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以后我還能到你這里來嗎？”

    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像個小尾巴似的追著父親的腳步。

    “當(dāng)然能來了?！狈骄叭鲋e，不太敢去看女兒天真的小臉。他這一年三十六歲，和前妻一周前離婚，孩子跟著前妻生活，這一天正是他能陪在女兒身邊的最后一天。

    此后前妻要帶著孩子出國去，而他自己也將離開這座城市。

    聽見敲門聲時，他不想去開門。他沒想到前妻連最后一點時間都不愿意留給他和孩子。而等他開了門，發(fā)現(xiàn)原來是別人。

    其中一人稱得上熟悉，是他大約五六年前工作過的工作室老板，在自己出來單干之前，他一直在那兒工作，也是在那里他和前妻相遇、相愛了。

    另外兩人則是陌生的面孔，而在前任老板說明來意后，他想起了大約十年之前的一些記憶——他很詫異，卻也不敢刻意去看一旁沉默不語、若有所思的青年。

    剛剛開門時一瞥，留下的印象就足夠讓他驚異，他干這一行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即使是擁有著最好的皮囊，又經(jīng)過刻意地雕飾，也沒有哪個的外在條件能像這青年一般出色。

    大約十年前，他前往一座別墅里給一個小男孩拍十周歲紀(jì)念照。

    那一整天的工作經(jīng)歷，因為經(jīng)歷的特殊、客戶出手之大方、拍攝對象之古怪，讓他至今還有印象。

    那個小男孩當(dāng)時所表現(xiàn)出的不友好、不配合，是他此后工作生涯里從未遇見過的。

    那時候，小男孩不是躲避，就是故意破壞，他的工作難以進(jìn)行，只能向陪著小男孩的那個少年——據(jù)說是小男孩的家庭老師尋求幫助。

    誰料不過是走近了那少年老師，還沒說一個字，他就被小男孩狠狠推了一把。

    那一刻，男孩的目光冰冷，以至于他竟很荒謬地冒出一絲對方想要殺掉自己的念頭。那目光使他十年后回想起，依舊忍不住顫栗了一下。

    他硬著頭皮道：“這個我是沒有保存。很多客人都會把底片要去，所以正常情況我都會存一段時間，但當(dāng)時……幾乎沒有拍下什么可以用的。我也就沒有保存了?！?/br>
    當(dāng)時幾乎就沒拍到小壽星的臉，還有什么保存的必要，甚至他還因為自己沒能圓滿完成工作而覺得遺憾。

    前老板道：“那相機(jī)呢？可以試著恢復(fù)下數(shù)據(jù)?！?/br>
    “那都是老古董了，好幾年前我就當(dāng)廢品賣掉了?！?/br>
    方景說罷，空氣就陷入了死寂。他不太明白當(dāng)時那個對拍照不屑一顧、十分抗拒的小男孩，在十年后為何對那時候的影像有了執(zhí)念。

    如果是想留存幼時的自己，可拍到的照片和視頻中，也幾乎捉不到男孩的身影。

    他沒有記錯的話，除了那個大宅子和身為攝影師的他，所有記錄下來的畫面中，應(yīng)該就只剩那個少年老師的聲音和身影了吧。

    “這樣……那能否麻煩您回憶一下，你賣掉的時間，還有賣給了哪里的回收處？”

    說話的是一個和他年紀(jì)差不多的先生，剛剛介紹中，他了解到對方姓沈。

    方景實在是沒了印象，他實話實說，“時間大概是0x年夏天，是上門回收的，但我不認(rèn)識那個人，也記不清他的樣子了?！?/br>
    沈先生皺了下眉，然后回望自家老板，“李總，你看這……”

    凝重起來的氣氛讓方景惴惴不安，前老板已經(jīng)做了介紹，這是那如雷貫耳的李家新上任的掌舵者，加上曾經(jīng)對方留給他的印象，他無法不擔(dān)憂是否會惹惱了對方——

    會不會怪罪他沒有把記錄保存，又或者，他們會不會用上什么手段，逼迫自己把相機(jī)找回？

    在他緊張地直咽口水之際，這位李總說話了，“就按他說的先找。”

    他說話時語氣很平靜，方景松了口氣——沒有想象中不近人情和惡劣。

    前妻在傍晚時分接走了女兒，方景繼續(xù)收拾東西。

    大學(xué)時的他還有著很遠(yuǎn)大、很浪漫的夢想，他渴望成為一個永遠(yuǎn)走在路上的攝影家，不過這種渴望在畢業(yè)后沒多久就受了挫，理想主義被現(xiàn)實摧折，他也沒有資本去堅持，這渴望匆匆結(jié)束。

