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李無恙忽然熱衷起在自己不用上學(xué)的日子，給江未送午飯。他讓周嬸準(zhǔn)備了豐盛的午餐，由司機(jī)載著在下課之前抵達(dá)學(xué)校，告訴他們晚上會和哥哥一起回去。

    可他從未把午餐送到江未手里。

    他只站在教室背陰處那個窗戶，踮著腳，露出小半張臉，悄悄看著教室。

    他知道了原來在過去自己午睡的時候，哥哥是這個樣子的。

    哥哥坐在教室的最角落，脊背挺得直直的，一手握著筆，一手翻著書，偶爾拿起杯子微微仰頭喝一口水，側(cè)臉白皙，脖頸修長。

    外面的蟬鳴很聒噪，汗水浸濕了李無恙的頭發(fā)。他的腳有些麻了，他動了動，手扒拉著高高的窗臺，又踮起了腳。

    他每天都跑來這里，等有其他人來的時候，他就不把腦袋探出來了，他靠著墻壁坐到地上，靜靜聽著教室里的聲音。

    沒有哥哥的聲音。

    他這樣安靜地看了好些天，忽然有一個中午，江未沒有出現(xiàn)。

    他等到教室里已經(jīng)有其他人回來，也沒有等到江未。

    他跑到教室門口，攔住了要進(jìn)教室的男生，從口袋里翻出了一疊便簽紙，寫道：“我哥哥呢？”

    這個班級里的人他基本都見過了，他們在過去也都見過他了。

    “嘁……你喊哥哥喊得還挺歡。”接過便簽紙的男生笑了一聲，然后俯視打量著眼前這個小不點(diǎn)。

    李無恙抿緊嘴巴，一把奪過便簽紙，站在門口往遠(yuǎn)處張望著。

    男生繼續(xù)追問：“為什么叫他哥哥？他就這么好？以前每周一中午就聽你在哪兒喊他，你知道我們都聽得很煩了嗎？”

    得不到小孩的回應(yīng)，他也不惱，只笑著說：“他今天中午可回不來了?！?/br>
    李無恙猛地抬頭。

    “想知道他去哪兒了么——想知道就叫聲‘哥哥’來聽聽唄，你喊我一聲，我就告訴你?！?/br>
    李無恙捏緊拳頭，瞪著眼睛。

    男生“噗”地笑出聲，“這么兇哦，你要這個他這個哥哥有什么用呢？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又保護(hù)不了你。不過你也真是個木頭，都有一個學(xué)期了，你還像個傻子一樣什么都不知道，江未還真得挺能忍?！?/br>
    李無恙的眼神忽的迷茫了一下，他微微歪著頭，好像在琢磨這番話。

    男生摸了摸下巴，納悶道：“不過你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是個傻子嘛？”見他還木噔噔的樣子，撇了撇嘴，“算了算了，喏，看見對面那棟樓的天臺了么，你哥哥啊，剛往那兒去呢，你跑快一點(diǎn)，說不定他能少受點(diǎn)罪?！?/br>
    李無恙算是個不太愛運(yùn)動的小孩，他這輩子都沒跑這么快過。

    他氣喘吁吁地跑上天臺，終于知道了他哥哥受那些傷，是經(jīng)歷了些什么。

    那個每天握著他手掌的手，此時被人踩在腳下，那雙溫溫柔柔注視他的眼睛里，都是隱忍的痛苦，那個每天他都會擁抱的溫暖的身體，像破敗的棉絮，在那些高大的人形野獸的暴行下蜷縮成一團(tuán)。

    而他是別人眼里的瘋子、傻子，沒有多少力氣，也沒有多少想法，他的出身濃墨重彩，可他的存在卻似乎云淡風(fēng)輕。

    他只能像一只橫沖直撞的小狗崽，手腳并用，齜牙咧嘴，軟綿綿的拳頭落在他們身上只會叫人發(fā)笑，他們腳輕輕一踹，他就能跌出去好遠(yuǎn)?？赡侵赡厶煺娴哪樅筒紳M紅血絲的眼睛相互映襯下，產(chǎn)生了一種荒謬的可怖感，竟也讓人微微發(fā)怵。

