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匈奴者,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茍利所在,不知禮義……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之……” 安靜的書齋中,夫子正給這幫十多歲的半大孩子講授《太史公書》,今日講到了匈奴列傳。李彬本來就不愛上學,尤其剛從西域回來,耽誤了近一年的課程,夫子講的什么他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遂用手拄著下巴打起瞌睡。 眼見著李彬就要以額頭貼在桌上,旁邊坐著的張梓霄捅了捅他低聲道,“彬哥兒,上課呢,別睡了,小心叫他發(fā)現(xiàn)再罰你站!” “啊……啊?”李彬一激靈,趕緊端正坐好,突覺得背后有人拍打,他微一側頭就看見坐在自己后頭的沈麓用手擋著嘴。 “拍我干嘛?” “彬哥兒,韃子真的長得紅頭發(fā)三只眼嗎?” “……”李彬白了他一眼,“跟我們,不,跟你一樣,黑頭發(fā)黑眼睛,只有兩只眼!” “哦,那他們是不是吃人rou???我爹跟我說他們吃人!” “……人家吃羊吃牛吃雞吃狗也不會閑的沒事吃人!” “哦,沒勁。”沈麓似乎有些失望。 李彬還想跟他解釋什么,“哎喲!”頭頂一疼,叫戒尺打了個實惠。 “李彬,你上課不聽講還帶壞別人!出去反省去!”夫子氣得吹胡子瞪眼,兩撇花白胡須一撇一撇上下抖動。 “是……”李彬快恨死沈麓了,心說和他一起準沒好事,自己多半是和他八字犯沖。他站起身,狠狠瞪了嬉皮笑臉幸災樂禍的沈麓一眼,才灰溜溜到院子外罰站。 別人上了一天的課,李彬罰了一天站。他站得腰酸背痛,又困倦疲乏得很,聞聽得周圍一陣喧嘩,李彬悄悄往教室一看,見夫子出了學堂,這才躡手躡腳回到屋里,收拾起桌上一頁未動的書本。 早有幾個同李彬年紀相仿的少年圍了過來,嘰嘰喳喳cao著變聲期特有的公鴨嗓,商議著下了學去何處玩耍。 幾個少年背起書包結伴向外走,李彬累得要死,拖沓著腳步跟在他們后頭,出了大門李彬沒停下照舊按原路回家。少年們紛紛駐足疑問道,“彬哥兒,今日怎不見接你回去的轎子?” “?。俊崩畋蛞娡閭儐栕约?,忙揉揉眼睛解釋道,“哦……轎子坐膩了,以后都走路回去。” “嘖嘖嘖,頭回聽說還有人不想坐轎子……” “可不是嘛!” 少年們都是家境殷實的公子哥,自是無法理解李彬突然轉了性。 “喂!梓霄!你呢,你怎么回去?”個子最高的沈麓問道,他是這群公子哥里生日最大的,自然就做起了“孩子王”。 張梓霄正站在李彬的身側,他倆在課上是同桌,住的也近,平日關系是最好,他見李彬舍了轎子要步行回去,也跟著附和道,“那我也不坐轎子了,跟彬哥兒一起回家去?!?/br> “你們可真無趣,回去這么早做什么?家里多了俏娘們兒?” “哈哈哈哈!” 少年們聞聽沈麓的粗鄙言論笑作了一團。 李彬面上沒說什么,內心的白眼幾乎翻出了天際。 “誒誒誒!我說,今日二月初二,聽說夜里汴河之上有龍舟,不如我們去州橋玩吧!” “好主意!沈大哥你看怎么樣?” 沈麓攤了攤手朝李彬和張梓霄二人努努嘴道,“我沒意見,不過那邊有兩個人還惦記著回家,且看看他們愿意不愿意吧?” 張梓霄沒說話,看了看李彬。李彬心想這么早回去也無事可做,說不定叫二哥逮著還要逼著他背書練字,倒不如出去作耍一番。 打定主意李彬點點頭道,“那就去唄,不過這才酉時剛過,太陽都沒落山。這么長的時間我們去哪打發(fā)?” 經李彬提醒,少年們才注意到時間不對,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 沈麓略加思索,突然促狹一笑,“現(xiàn)在正是飯點,聽說會仙樓新來了幾個廚子,不如我們去試上一試?” “好!” “哎,我餓死了,正好!” 上了一天課,饑腸轆轆的少年們聞言不住地吞咽口水。 “今個該誰請客了?” “是啊是啊該誰了?” 這些半大孩子聚在一起,平日吃喝玩樂都是輪流坐莊。今日也不例外,大家掰著指頭數(shù)起來輪到誰請客。 站在一旁一直都沒說話的張梓霄見眾人拿不定主意,向前邁上一步道,“今日我請客吧,正好彬哥兒剛從西域回來,這頓飯就當是為他接風洗塵?!?/br> 又有飯吃又有金主,少年們樂翻了天,甩起雙腿呼啦一下就朝新門里的會仙樓走去。李彬暗自長出一口氣,多虧今日張梓霄在,不然沈麓又得借口要他請客。昨天大哥剛給的零花錢,李彬可不想這么早就破廢掉,而且還是花在這些閑雜之人身上。 會仙樓果然名不虛傳,李彬跟著大哥在外走了近一年,許久都不曾吃到會仙樓的飯菜了。尤其是那兩位從嶺南請來的廚子,燉魚、蒸魚的手藝真是一絕。這一頓少年們敞開了吃,花了不少錢,張梓霄也沒說什么,尤其是見李彬吃了不少后,更是滿面帶笑。 吃完了飯?zhí)焐踩诹讼聛恚袢帐嵌鲁醵?,州橋市集比之平常更是熱鬧十倍,各色的燈火映得街市天空亮如白晝。