    再后來，可能是物欲的吸引，可能是當(dāng)下生活的安逸與富足，也可能是深陷入一段愛情，那些渴望全數(shù)被掩埋在記憶深處了。

    它們再一次被喚醒，是和前妻辦好離婚手續(xù)、意識到自己孑然一身、而回憶鋪天蓋地涌來的那一刻。

    這是他的攝影館營業(yè)的最后一天，沒有多少客人。很早他便結(jié)束了工作，回到家中。

    前妻和女兒的一切都已清空，曾經(jīng)的愛人帶走一切時足夠決絕，他試圖去尋找他們一同生活過的痕跡，找一絲可以留作回憶的物件，竟也是徒勞。

    他自嘲一笑——好在還有一些他珍藏的照片。

    離婚時在財產(chǎn)上他與前妻沒有任何沖突，房子歸了他。這些年他也有不少積蓄，但還是決定將房子賣了。

    這一番收拾同樣不是小工程，他忙了一個夜晚和一個上午，才基本把屋子清空。書桌柜子許久沒有打開了，一開啟，便有一股子霉塵氣味。

    他在里頭摸索一陣，翻出了十多本大學(xué)時的課本，再探到最里頭，摸到了yingying的棱角——

    是個單反相機(jī)，十年前的老款式。

    他有些怔忡，然后想到，昨天他的記憶或許出現(xiàn)了一點差錯。

    就在這時，有人來電。

    這一天下午重現(xiàn)了昨日的場景，方景沒來得及告訴對方相機(jī)的事，那李總就遞過來了一張照片。

    “麻煩幫忙將這張照片再放大到不同的尺寸，然后您看看能不能處理一下，盡量保持畫面清晰?！彪S之而來的沈先生說明了要要求。

    照片上是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顯然是方景面前的“李總”的縮小版，對方嘴唇緊抿，正襟危坐。

    關(guān)于這個，方景有點印象，但又感覺好像不是出自自己之手，畢竟這張照片從技術(shù)層面看，拍得并不專業(yè)。

    他收回思緒，道：“實在抱歉，我這邊很多設(shè)備都搬走了，已經(jīng)不營業(yè)了——不過，我昨天找到了這個，可惜已經(jīng)打不開了，但是也可以試試，看能不能從里面找到以前的拍攝記錄——”

    他把早就報廢的相機(jī)交給對方，不僅沈先生表達(dá)了謝意，連那李總也對他鄭重道謝了，讓他頗有些受寵若驚，雖然對方還可小時候一樣面無表情，但給他的印象倒也不算壞。

    主從二人接過東西，又給了他一大筆報酬之后，便要走了。

    他張了張嘴，想問問對方為什么以前不愿拍照，為何現(xiàn)在又留戀。

    但最終還是放棄，正如他想問問自己為什么以前沒有珍惜與妻子的陪伴，又為何現(xiàn)在才留戀，卻不敢細(xì)想，只剩遺憾了。

    這段他在這個城市最后的一段記憶，隨著遠(yuǎn)行的臨近漸漸被淡忘。

    他帶上的行李很少，除了攝影設(shè)備，還有的便是他這輩子珍藏的作品。其中除了來自他大學(xué)時代的游歷和冒險，便幾乎是早些年前妻帶給他的靈感，而近年麻木、得過且過的生活鮮少再賜予他慧眼與火花了。

    春寒料峭，他出發(fā)了。

    他走過了許許多多曾經(jīng)與大學(xué)死黨、與前妻約定要去的地方，漸漸找回了一種失去了許久的鮮活，這一年秋天，他來到了一個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

    小鎮(zhèn)中醫(yī)院、學(xué)校正在建設(shè)當(dāng)中，不少道路也在修建，其中有一條通往下面村子的路已經(jīng)修好。

    方景一路走來，見慣了整個貧困縣的落后，以至于這個小鎮(zhèn)的面貌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他也與當(dāng)?shù)厝碎e聊過，當(dāng)?shù)厝藷o一不自豪，他們這兒環(huán)境好，風(fēng)景好，政府招商引資上做得好，這兩年又有扶貧政策支持，遲早要脫貧致富的。

    “市里的江醫(yī)生也喜歡我們這里，有空時還下鄉(xiāng)來幫忙呢！”

    “他和我們這兒問渠村的祝老師是朋友吶，經(jīng)常一塊聚，兩個都是心好，很不容易的！”

    “其實也是虧了有錢，有錢好??！不是有說咱們這兒哪家工廠就是江醫(yī)生家開的？”

    “你哪聽說的？才不是，江醫(yī)生他是醫(yī)生，咱們醫(yī)院是他家開的才是吧！”

    ……

    方景笑了笑，又重新上路了，他沿著已修好的那條小路繼續(xù)向前騎行，漫無目的，放松地打量著四周景色，心里面其實也對這些鎮(zhèn)上居民說的“江醫(yī)生”有些好奇。

    很快就進(jìn)了村子，道路水泥鋪就，不如鎮(zhèn)上道路寬敞，但足夠方便汽車通行了。

    正到拐彎處，他瞧見路旁邊有座正在擴(kuò)建的樓房，不由分了下神，沒防備及時，與另一個方向來的自行車撞上了。

    “哎喲——”小孩兒叫喚了一聲，方景也連人帶車摔進(jìn)了路邊的溝渠里。到底是年紀(jì)大了，哪怕身下泥土松軟，他都覺得身體快散架。

    他正要起身，這時有人飛快跑過來，急問：“你怎么樣？”

