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底，昏暗潮濕的地下走廊里，樓臺背靠墻壁，雙手交握，冷著臉不說話。

    岑雪枝抱琴站在他對面，身后站著衛(wèi)箴。

    “我并非逾矩，而是不愿辜負段三公子信任，才來找找你磋商如何處置連彩蝶一事。在這一點上，我們都一樣，不是嗎？”岑雪枝字斟句酌道，“你應該也想為你家公子分憂吧？”

    樓臺的右手五指動了動，看著衛(wèi)箴。

    衛(wèi)箴也看著他，心想：這是目前唯一一個出場之后……眼睛沒有盯著岑雪枝的男配角！

    “有話直說，不要繞彎子。”樓臺道。

    “孟無咎和連彩蝶鷸蚌相爭，兩個人卻都活到現(xiàn)在，不是你想見的結(jié)果吧？”岑雪枝歪頭問，“我猜你原本是想借此機會除了孟無咎，日后再和連彩蝶算賬，對嗎？”

    樓臺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想做什么？”

    “殺了連彩蝶，”岑雪枝毫不猶豫道，“對你來說應該不難?！?/br>
    他殺了太多的人，絕不能留。

    “我為什么要答應你？”樓臺又問，“沒有公子的命令，我什么都不能做?！?/br>
    “確定嗎，你已經(jīng)做了很多了吧？”岑雪枝笑了，“段家的那個內(nèi)鬼，不就是你嗎？”

    樓臺抬頭，閉著眼睛靠在墻上，無所謂地答道：“你這種話我聽多了——

    “無非是聽說我叛逃過魏家，就想去公子年前挑撥離間——

    “你覺得有用嗎？”

    “你會覺得挑撥無用，也無非是因為段三公子早就知道你的底細，”岑雪枝仍微笑著，“只是不知，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心屬段家呢，還是知道你是被妖類養(yǎng)大的人呢？”

    樓臺睜開了眼睛，終于開始正視岑雪枝。

    “你是妖？”

    岑雪枝搖頭。

    “我為什么知道你的身世，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必須殺了連彩蝶，”岑雪枝舉起右手，又一次伸出食指，露出一截紅線，道，“否則你的身世就瞞不住了，況且連彩蝶一旦自由，日后也會給段家釀成大禍。”

    樓臺眉頭緊鎖，平攤掌心，右手浮現(xiàn)兩枚金色的方塊，如拋骰子似的輕輕一拋，又攥進手里，沒有看點數(shù)，就化做了一剖黃土。

    “可以。”樓臺指著衛(wèi)箴，指縫間流出金子般的塵埃，提出了條件，“我殺他可以，但是要你幫忙?！?/br>
    “我不……”

    衛(wèi)箴話還沒說完，就被岑雪枝打斷了。

    “你先說幫什么忙?！?/br>
    “看住常煬。”樓臺手指一揚，帶出一路金沙，指向走廊盡頭的另一間房間，道，“她離連彩蝶太近了，恐生變故，岑雪枝留在這里，如果我出了什么事，為我療傷。”

    確實，很有道理。

    衛(wèi)箴之前能碾壓連彩蝶，也是因為第一時間將他甩向了落月樓，遠離了他原本的布置，若常煬在場或是及時趕到，結(jié)果恐怕沒那么簡單。

    所以岑雪枝知道，衛(wèi)箴剛才想說的是，“我不會跟他分開”。

    他只能轉(zhuǎn)頭用手輕輕按住衛(wèi)箴的胸膛，勸道：“我在這里看著他，你盡管去吧，沒關(guān)系。”

    樓臺大大方方地抬起手，與岑雪枝結(jié)下了不解緣，承諾會在今日殺了連彩蝶，交換條件則是岑雪枝永遠替他保守住他是由妖養(yǎng)大的秘密。

    緣結(jié)下了，衛(wèi)箴就算有一萬個不放心，也只能走了。

    “你別逞強。”他臨走時，指了指岑雪枝的右手袖底。

    那里藏著一枚兩人用來定情的雨霖鈴。

    “嗯，”岑雪枝鄭重道，“我知道的?！?/br>
    不過衛(wèi)箴即使是走了，也只離岑雪枝百米遠而已，若非這走廊是繞著樓的圓形，他甚至能看見岑雪枝。

    他知道就像自己答應了岑雪枝一樣，岑雪枝也答應了自己，就一定不會出事。

    不過——

    這不代表他放心得下。

    所以樓臺一進到連彩蝶的牢房里，衛(wèi)箴就又偷偷溜回來了。

    岑雪枝：“……”