    他被人撿起來抱進(jìn)懷里，有人緊緊摟住他，沙啞著聲音道：“祁林，你確定還要對一個小孩子動手么？你看清楚他的臉，想清楚他的名字，你真的要繼續(xù)動手嗎？”

    祁林臉微微扭曲了一下，“一個傻子而已?！彼抗庵懈‖F(xiàn)出一絲鄙夷，又混雜著些許猶豫，他擺了擺手，示意其余人停下，然后蹲到江未與李無恙面前，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著，笑了一下，盯著李無恙道：“你還真是很舍不得你的江未哥哥啊?！?/br>
    眼前這個小孩，不過才八歲，他撲過來想要解救所謂的哥哥，就跟小打小鬧似的

    的，只要隨便用點(diǎn)力氣，他就能滾得遠(yuǎn)遠(yuǎn)兒的。而他的腦子他的心智指不定連八歲都沒有，就算背后的大樹枝葉繁茂，又能遮蔽他到幾時呢。

    祁林起身退后了幾步，雙手比出一個框，閉起一只眼望去，那小孩被他框住在手指之間，像一只手指稍微收攏就可以捏死的螞蟻。

    “你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么？”

    他扯了扯嘴角，“那都是因?yàn)槟惆。　?/br>
    他拍了拍手，撣去不存在的灰塵，異常輕快地走了。

    懷里的小孩渾身僵硬，江未直起身，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說：“不是因?yàn)槟恪Ｊ且驗(yàn)樗麄?。他們才是做壞事的人?！?/br>
    李無恙把頭埋進(jìn)江未懷中，讓人不禁猜想他也許是在哭泣。但李無恙仍舊是個不會哭的孩子，他撒不了嬌，訴不了委屈，也說不出心疼，他眼眶通紅，可最終也沒能落下一滴眼淚。

    江未其實(shí)也沒受太嚴(yán)重的傷，都是些皮外傷，他已經(jīng)知道怎樣能讓自己遭受的疼痛少一些。

    但李無恙堵在門口，不讓醫(yī)生離開，直到江未說要睡了，他才放走醫(yī)生，小心翼翼爬到江未懷里，卻又和江未保持著小小的空隙，好不觸碰到他的身體。

    江未還睜著眼，李無恙把手輕輕覆到他眼皮上。江未把他的手拿下來，說：“其實(shí)我不困，讓醫(yī)生走是想和你說說話?！?/br>
    這天晚上江未摟著李無恙說了很久，小孩寫字慢，所以他們的對話就慢悠悠的，他享受這種什么都不用煩惱和擔(dān)憂的緩慢。

    他不太知道該怎么向李無恙解釋自己遭遇的這場暴力，也不想讓本就封閉自我的小孩這么早就了解到，這世上就是會有那種輕易的、隨意的惡意。

    更何況，他隱隱察覺到，除了對他，祁林對李無恙似乎也有著一種莫名的敵意，讓江未有些不安，并不希望李無恙與對方再有什么牽扯。

    暫時也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說辭，他就努力地轉(zhuǎn)移話題，問他這學(xué)期過得怎么樣，有沒有覺得和陸正煊在一起上課會很開心，以后愿不愿意再花多一些時間去學(xué)校。

    他也不知道以后祁林還會不會再找他麻煩，或許李無恙這次出現(xiàn)，會讓對方往后有所忌憚。但他仍然不寄希望于祁林的主動收手，他更多地還是期盼著有一天李無恙可以完全地適應(yīng)、完全地獨(dú)立，那樣他才能沒有負(fù)擔(dān)地、名正言順地離開那里，如果那一天早些到來的話，或許他還能與他的朋友們再度同窗，走完剩下的高中歲月。

    他漸漸入睡，沒有發(fā)現(xiàn)午夜降臨時，李無恙忽然睜開眼，小心地起床，跑出了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