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雖未應(yīng)下祁林邀約，但二人還是碰面了。那時候他正在勸慰一位悲痛欲絕的母親。

    她的兒子送到附院時已經(jīng)沒氣了。從近二十層樓跳下，毫無疑問當(dāng)場死亡。

    可對方無法接受這一事實，只愿認(rèn)為是原先的的醫(yī)院水平不足，硬是把一具尸體送來了附院，那粉碎的尸骨還在一邊的擔(dān)架上，可憐的女人哭得喉嚨嘶啞，坐在窗戶邊上，非要把這里最好的醫(yī)生叫來治好她兒子才肯下來。

    周圍的人只能盡量不刺激到她，等警察和消防過來。

    “阿姨，我們這兒最好的醫(yī)生已經(jīng)過來了，手術(shù)室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你不下來怎么和我一起送他去手術(shù)室呢？”江未已想盡了說辭，可對方神智都已不清，無論如何都勸說不動。旁人往前只要露出一點靠近的意思，她便更將身子往外送一點。

    束手無策之際，忽有人道：“阿姨。”

    那女人一聽到這聲音，眼淚又撲撲往下掉，“阿林，你可算來了！你爺爺奶奶不是和他們院長關(guān)系好么，你快幫阿姨求求他們，救救我們小文吧！”

    “您放心先前接到您的電話，我就聯(lián)系院長了，這兒最好的嚴(yán)大夫、廖大夫都在手術(shù)室等著了?！?/br>
    “真的嗎？”

    “是啊，我的話您還不信嗎？這位醫(yī)生就是嚴(yán)大夫的學(xué)生，就是嚴(yán)大夫讓他喊您過去的。那幾個醫(yī)生他們時間特別緊，還要給我祖母看病呢，您要是再不帶小文過去，他們可就走了?！?/br>
    女人這一聽頓時有些慌了，急急忙忙就從窗臺上下來，跌倒在地。

    眾人紛紛松了口氣，趕緊上前扶人。此后不久警察還有對方家屬也趕了過來。

    江未抹了抹額頭的汗，正要離開，祁林卻道：“我?guī)土四氵@么個大忙，你也不謝謝我？”

    “……”江未腳步不停。

    “喂，這么無視我啊！”祁林追上他，嘀嘀咕咕的，“受人之恩，不該請吃飯嗎？”

    江未不耐煩：“你幫我什么了？那是你朋友的母親，你做好事也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沒關(guān)系?！?/br>
    “怎么會沒關(guān)系？我這不是幫你解圍了么？”

    “……”

    “其實我還能幫你更多你信不信，比方說，幫你看清誰的真面目，或者幫你了解一下真相之類的?！?/br>
    “不需要?！?/br>
    “話別說得這么死啊?！逼盍只仡^看了眼被抬走的擔(dān)架，突然轉(zhuǎn)折道：“他是抑郁癥自殺。年初那會兒傳到他手里的公司破產(chǎn)，他沒扛住壓力，抑郁了，他跳樓其實我也不意外。你難道不好奇他是誰么？畢竟咱們的同學(xué)圈子也有一點交集的?！?/br>
    江未腳步頓了下。

    祁林笑了——然后啪的一聲，值班室的門在他面前給拍上了。他摸了摸鼻子，不在意地沖著門板道：“其實我也想慢慢和你敘舊啊，不過今天我發(fā)現(xiàn)，要是再不早些和你說清楚，恐怕就沒機(jī)會了，甚至可能和莫文一樣的下場?！?/br>
    莫文。在祁林說出這個名字之前，江未其實也已經(jīng)想到了，那個自殺的人是誰。

    祁林繼續(xù)道：“你以為莫文會這樣，是誰干的好事？你以為就只是莫文了嗎？還有許多你沒有看到的。我也不過是僥幸有個李家私生子的身份，才沒被他整得太慘而已?！?/br>
    江未稍稍一想，明白他的意思了。

    心中微顫，他扯著嘴角無聲笑了一下。

    他真搞不懂，當(dāng)年和莫文那群人對他做了那些事之后，祁林為什么還能一副以為他會毫不介意的樣子。

    “你覺得我會很樂意聽你和莫文的故事么？你不會真以為時間可以原諒一切吧？還是以前我們過多計較，給了你我很寬容的錯覺？”

    不過說起來，好像那時候祁林這樣自信了。

    外面祁林沉默了一下，“江未，你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你有你堅持的正義正直，不是嗎？李無恙用那些下作的手段害得別人那樣慘，你不覺得很可怕很狠毒么？

    “那你肯定不知道，你們當(dāng)初欺負(fù)我的時候，我可是盼著你們?nèi)ニ赖摹＠顭o恙幫了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吧？”