    怕被樓臺這個不比自己弱的體修聽見，衛(wèi)箴徹底屏住呼吸，用食指豎在岑雪枝唇上，讓他不要發(fā)聲。

    一墻之隔，坐在椅子上的連彩蝶睜開了眼睛。

    “來了？”他問。

    “來了。”樓臺答。

    連彩蝶從牙縫里擠出了這一問：“你區(qū)區(qū)一個段家的家奴，也敢騙我？”

    “我沒有騙你，”樓臺向前走了兩步，仿佛在找一個方便下手的距離，冷靜地說，“南門雪確實一直留在這里，只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走了?！?/br>
    “什么不知道為什么！”連彩蝶喊道，“還不是因為那個岑雪枝！當年拆了銷魂窟，現(xiàn)在又支開南門雪，專門來壞我的事，他可真是好算計！”

    “事已至此，說再多也沒用了，”樓臺邊繞著他走動邊說話，期間動了動手腕，骨節(jié)發(fā)出了咯吱聲響，“不如……”

    “嗯？”連彩蝶的語氣開始顯露出懷疑，“你可別說你放棄整治魏家、反過來將我一軍——

    “我們兩個現(xiàn)在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你配合我掃尾、我配合你削弱三個世家，如果你敢有背叛我的心思，到了段殊面前要怎么交差？”

    樓臺聽他懷疑，反而順著他的話道：“呵，你覺得公子會懷疑我？”

    連彩蝶果然又放松了警惕，笑答：“你啊你……其實你剛被押進魏家的時候，我也見過你。銅聲痩骨的少年人，欠了一屁股賭債，差點就被拆了手腳拿去燒火喂牲口，就因為段殊那個jian商隨手從指頭縫里漏了幾分金銀，給你還上了虧空，你就替他賣命到這種地步至今……

    “你可真是蠢得可以啊?！?/br>
    “蠢？”樓臺又走了兩步，低聲道，“何以見得？”

    “你為他，盡心盡力奔走賣命，把整個魏家、邊家、連家，還有廣廈里的各大門派，全都解決了個遍！可是你得到了什么呢？你甚至都不敢告訴他！”

    連彩蝶開始為他細數(shù)。

    “文如諱一個笑話，拿走了崢嶸筆；同塵同輝兩個廢物，將來要繼承飛光；無名這個叛逃者坐擁第一關(guān)對段殊虎視眈眈，卻被封了個什么狗屁武神；就連那個叫陳凡的凡人，都得到了溪水劍！你就守著你那幾兩銀子的恩情，有個屁用？還不如投奔我，能許你魏家邊家兩大金庫的財富！”

    樓臺卻如止水般平靜，回答他：“士為知己者死。我這一輩子，生是段三公子的人，死是段三公子的鬼?！?/br>
    衛(wèi)箴聽到他這句話，有點明白為什么樓臺會屠落月樓和第一關(guān)了——

    他表面上是在背叛，實則是在為段殊一一除去身邊所有可能威脅到段殊的勢力。

    難怪連彩蝶會有恃無恐：他知道，樓臺絕不會公開違背段殊，所以只要段殊要保他，他就絕對安全。

    除非岑雪枝帶來了能威脅到樓臺的例外。

    連彩蝶早料到了樓臺的答案，只笑了兩聲。

    “你們可真奇怪，”他用一種孩子般的天真語氣道，“你知道嗎，孟無咎和你是一類人，你應該慶幸這次我殺不了她，因為日后你們也許能成為知己也說不定。”

    “哦？”樓臺用一種自以為十分認真、其實卻過于平淡的態(tài)度敷衍著他，“怎么說？”

    “她也能為了一個人，就毫不猶豫眼都不眨地殺死幾千人呢！”連彩蝶的語氣幾斤愉悅，“這就是人所說的‘情’嗎？那你們兩位，一定是這人間最重情重義的人了吧？真想知道哪天將你們兩個放在同一個蠱盅里，賭一賭誰更厲害！”

    樓臺話中帶笑：“沒想到如今連你也沉迷角賭了……這世上還有不貪賭的人嗎？”

    連彩蝶也笑著反問：“我這份勁頭也是被你帶起來的啊，吐珠于澤，誰能不含？”

    “可惜你沒有學到精髓，”樓臺在一個位置站定，最后說道，“不到最后就亮出底牌，是要被人摸清底細的?！?/br>
    他出手比話說的還快，最后一個字音還未落，右手就已經(jīng)探進了連彩蝶的識海！

    “來！”連彩蝶大喝一聲，隨即吐出一口鮮血。

    一柄仙劍將半層的梁柱劃斷，從另一邊常煬所在的牢獄內(nèi)飛來，劍上載著一枚金丹！

    “糟……”岑雪枝即刻道，“常煬！”

