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后來李無恙無數(shù)次地慶幸,他的臥室只在二樓,樓下是柔軟的草坪,也幸好天黑哥哥沒看到那個位置還有幾叢花草做緩沖,不然他以后就永遠沒有哥哥了。 而那一天,他后來想起也無數(shù)次地后怕與自責(zé)。 做完骨折手術(shù)的哥哥還在沉睡,他把自己的手小心放進他掌心,可是他已經(jīng)長大了,手也比哥哥的大了。他只能輕輕握住哥哥的手。 忽然他發(fā)現(xiàn)哥哥手背上也有一處小擦傷沒有上藥,他連忙地拿來擦傷藥。這時候,哥哥醒了。 “哥哥。”他小聲喚道,然后說:“對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給哥哥說了周予的事,哥哥才這樣?!?/br> 江未淡淡道:“不怪你,你不說我也會這么做的?!?/br> “……哥哥為什么要這樣?!?/br> “你不知道嗎?” 李無恙其實知道了。哥哥寧愿放棄生命也要離開他啊。 從鄭也說“他不喜歡你”時,他就想一直想問一個問題。 他想問:哥哥喜歡無恙嗎? 他不敢問。 而從哥哥說出那聲“回報”起,他也越來越明白這個答案。 也明白,從他與哥哥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就該明白這個答案的。 哥哥不喜歡無恙。 他一點也不想明白。他想繼續(xù)糊涂下去,那么哥哥說不定就喜歡他了。 但是他明白了,所以他想努力地改變它。他做一切可能讓哥哥對他改觀的事,他想讓哥哥相信他,他會改好的,他以后不再犯錯了。 他怕哥哥走了,就看不到他的努力與改變,再也不給他機會了。 他怕哥哥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只是“哥哥要走”這本身,就讓他無比恐懼了。 可他真糟糕啊,他不讓哥哥走,又犯錯了。 可是那還能怎么辦呢。 江未目光從他失魂落魄的臉上掃過,平靜道:“遇見你之后,我遇過不少利用特權(quán)和力量去傷害、去索取的人和事,我一直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變得和他們一樣。我也以為你就算做了什么,我教你了,你就會明白,就會改??赡憬K究還是這樣了。 “我反抗不了你的力量,那么只有結(jié)束我自的生命,才能解脫,不是嗎?” 李無恙訥訥無言。 他心想:很小的時候,你教我寫字,教我禮貌,教我哪些是對,哪些是錯,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做。 哥哥,所有你都教我,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才能讓你愛我? 可是他又不敢問了。 他不是一個好孩子,他學(xué)得并不好。 有時候他也好恨自己,為什么那么愚鈍,為什么已經(jīng)去看病了,還是體會不到。 如果他更聰明一點,學(xué)會了怎樣讓哥哥愛自己,那是不是他們可以很早也很好地在一起。 如果他更聰明一點,學(xué)會了愧疚、善良、仁慈或者更多,那么是不是可以不讓哥哥生氣,甚至讓他更喜歡自己。 他也曾想過,也許他一生也無法了解愧疚、同情那些是什么東西,但如果這些是哥哥希望他有的情緒,那么他愿意去記住它們。 于是他也試著去幫助別人,去做一些可能正確的事,讓哥哥不生氣的事,可那些,都沒用了。 他許久沒說話,江未想了想,道:“無恙,我重新說,我想和你分手了。” 他繼續(xù)等李無恙的回復(fù)。 李無恙胸口起伏,堅持了片刻,然后猛地起身跑出了病房。 他靠著外面的墻壁無聲懇求: 哥哥,請再等等。請再等等。等你的傷好了。等過了你第一次來到無恙身邊的日子。 好不好。 只是他的哥哥不愿意再等了。 江未不多久出院了,在李宅療養(yǎng)。他的手機被歸還,鋪天蓋地的消息。屋門外已無人守著,李宅內(nèi)他可以自由活動。所有的窗戶都被封住、一切鋒利或可能變鋒利的東西都被收起、絕大部分的傭人都被放假。 