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6)
那是阮卿時第一次見到易醉醉。 他聽完這個小姑娘的陳述,好笑道:“你覺得我會同意?” “你不能不同意。”她忽然拔高了聲音,朗聲道:“因為你身邊這個人,就是云天都易家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魔修。等他身份揭露……” “他與你們不同。”阮卿時卻道:“易山歲是我養(yǎng)出來的,你們也配跟他相提并論?” 易醉醉咯咯笑道:“是嗎?那我等著你們的……”她眼波流轉(zhuǎn),笑意漸濃,“不得好死?!?/br> 阮卿時開口,擲地有聲:“易山歲是我阮家人,拼上性命,我也會護他周全?!?/br> 縱相隔山海,心思迥異,可若一直這樣下去,易山歲想,他也是愿意的。 可身在人世間,是總難如愿的。 阮七爺?shù)哪樕诳匆娨咨綒q的紅瞳時,難看得像廚房里灶鍋底下的灰。 “為什么騙我?”易山歲問。 阮卿時沒有回答他。 易山歲被關(guān)進了水牢。 說來可笑,一向清名在外的阮家,也有動私刑的地方。 那夜阮卿時帶他御劍回阮家,連一聲招呼都沒跟山腳下那些等著大俠斬妖除魔的人家打。 阮卿時道:“你的房間有些積灰了……先住這里吧?!?/br> 易山歲掃視一眼,干凈整潔,明亮寬敞,荷葉記的文房四寶,食味軒的木盒,還有幾封被主人護在懷里的信。這是阮卿時的房間。 “你走嗎?”他收回盯著那幾封信的視線,似乎沒有看到上面的私印。 握著幾封心思的阮卿時本來想走,看見易山歲低垂的目光,出口卻轉(zhuǎn)了個彎:“我……陪陪你。” 他勉強笑了笑,把信慢慢揉進衣袖,又似揉入骨髓,“我陪陪你吧?!?/br> 易山歲看著他的袖角,良久后,輕聲道:“好?!?/br> 第二天再醒來,是阮卿時跪在老爺子的面前,微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老爺子?!?/br> 他行禮。數(shù)年在阮家的經(jīng)歷,讓他就算明白這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喜歡他,也不會失了尊敬。 “阮卿時!”老爺子卻沒理會他,刻意提高了聲調(diào),“不思進取,貪圖玩樂,教導無方,惹是生非,該當何罪!” 這一連串的話砸得易山歲愣了愣,剛想開口,就聽阮卿時說:“是卿時之過。請家主將卿時共易山歲一并責罰?!?/br> 他一頓,“請老爺子按罪責罰,無需留情。” 老爺子怔怔的看了這個孫子半晌,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老爺子道: “禁足一月?!?/br> 這說的是阮卿時。然后易山歲要再加些限定,被關(guān)在水牢里禁足一月。 說的一月,轉(zhuǎn)瞬大抵也已經(jīng)不止半年。 整整半年,除卻每日來喂飯的仆役,再無一人來看過他。 就模糊記得有一日受過鞭刑后,洞口站著兩個人,阮七爺?shù)穆曇糇蕴爝厒鱽恚骸安恍ぷ訉O?!?/br> 一旁的青年淡淡道:“魔修就是魔修,骨子里就去不掉那股戾氣,早晚有這一天?!?/br> 那是阮卿聞。 他閉上眼之前,還在想,阮卿時怎么不來。 嘲笑,痛心,哪個都好。 …… 近一年后,阮卿時當真來了一趟水牢。 那里著實不算好地方,光是看著就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然而那個少年人只是低著頭,默默承受。 當年他離開阮家前,本就羸弱,后來有氣護體,卻也被暗無天日的囚禁折磨得形容憔悴。 一路順暢,阮卿時看清易山歲的模樣,松了一口氣。還好,只是受了些皮rou之苦,總算不是太嚴重。 他為易山歲擦好了藥,過于蒼白的肌膚上布滿了紅痕,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易山歲靜靜的看著他,眼中閃爍著莫名的情緒。 “為什么?” 他問。 阮卿時別開了頭。 “你說讓我跟你回來,有你在,就是把我?guī)Щ貋砬艚谶@里么?” “你難道以為魔修會在水牢里囚禁成你們的名門正派嗎——我其實早就猜到了。”易山歲自言自語:“可是我選擇相信你,你看,我信你就落得如此下場?!?/br> “你就在這里?!比钋鋾r開口:“不會有人動你。” “要我掛著罪人的名頭一直茍延殘喘?”易山歲道:“時哥,你真是太讓我失望。” “易山歲,你好本事?!彼f:“從前老爺子就說過,你就算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也是成大器者。你既然是易見難的后人,還能強撐著在人間待了這么多年,我也很意外?!?/br> 純血的魔族是受天道排斥的。 他們在人間生存的每一天都是刀尖上的一支舞,用刺骨的疼痛和燃燒的生命作為代價。 也正是因此,易山歲的前十五年無法吸收絲毫靈氣——他的血統(tǒng)就注定了與靈氣永不相親。 那最后的窗戶紙已經(jīng)被捅破,阮卿時索性道:“我該怎么叫你?山歲?還是易見難之子——崖因?qū)m主人?” 這世上有很多千奇百怪的體質(zhì),譬如已知的晉重華與天云嵐的天生靈體,譬如阮重笙的靈氣親和體,又譬如那傳說中的輪回之體。 易山歲當然不是二十幾歲的青年。 他已經(jīng)活了很久。 輪回之體的特別就在于百年一輪回。每活一百年,就會失去記憶,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幼兒進入一個“新輪回”。簡單來說有些像蛇蛻皮,每一次雖有坎坷,但熬過來就是實力的大幅增長。 按理易山歲雖然是被算計而丟在了凡界,也應該如之前那次一樣,在死后才會恢復記憶,完成他的第二個輪回。 這其中的變數(shù)就在于易醉醉的突兀出現(xiàn)。 當一個少年人陷入絕望的深淵后,就算遞上來的是一把向著他的利劍,也會毫不猶豫抓緊劍尖,祈求一個救贖。 可易醉醉是徹頭徹尾的變態(tài)。 易山歲笑了。他記事以來就幾乎沒有笑過,偶爾笑一笑,也是皮笑rou不笑和嘲諷的笑。然后他掛著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說:“哥,那天我看見你了?!?/br> 月下花前,良辰美景,青梅竹馬,未婚夫婦。 吳千秋靠在他懷里,阮卿時嘆口氣,縱容地揉著她的發(fā)旋,帶著一點寵溺。 月色卻照不進他眼底,落瀟瀟在他身后,“吳三姐是要嫁進阮家的。” 阮卿時當年把易山歲帶回家,還是靠落瀟瀟幫忙才慢慢調(diào)節(jié)了孩子怕生的情緒,只是孩子長大后,落瀟瀟反倒不受待見了。 她是阮卿時在時天府最親近的人。 當年阮卿時在時天府求學,眾人皆猜測是哪一荒會跟這位時公子聯(lián)姻,于是他為了不惹人胡亂揣測,跟其余幾荒的弟子都親疏一致,唯獨身為“童養(yǎng)媳”的落瀟瀟跟他私交甚篤。 落瀟瀟也見證了這一路走來的易山歲。 她用最直白的語言剖開易山歲那埋在心底深處,不敢見光的陰暗。 她道:“癡心妄想,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