    連彩蝶無疑是使用了明鏡散人的秘術(shù)“尋蹤術(shù)”，將自己與常煬的內(nèi)丹綁在了一起，又始終對樓臺心有防備，才準備了這一招，強行剝離常煬的內(nèi)丹挪為己用。

    衛(wèi)箴甩出鎖鏈，直接將那把劍身攔下，并以鋒利無比的鏈身將金丹割成了數(shù)份。

    隨著連彩蝶的一聲痛呼，爆破聲傳來，半層樓全被炸成了灰，塵埃滿樓，讓衛(wèi)箴察覺到了詭異之處：

    當初岑雪枝拆銷魂窟時，整棟樓塌，尚且沒有揚起這么多的塵土，如今廣廈立在海水里，會比當時更甚嗎？

    衛(wèi)箴是見過一次連彩蝶內(nèi)丹爆炸的，那時海浪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卷起塵土。

    是樓臺！

    衛(wèi)箴恍然發(fā)覺，想將伸向岑雪枝的鎖鏈拽回來，卻拽不動！

    岑雪枝按琴幻化出了水汽，卻完全沒能壓住塵埃，反被沙子埋住了。

    原來這就是天靈根的實力……

    岑雪枝連喊都沒喊出來，無力掙扎。

    一只裹挾著金沙的右手伸向衛(wèi)箴，衛(wèi)箴只能先用枷去銬面前的手，騰不出功夫去應對那即將活埋掉岑雪枝的沙子。

    這時一把明如流水般的寶劍橫沖了出來，劃入金沙中，如刀切豆腐般順暢，只一劍就將樓臺的沙塵逼退了！

    “陳……將軍？”

    岑雪枝被鎖鏈扯回了衛(wèi)箴身邊。

    陳沾衣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救了自己呢？岑雪枝感激歸感激，但卻是相信衛(wèi)箴定能保護得好自己的，再不濟自己也有玉壺冰，能將沙子凍住自救，所以心里反而產(chǎn)生了一絲不安。

    溪水劍從另一個方向來，劍的主人陳沾衣比劍來得還要慢了一步，此時召回仙劍，遠遠與樓臺對峙，對岑雪枝解釋道：“家?guī)熖匾鈬诟牢?，日后保護三公子和岑大夫的安危，尤其要小心樓臺，果然不錯。”

    樓臺看也不看屋內(nèi)連彩蝶的尸體，只用眼在陳沾衣與衛(wèi)箴之間來回掃過。

    “你在想怎么跟段殊交差嗎？”衛(wèi)箴舉起枷，沖他砸去，喊道，“還是想好怎么給自己收尸吧！”

    一枷下去，摘星樓歪著倒了下去。

    不等樓臺準備好接下一招，陳沾衣已經(jīng)手握溪水劍，一劍直取他的識海。

    劍光如盈盈流水，斜斜晃過。

    這次是由岑雪枝與衛(wèi)箴親眼所見了——

    一招弒神。

    天下第一陳沾衣，名不虛傳。

    樓塌的巨響在這一劍之間，如被抹去了聲音，完全淪為陪襯。

    一位天靈根的化神修士就此隕落。

    兩根房梁砸在了樓臺身上。

    樓臺意識尚存，仰面躺在地上，睜眼看著這棟廣廈最高的華麗樓宇向自己傾瀉而下。

    岑雪枝看著他，一瞬間仿佛看見了百年前那個剛出關(guān)的無名，站在銷魂窟底，懵懂地抬頭，看著高樓坍塌的這一幕。

    只是這兩個天靈根的人，段殊的左膀右臂，選擇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

    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爭，一個賭。

    樓臺微微張口，說出了臨死前的最后一句話。

    “段殊……”他說，也不知是在同誰交代，“小心……同塵，落月樓……不能落在……妖族手里?！?/br>
    岑雪枝愕然。

    世態(tài)紛紜，半生塵里朱顏老；拂衣不早，看罷傀儡鬧。

    從樓臺對連彩蝶動手，到他轉(zhuǎn)而想殺衛(wèi)箴封口，再到他被衛(wèi)箴與陳沾衣聯(lián)手擊殺，一切發(fā)生的太快，不過幾息的功夫而已。

    頂層的段殊這時才終于攜同輝趕來，遠遠傳來段殊壓低了嗓音的罵聲：“樓臺？人呢！怎么這樣莽撞，讓我以后怎么放心將廣廈交給他！樓……”

    段殊看到樓臺的尸體，愣住了。

    這一瞬間，岑雪枝發(fā)現(xiàn)，段殊的眼神是在這時，才真正的老了。

    （

    世態(tài)紛紜，桃花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