來來往往的行人熙熙攘攘,人擠人、人踩人,幾名少年歷盡千辛萬苦方從人潮之中掙脫。 “豁!這龍舟可真帶勁!” 少年們擠在橋頭往汴河中央觀瞧,只見一艘細窄狹長的船體蕩漾在汴河的微波之中,上繪朱紅、翠青的精致龍鱗,船頭立體雕繪的龍頭高高揚起,圓眼怒睜,瞧著便虎虎生風生氣勃勃。 沈麓和其余的少年學著路人揮舞手臂叫起好來,李彬擠在他們的后頭看不太全河上盛況,況且他此時也全無看熱鬧的心思。 李彬與大哥緊趕慢趕總算在臘月底回到了汴梁,在家中過了個團圓年。出去這一圈,李彬覺得自己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可又說不上來具體在哪變了樣。 他想念那個又高又壯的蒙古人,懷念西域的人情風物,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晚,他都在回味這趟遠行,然而西域雖好,可他始終在中原長大,故土難離。 這么多天,他在家借口不舒服,偷懶了許久,今日才被二哥押著強行回到學堂上課。 不知是不是今日罰站太久,精神疲累的緣由。周遭的紛紛擾擾鑼鼓喧嘩明明近在耳邊,卻像離他千里之外,過分的平靜繁華令他隱隱生出一絲的不真實感——就在一月前,他還在南下的路上,遍地餓殍、硝煙彌漫,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怎么了彬哥兒?不舒服嗎?” 李彬眉頭緊鎖,面色蒼白嚇了張梓霄一跳,他還以為李彬是乍一回鄉(xiāng)水土不服,忙拉住他的手不停詢問。 “沒事沒事,就是……人有點多,太憋悶?!崩畋蛭⑽⒁恍Γ袕堣飨霾灰獮樽约簱?。 “怎么?你難受?”沈麓正巧站在李彬的前面,聽到他二人的對話,亦是關心地回過頭來。 “哎,我都說了我沒事……” “光看這玩意兒屬實無聊了些,不如……”沈麓嘿嘿一笑,“這附近妓館不少,不如我們去那兒看看吧!” “好好好!” “走走,去妓館!” 血氣方剛的少年哪有不對女人該興趣的,眾人聽到沈麓的提議也跟著起哄,一群人簇擁著李彬,也不管他樂意不樂意,就往妓館的方向跑去。 今日趕巧了,芳春院的老鴇子想著趁二月二碰個好兆頭,抬上幾個新調教的雛兒搭臺叫賣,五百兩起,出價最高者便可與這些雛雞共度春宵。 李彬見過的女人不多,更沒遇上過這樣的場面,踮起腳在人群之中往里頭張望。這時他便念起了那個韃子的好,若此時他在身邊將自己背起來,何苦還這么費力? “多謝各位客官捧場,今兒個我們芳春院可謂是‘開門紅’!春枝、夏枝、秋枝都已有了主兒,但不知最后的冬枝花落誰家,諸位老爺們,您可瞧好了!” 老鴇子一聲吩咐,龜公們抬著個素衣白裙的纖纖少女上臺來。那白紗半透不透,泄出一絲半點的rou色,卻偏偏將少女青澀的軀體包個嚴實,不得不令人平添遐想。再瞧這名叫冬枝的雛兒的五官,雖被施了nongnong的胭脂,但也難掩那似雪的肌膚,果不其然銀裝素裹,應了那個“冬”字。窈窕的少女細眉杏眼,鼻頭嬌俏挺直,眼窩深陷,一張櫻桃小口緊張地抿在一起,那雙水靈靈泛著淺棕的眼睛滿滿的驚慌無措,原來這冬枝不是中原人士,卻是個膚白深目的西域嬌娃。 “哇——” “嘖……” 人群之中不斷爆發(fā)出贊嘆之聲。老鴇子極滿意臺下眾人的反應,清了清嗓子三分神秘七分喜悅地說道,“各位客官也瞧清楚了,我們的冬枝姑娘可是萬里迢迢打西域來的,不但相貌絲毫不遜色中原女子,更是彈得一手好琴,各位入得眼的客官們可千萬別錯過了!” “誒誒,這娘們兒白的跟我們的彬哥兒似的~”沈麓駐足觀察了半晌,忍不住跟眾人調侃起來。 “就是就是,我還沒見過有白得過彬哥兒的人呢!” “哈哈哈,我們彬哥兒可是實打實的男人,你們怎么能拿他跟娘們兒比呢!” 少年們哄笑一團,李彬翻了翻藍眼睛白了他們幾個一眼,“怎么羨慕老子白?我看你們幾個刷上點白漆也跟我差不多嘛!” “誒誒,彬哥兒,”沈麓不懷好意地用胳膊肘懟了懟他,“你還沒開過葷吧?我瞧這妓子跟你有緣,不如你買她一夜吧!” “啥?我不……”李彬像見了鬼似的將沈麓推到一邊,“姓沈的你可別使壞!” 李彬雖說不是個重節(jié)之人,但也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要在這青樓楚館與妓女過夜,當即嚴詞拒絕。 “你怕什么???” “就是,我們都是嘗過鮮的,就剩你一個未涉人世,你別是事到臨頭怕了吧?” “你可是李家的少爺,買個妓子都這么猶豫?” “……”李彬叫他們的激將法一通埋怨,更有好事的直接推推搡搡將李彬向前推。 “誒,你們別推我!”這些調皮少年一個個哪管李彬怎么想,都恨不得看出好戲,李彬百般推脫不得,被從人群后頭推到了臺下。 ” ※※※※※※※※※※※※※※※※※※※※ 《太史公書》即《史記》,彬哥兒雖然很聰明但不是個愛讀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