李無恙不去上班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他喜歡推著江未去山間路上散心,喜歡窩在家中看電影,也喜歡給江未準備每一頓飯菜。 那段日子,江未陪著他把臥室和隔壁收藏室里他們所有的回憶都看遍,除了衣柜里的大皮箱。 他對分手只字不提,江未知道他終會答應(yīng),但不愿意再等了。 接到嚴箏電話是在一個剛剛下過一場暴雨的下午,他那時候正打開了那個喜糖盒,他拿著里面的小白瓶去了廚房。 他一邊聽著嚴箏說話,一邊拿紙杯倒了一杯牛奶。 “牛奶需要熱一下。”李無恙說。 江未不聞,只是輕輕對電話那端的人說:“沒有關(guān)系,不過就再死一次罷了,總有解脫的辦法的。不是嗎?” 李無恙又是微微一顫。 江未沒有去看他,而是當(dāng)著他的面打開小瓶子,從中取出一粒藥丸,加入了牛奶之中。 他拿著瓷勺慢慢攪拌著,直至藥丸融化,江未轉(zhuǎn)身面對李無恙。 少年面無血色,眼睛里也難掩痛苦。 江未把杯子送至他面前,“牛奶,助眠,喝么?” “可以……不喝嗎?” “哦。”江未收回手正要倒進水池,卻被拽住的手肘。 “哥哥,我喝。哥哥,不要再……傷害自己了?!鄙倌陰缀趸炭值?,搶過那杯子,些許牛奶濺出,他仰頭,將那牛奶一飲而盡。 此后四目對望,一片沉寂。 他看著他,眼睛不眨。 他看著他,默默無言。 似乎都在等待某一個訣別的時刻來臨。 終于,李無恙紅著眼,拉住哥哥的手,輕聲問:“無恙困了,哥哥,陪無恙休息,好嗎?” “就這一次,明天無恙,就聽話,就這一次,明天哥哥看書寫字,無恙自己睡。” 他得到了哥哥的許可,卻再沒有了雀躍。 他蜷縮起近一米九的高大身軀,蜷縮進哥哥的懷里。哥哥沒有脫掉衣裳,隔著布料,哥哥就離得好遠了。 可是他不能再要求更多,只能霸道地抱住哥哥的腰,身體貼得緊緊,又握住哥哥的手,十指牢牢相扣。 倦意一重一重涌來,可惡地催促著離別。 他努力,像每一次學(xué)習(xí)他所不擅長的東西那樣努力,可是擋不住啊。 他問:“哥哥……愿意親親無恙么?” 但哥哥不愿意。他從來不愿意。 他在殷切的等待與絕望中被困意吞噬,忽地,他想起他看的那些愛情故事,掙扎著想再掀開眼皮,“哥哥,我……” 16歲的李無恙瘋狂地愛上了看電影,他牽著江未的手看遍了大大小小的愛情故事,聽遍了各種各樣的情話,發(fā)現(xiàn)最動人那句,終究還是:我愛你。 可為什么不……早些說呢。以后再沒機會了。 他睡著了,只剩下安靜的呼吸。 那時候江未感覺時間似乎靜止了。 但他一動不動的身體也終于融化了。 他半支撐起身體,伸手輕輕撫了撫少年的頭發(fā),手指描摹著那臉龐輪廓。這十年經(jīng)歷一幀一幀,少年的臉從最初柔嫩稚嫩,再到如今硬朗俊朗。 他指尖在少年唇邊頓住,過了很久,他慢慢俯首靠去。 越發(fā)近了,最后在離唇邊不遠處他停了,那是段可以接吻卻不曾接吻的距離。 少年呼吸落在他臉上,依舊灼熱,如這兩年每一個彼此陪伴的日日夜夜。 江未看著少年許久,最終臉偏移稍許,吻與少年的心愿錯開,落在了少年側(cè)臉。 然后他拉起涼被,蓋住少年的肚子,站起身,環(huán)顧這間承載著無數(shù)記憶的臥室。 這里的一切,他都不要。 可是他往外走,感覺好像還是有什么被落下了。 他稍稍猶豫了下,去柜子里找到了李無恙的那個大箱子。沒有上鎖,這個臥室不需要對誰上鎖。 可是他回到這里來這么久,也從未想打開過。 箱子竟是許多的小紙條,大多是李無恙還不太能說話時與他交流用的,字跡幼稚又端正。 有些他依稀記得,有些幾乎沒了印象,有些完全不清楚。 他放下那張“管家真壞,不幫哥哥,我一定要保護哥哥——保護/保護/保護” 他不知這一張是怎么回事,那后面如同練字一樣寫得重重的“保護”讓他無法看下去,連忙放下,抽出一張明顯從筆記本里撕下來紙,他看到上面好像是自己的字。 “陸正煊——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祝你更上一層樓!” ——他想起來了,這是他給陸正煊寫的祝福,鼓勵他繼續(xù)努力學(xué)習(xí),這是在……他把祁林他們欺負得最狠的那段日子。 他正要擱下,卻看到背面也有幾行字,他翻過去—— “哥哥說,別人珍貴的東西,不能隨便索要。