 白先生每個月都會閉門三日,弟子故友小童仆役統(tǒng)統(tǒng)不許踏進一步。據(jù)說是什么“窺伺天機”的法門,維持自己與時天府的長盛。 雖然并沒有什么人真的相信。 含笑的一句“笙笙”從后面?zhèn)鱽頃r,阮重笙歪歪頭,遲疑著轉(zhuǎn)過去,“……師兄?” “師兄的衣物……” 第一次見人把紅配綠穿得這么清新脫俗的。阮重笙剛想贊兩句,就聽晉重華略帶惆悵道:“衣物?平日都有云舒cao持,這幾日他返鄉(xiāng)去了?!?/br> “……師兄不是有幾十件白衣么?” “懶得找,也容易臟?!?/br> 阮重笙想,這句話要是換個人說出來,他可能得上去就拿扈陽招呼過去,然而從晉重華嘴里說出來,他只能認了。 認命地嘆氣:“知道了,以后我來替師兄參詳一二吧。師兄先……先把這紅色的外衫脫了?!?/br> 晉重華照做,露出里面青色的紗衣,重新束腰,終于有了幾分仙風道骨。 阮重笙仔細一瞧,發(fā)現(xiàn)這位師兄大人新束的腰帶也有些歪了,扶額,“好師兄,你……你……” 晉重華作無辜狀。低頭一看,平靜道:“哦,許是沒弄好?!?/br> 許是?你還許是? 阮重笙在心里咆哮,面上只能繼續(xù)認命,繞到他身后,雙手穿過晉重華腰身,替他將光華暗涌的素色腰帶重新系好,同時心里道:咦,這腰真…… 呸!想什么呢! 阮重笙受了驚嚇,咳嗽幾聲,晉重華就道:“怎么了?看不慣?嗯……也好,既然你說以后幫我參詳,那也不必言允費心了,勞師弟替我cao持了?!?/br> 阮重笙:“……什么?” 晉重華右手食指微曲,輕輕抵在下顎上,歪著頭對他笑:“師弟喜歡什么樣就什么樣,不好嗎?” “是挺好……呸呸呸!”阮重笙差點被自己閃到舌頭,造孽喲造孽,“師兄你也看到了,師弟我成日紅加銀白配金的,特俗,特不好看,哪里敢cao持師兄的衣食住行四道之首……” “很好看。”晉重華施施然道:“我覺得挺好看?!?/br> 你覺得就你覺得吧,說出來我就很尷尬了啊。 阮重笙咳道:“師弟我也覺得自己很好看,不過cao持衣物什么的師弟確實不在行……咦,不如讓木七jiejie代勞?” “她一個好好的姑娘家,我又無意與她結(jié)道侶,做什么招惹她?!?/br> 阮重笙:“師兄不打算與木姑娘雙修?人可皆道木七小姐和引陽上君神仙眷侶,天作之合呢?!?/br> 晉重華皺眉:“她與我論起來確實適合雙修,但道侶需得合心合意,如非心意相通而強湊鴛鴦,則不過一對怨侶,彼此折磨而已?!?/br> “師兄總是這樣有理?!比钪伢媳е觳玻蝗痪拖肫鹆私鹆陿蛏弦谎?,揚眉戲謔:“那我呢?” 晉重華笑著睥他,不作回答。 阮重笙拾了一方袖袍,“師兄這么喜歡我???” 他本是調(diào)笑,晉重華卻真笑了:“嗯,你很好?!?/br> 言語上略占了便宜的阮重笙喜滋滋道:“若師兄不介意,那我就托大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嘛。阮重笙在喜滋滋里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