    方景抬頭，入眼是個俊美的年輕人，他隱隱覺得眼熟。一旁是和他撞到一塊兒灰頭土臉的小男孩兒。

    “沒事沒事?！狈骄捌鹕砝砹死硪路謾z查了背包里的單反。這空檔那年輕人幫他把自行車給扶起來了，又對他道歉，方景表示無礙后，對方依舊不放心，匆匆在手機(jī)上備忘錄上敲出幾行字——

    “我叫江未。這是我的手機(jī)號和我的工作地址，我在市里的恒啟外科醫(yī)院工作。您用手機(jī)拍個照吧，要是有受傷或者有什么東西摔壞了，可以聯(lián)系我?！?/br>
    方景沒有推拒，拍了照要離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車座的包摔出去老遠(yuǎn)，里頭的東西也散落出來，尤其他的那些照片。

    他趕緊跑過去，而那年輕人和小孩子也歉意地跟了過來，幫著他撿。

    好在落在草叢中的居多，沒有沾上多少泥土，方景慶幸了下。

    忽地，那年輕人動作停滯住了。

    方景不解，正要詢問，年輕人把地上一張相片送至他眼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把這張照片借給我復(fù)印一張——”

    他手里拿著的，方景并不陌生，正是他不久之前才見過的，是那李總帶來的那張。他很意外自己還多保留了一份，甚至放在他認(rèn)為值得收藏的相片集當(dāng)中。

    “我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會拿它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能您對我沒印象了，我自己本來也不太記得了，是看到您的同時，又看到了這張照片，我才想起來——這張照片是我拍的，這上面的小男孩兒是我……很重要的人……當(dāng)然了，我知道我這么說有點空口無憑的意思……”

    青年的語氣里有緊張和希冀，像生怕他不同意似的。

    然而在此刻方景也想起來這張照片的由來——

    那一年在他束手無策、得不到配合之際，陪伴在小壽星身旁的少年提議道：“我們就拍一張好不好，哥哥幫你拍，你就看著哥哥，只要看一小會兒就可以?！?/br>
    于是咔擦一聲，終于有一張相片被留下。

    他也想起來自己為什么會收藏這樣一張可以稱得上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照片——

    畫面中的小男孩神色太專注了，與這個本該多動的年紀(jì)毫不相稱。

    他那么抗拒照相，卻因為眼底裝進(jìn)了另一個人而點頭配合，而那稚嫩、明亮的雙眸當(dāng)中，似乎還能看見一個少年的身影，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也算是一張充滿回憶的合照了。

    方景嘆息了一聲，“如果是很重要的人，為什么要分開呢？”

    “如果是很重要的人，為什么以前沒有去留下更多照片呢？”

    他本就是自語，并沒有想要得到回答，他拾起所有的東西，正要告辭，卻聽青年亦如自語、陷入某種久遠(yuǎn)的回憶中一般：

    “因為可以記住他每個年紀(jì)的樣子，說的每句話，一起做過的所有事情，可以記住一切。

    “也因為，可以一輩子在一起，可以永遠(yuǎn)看著他，也永遠(yuǎn)可以被看著。只有失去，才需要照片來回憶?！?/br>
    青年的視線是落在遠(yuǎn)處正在修建的排樓房上，那里大概是座學(xué)校，從已經(jīng)建成的部分看，是擴(kuò)建的。而已經(jīng)建成的部分，顯然也完工不多久，不知何故又緊接著擴(kuò)建了。

    方景聽青年說完，不贊成地?fù)u了搖頭，“我不認(rèn)可這種觀點，也不相信有人可以記住一切?！?/br>
    “是啊，我以前……也是?！?/br>
    “這張照片不用復(fù)印，你帶走吧。本來就是屬于你們的。”方景說道，“而且，其實他也很珍視這張照片的，我想他，可能也一直在尋找有關(guān)你的回憶?！?/br>
    青年目露愕然，然后帶著某種壓抑的關(guān)切，“他……還好么？”

    但很快，青年似乎就意識到不該向他問這個問題，歉意地笑了下：“抱歉?！?/br>
    方景道：“我也只是個陌生人，是個旁觀者，我怎么去了解到他好與不好，又怎么能去評判他好與不好呢？即使是從我這里聽到，你也一定不會就相信那就是他的生活?！?/br>
    他跨上自行車，重新出發(fā)了。

    有小孩子清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噫。小時候就看起來這么兇啊！

    “江未哥，你為什么要這個啊？你很想他嗎？

    “唉，你不會又心軟想回去跟他好吧！

    “你要是想他，其實完全不用回去的??！要不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每個月第一個星期天，他——

    “誒江未哥你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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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就完全木有了。

    he、be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你們認(rèn)為應(yīng)該怎樣，就會是怎樣的。

    其實我估計正文里還有一些我自己挖的坑（伏筆）沒填，不過比較重要的，我應(yīng)該都交代啦。

    在這方面還是比較滿意的。

    不過還是有很多的不足之處，這些我就自己琢磨琢磨吧~~

    如果有小伙伴有建議和想法的話，歡迎私聊！

    最后，再次感謝大家伙兒的支持，這么一篇致郁文，還能得到你們的閱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