    祁林許久沒有說話，江未都以為他識趣地走了，哪知又聽他輕嘆了一聲，“到如今我還是覺得不公平呢。可能這種感覺恐怕得要伴隨我一生了。

    “我事事力爭上游，小心討好?？山K究還是比不過我那好弟弟開一次竅。他們需要的時候，就把我和我媽召回來，不需要的時候就任由所謂的嫡孫把我踩在腳底，就像對待一只狗。

    “我年少時一念之差犯了錯，就永遠(yuǎn)得不到你的好臉色，而有些人，做了那么多惡事，輕易就獲得了原諒。你叫我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他瀟灑快活呢，你叫我怎么甘心啊——”

    絲絲怨念從話語間傾瀉，祁林自嘲一笑，話鋒一轉(zhuǎn)：“你覺得他真的幫了你么？哈，不知道你在知道你前任男友的近況之后，會不會還這么想。”

    江未腦袋里登時“嗡”了一下。

    祁林自覺丟下了一記重錘，“我不相信你沒有打聽過他的消息，應(yīng)該一無所獲吧？說實話我也是廢了不少功夫。你想知道么？”

    “不想?！?/br>
    “怎么，不過兩年時間，就讓你忘記他了？不是吧，我的怪物弟弟有這么大的魅力？”

    “你趕緊走吧，我要休息了?！?/br>
    “……你怕了？”祁林似有些得意，正要繼續(xù)說下去，兩個保安已經(jīng)跑到了他面前，架起了他的胳膊。

    “江醫(yī)生，實在不好意思，我們沒留意讓他跟進(jìn)來了！”

    “沒關(guān)系?！?/br>
    “那您抓緊時間休息啊，今晚的事兒可真多，您恐怕都沒闔過眼吧，能多休息會就多休息會兒！有事兒您再打保安室電話。”

    兩個保安把祁林輕而易舉帶走了，在附院工作到現(xiàn)在，他的人緣一直很好，甚至保安也對他多有關(guān)照，特別是他值班時。剛剛他不耐祁林糾纏，遂摁了電話，不用他說什么，保安就過來了。

    他靠著墻壁靜了一會兒，正要去床位上瞇一會兒，卻瞥見門可地面上多了個什么東西。他走過去一瞧，照片上有兩年未見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江未瞳孔皺縮，太陽xue突突直跳。

    那張照片其實是無比溫馨和睦的畫面，卻如同一只怪物，張開了血盆大口，不是要將他吞下去，而是要吐出可能的、不堪的現(xiàn)實。

    他撿起了那張照片。

    晴光正好。

    在一座小花園內(nèi)，有兩個青年。其中一人側(cè)著身子，注視著另一個青年。而后者正拄著拐杖，邁出了小心翼翼的一步。

    前者江未認(rèn)識，而后者江未更是熟悉。曾經(jīng)那可以稱得上完美的青年，拄著拐艱難行走的樣子看得人心頭發(fā)堵。

    隨后一條短信提示響起，江未正要開手機(jī)查看，門被敲響了。

    “哥哥?！?/br>
    是李無恙。江未值班時，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跑來了，仗著和院長熟，肆無忌憚，甚至有幾次還想留下來，被江未批評以后，才收斂了些。

    這會兒已經(jīng)接近12點，真不知他從哪里趕來。江未不緊不慢地把照片收好，打開門。

    “怎么現(xiàn)在來了？”

    李無恙在小小的單人值班室里環(huán)視了一圈，道：“想你了。聽保安說，剛剛有人纏著哥哥？”

    江未在這一刻忽然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

    按慣例這個點兒，如果沒有事情要處理，那么他就會在休息，李無恙是知道這一點的。哪怕是晚上**點，他要來找自己也會提前發(fā)消息確認(rèn)他不在休息。

    而這一次他卻直接敲門了。

    “剛剛是祁林?！苯窗呀?jīng)過簡要的說了。

    李無恙舔了舔嘴唇，“他有和哥哥說什么嗎？”

    “你以為他會和我說什么？”

    “他一定會說我壞話，他一直這樣?！?/br>
    “是?！?/br>
    “……那哥哥，可不可以不要相信他?！?/br>
    “我當(dāng)然不會相信他?！?/br>
    李無恙抱住他，“真好。以后我也不會讓他再來煩哥哥的?！?/br>
    經(jīng)過了剛剛那會兒，江未也沒什么睡意。

    “無恙？”他輕輕喊了一聲。

    “嗯。”