要是特別喜歡,想借來看看,要問別人同不同意,借來了,要好好珍惜——可這是哥哥寫的字,不是陸正煊的,他要是珍惜,最后也不會給一個玩具就把這個還給我了。” 江未手背擱在眼睛上靜了會兒,剩下的已不敢再看,匆匆翻完—— 他與李無恙從沒有一張合照。他看向床頭,那里有李無恙唯一的那張照片。他遠遠看著,然后闔上箱子,出門去了。 打開的門的一瞬,山間清新空氣撲面而來。 他已經(jīng)許久沒這么自在過了,骨折恢復(fù)得不錯,拄著拐,就不覺得累和痛。一輛車迎面駛來,在他身旁停下。 沈賦臣匆匆下車,不安道:“你這是要回你父母那兒還是去醫(yī)院?我送你一程?” 江未笑了笑,“不用了?!?/br> “還是我送你吧,你腿還沒好呢?!?/br> “不用,謝謝。我不會再到這里了?!?/br> “……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 沈賦臣苦笑,“小李總……” “他睡了,安眠藥劑量不多的,晚上就醒了。他,知道我走了?!?/br> “……雖然我和你說這些不太合適,但是,小李總真的在努力改了。他對你總是聽話的,你不讓他做的,他一定不會做的。最近也一直再問我怎樣做更好,一直努力地接受治療,甚至讓醫(yī)生給他開了藥,你真的,不能原諒他么?” 江未慢慢轉(zhuǎn)頭,看向遠處山上的別墅。山風(fēng)吹拂,穿過許久未剪而微長的額前碎發(fā)。 他心里面空空的,“如果原諒的話,那些傷害,不平,痛苦又該怎么抹平呢。 “我也想原諒他啊?!?/br> 那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呀。 可是不能。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那座房子,輕聲道:“再見?!?/br> 十年前他到這里來,十年后他從這離開。 沈賦臣望著那沒有任何猶豫的背影,無聲嘆息,而后想到小李總或許會想見他最后一面的。 他不敢再耽擱疾馳至李宅,沖進臥室,卻見床上空無一人,唯有一支沾滿鮮血的鋼筆,和那鮮紅血跡延伸至陽臺。 少年扶著欄桿慢慢滑坐到地上,掌心傷口幾近洞穿,疼痛取代了睡意,可絕望與巨大的悲傷讓疼痛都被忘記。 他看著那綿延的山路,睜大眼睛看著。 就像那時候每天他守在這里,等著他的哥哥背著書包回到他這里。 就像那時候,他不會說話,不會走路,他不被喜歡,不被疼愛。 一個聲音說: “我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廢物!哭不會笑也不會,啞巴就算了,連路都走不起來!” “因為你我受了多少白眼嗎,你知道你那個老太婆是怎么罵我的么?你為什么這么不爭氣? “你給我滾出去,學(xué)不會走路不準再進屋!” 有人狠狠給了他一耳光,巨大的力量將小小的身體掀翻。 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風(fēng)從山下吹進陽臺。 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然后跑進那山林,倒在那山路,等待可能的誰從山上來。 有人輕輕將他扶起,拍去他膝蓋上的灰,笑著刮了下他的鼻子,說了什么,他沒聽清。 然后那個人扔開腳下的石頭,牽住他的手,一步一步帶他往前走。 原來他是可以走路的。 他欣喜,他驚奇,他張了張嘴,想和這個牽著自己的人說說話,他說不出,他著急。忽地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 “哥哥!” 他恍然大悟,也想跟著喊,可是忽然之間,他不再是他,他又躺回了這陽臺,遠遠山路上,那個人牽住了另一個小孩。 可是他從此也有了一個愿望。 后來他等啊等,終于等到哥哥到這里來。 現(xiàn)在他等啊等,卻始終沒能目送他離開。 年幼時受過的傷,和沒能吃上的糖,會被記一輩子的。而李無恙從小惦記的那顆糖,那個愿望,早已走遠了。 他卻依舊注視著那條幼年他一直看的山間小路,輕聲念: “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