    “……沒什么，睡吧——對了，下次別再來。一次兩次沒什么，多了其他人會有意見的。這里別人也要住的?！?/br>
    李無恙不在意道：“我讓院長把這里，都留給我們?！?/br>
    “……”江未不說話了。

    “……我錯了。不干預(yù)哥哥工作的事?！?/br>
    “睡了?！?/br>
    在睡去之前，江未想到和李無恙在一起的那會兒。那時候他和此刻、以及好幾個月之前都是兩種心態(tài)，甚至心中某個因為連番變故而拋在腦后的猜想又冒出來。

    他還聯(lián)系過進(jìn)入了商業(yè)領(lǐng)域的初中同學(xué)了解情況，得知消息后松了口氣。

    而如今，那個猜測又卷土重來了。

    李無恙很早就離開了，他聽著江未的意思，一般不會讓別人看到他和江未過分親密。

    江未八點和同事交班，收拾好東西，他點開了那條來自陌生人的短信。

    ……

    “前年7月，鄭北陽繼父因貪污進(jìn)了警局，李無恙幫忙解決了。條件是鄭北陽和你分手?！?/br>
    “你知道他的腿是怎么回事嗎？”

    “他的腿就是我那好弟弟叫人打的，膝蓋骨裂，哇，聽著就很疼呢?！?/br>
    “不過更疼的是，他后悔了。那時候他心里一定疼死了。你說呢？不然他不會在膝蓋還受傷的情況下還跑出去找你，不然傷勢也不會加重到兩年也沒能走路的地步，不然也不會江醫(yī)生，你是專業(yè)人士，你覺得我說得對么？”

    “當(dāng)然了。我這種有前科的人說得話，你大概不信，我給你發(fā)個地址，你親自去看看那位，自然就清楚了?！?/br>
    ……

    那之后，他再沒見過收到過祁林的消息，也再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給江未的人生丟下了最后一枚炸彈，很神奇地再無音訊。

    翌日，江未如常準(zhǔn)時地來到了醫(yī)院，卻立即請了一個臨時假，而后離開打車前往火車站，買了一張票。

    等車，檢票，進(jìn)站，廣播站里女聲提示即將發(fā)車，江未拿出了祁林給他的那張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在面容上沒有多少的改變，是他最熟悉的溫潤如玉的樣子，哪怕無法如常行走，目光中竟仍無一絲對不幸和不公的怨懟。

    這個人就如同一汪清泉，把那些那些清冽又溫柔的回憶重新送至江未眼前。

    那一刻，江未覺得自己其實是有些薄情的。

    不然那些明明無比清晰的過往，還有曾經(jīng)讓他無比眷戀的生活，怎么短短兩年就在心里驚不起一點波瀾了呢。

    他也覺得自己是毫不意外的。

    因為，當(dāng)一道口子開啟，那么無數(shù)的細(xì)枝末節(jié)都將顯露。

    也因為經(jīng)歷了許多許多的事，見過了許多許多類似的事，他已經(jīng)麻木了。奮不顧身與不擇手段，不管哪一個，都不是他能選擇要不要的啊。

    可是，他還是覺得痛，覺得恨。

    他看著鄭北陽的雙腿，覺得四肢百骸都有針在扎。

    他想，他這輩子對鄭北陽有這樣幾個虧欠。

    他不該在已經(jīng)接受了他的心意之后，卻沒有給予同等的愛護(hù)，反而因為對李無恙的心軟，而許久地忽略他的感受，這是虧欠了他的付出和包容。

    他不該對再三犯錯的人心軟、輕信、放松警惕，從而摧毀了他的事業(yè)、夢想和健康，這是虧欠了他二十六歲之后的整個人生。

    他從小就立志要幫人、救人，卻偏偏害了一個他最不該辜負(fù)與虧欠的人。

    列車行進(jìn)，帶起獵獵風(fēng)聲。

    他目送著這趟去往鄭北陽所在地方的列車遠(yuǎn)去，像送走了已經(jīng)過去很久的上半生的一段情。

    那么，他也將去處理他的后半生了。

    在他轉(zhuǎn)身的一瞬，他被緊緊抱住。

    那個既不是他前半生，也不會是他后半生，但在他整個人生中都將濃墨重彩的少年，喘著粗氣，手里力道驚人，他驚惶問：“哥哥，你要去哪里？”

    “我本來想去找鄭北陽?！?/br>
    李無恙的雙臂驟然收得更緊。

    “不過，我去了除了問一個真相外，也只是給他和孟小吾添堵。所以，想還是直接問你好了?！?/br>
    于是江未終于問出了與鄭北陽分手那天，他未曾問完的問題，那個他曾礙于受人恩惠沒能再直接問出口的問題——

    “無恙，是不是你逼鄭北陽和我分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