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新恩
“反正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都死了,那就讓別的人……也都去死吧?!?/br> 魏影從說完,一甩秤桿,直指常煬。 “??!”常煬驚叫一聲。 岑雪枝的右手慢慢挪動,握在了君子劍劍柄上,按劍不動。 “哎……”連秀老氣橫秋地嘆道,“翹翹錯薪,言刈其楚。我已盡全力,你這個神童怕是留不住了。” 魏影從不知想到了什么,譏笑了兩聲,滿含惡意地對連秀道:“我突然改主意了?!?/br> 岑雪枝握緊左手,聽得入神。 “你不是想護著她嗎?”魏影從慢條斯理地說道,“不如你來替她,把你體內(nèi)的那顆金丹給我,怎么樣?” 連秀是連家的神童,自然也應(yīng)該是木水雙靈根的。 “我還沒有結(jié)丹?!边B秀冷聲道,“哪有人會十歲結(jié)丹?就算能,也會抑制修為、等成年后再結(jié)丹吧?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br> 魏影從冷笑:“呵,別裝了,我知道你在丹田內(nèi)藏了一枚極好的金丹,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偷來的,嗯?” 岑雪枝又是一身冷汗: 這孩子居然挖了別人的金丹、藏在自己丹田內(nèi)? 這……這簡直駭人聽聞、不合常理! 連秀怎么說也是連家的內(nèi)家公子,將來還是很有可能自己結(jié)丹的,到時候這枚別人的金丹長在了他的丹田里,他自己的那一枚又要怎么辦? 除非是魔修,否則同時持有兩枚金丹會爆體而亡,但這孩子身上毫無魔氣。 “是明鏡散人告訴你的?”連秀冷靜地質(zhì)問。 魏影從哼笑一聲,算是回答,又開始了他的“選擇”游戲,同連秀道:“適合你根骨的木水雙靈根金丹,想來應(yīng)該不是你連家的、就是玉京江家的……正巧,我同這沒落的兩世家都不很熟,沒什么淵源,也懶得跟你計較來源,你老實點,挖出來給我,我就放過這個常煬,怎么樣?到底如何,你自己選吧。” 連秀的金丹是別人的,挖出來也就挖出來了,可常煬的金丹是自己的,又未成形,想挖出來要掏整個丹田……必死無疑。 地窖里隱約傳來女童壓抑的哭聲。 “我知道了,我挖給你?!?/br> 岑雪枝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吃驚了,沒想到還能聽到令他更吃驚的話。 常煬也呆住了,哭聲都停了下來。 緊接著是拔劍聲,劍入腹腔的聲音,血流聲,收劍聲,與常煬的痛哭聲。 “我挖我的金丹,你哭什么?”連秀忍痛道。 魏影從也嘲笑常煬:“女娃娃,全家死時都未曾見你哭得這樣傷心,怎么這小不點剖個丹而已,你就哭成這樣,難道是因為不是親生的?可我看你家里長輩待你比我魏家待親女兒還親啊,怎么竟不如這個小不點為你付出的多了?” 岑雪枝心道:你還不是一樣,在白露樓里笑意盈盈、云淡風輕,直到剛才說到傷心處才為全家的死泣不成聲,有什么資格戳一個女娃娃的痛處? 傳來一陣穿針引線的聲音,似是連秀在為自己縫合傷口,邊“嘶嘶”吸氣邊說:“她只是死了全家而已,我可是失去了一枚金丹,怎么能相提并論?!?/br> 此話一出,不止是岑雪枝,連魏影從都愣了。 “呃……哈哈哈哈哈哈!” 魏影從反應(yīng)過來,大笑道:“說得對,說得好!女娃娃,你可要牢記今日我對你的不殺之恩,還有這個小不點對你的剖丹之恩,日后定要回報啊,聽到?jīng)]有?” 常煬只是哭。 “聽到?jīng)]有!”魏影從如個孩子王似的,沖她兇道。 “聽、聽到了……”常煬哭著說,“我、我結(jié)丹后,一定、一定將金丹奉上,還二位、深恩……” 岑雪枝聽完她的話,如遭雷劈,猛得提起力氣,倒退幾步走出地窖,踉蹌跑出小院,來到藥鋪的后院。 衛(wèi)箴和連吞還等在門口,想問他為什么去了那么久。 岑雪枝無聲搖頭,將腕上金鈴倒置。 “魏影從在后面地窖里!” 衛(wèi)箴嚇得趕緊上前,把岑雪枝拽到身邊。 “快走?!边B吞也裝模作樣拔出仙劍踩上,“我御劍比你們快,你們走在前。” 真龍騰云駕霧,當然要比御劍御枷快。 岑雪枝和衛(wèi)箴也不同他客套,三人即刻又往華音寺篆玉山飛去。 逃得飛快的一段路,衛(wèi)箴還不忘與岑雪枝吵架:“魏影從在后面,你怎么這么慢才出來?不會是聽他說話了吧?你不趕緊逃命是傻了嗎!” 岑雪枝一開始是嚇得忘了逃跑,后來則是越聽越好奇,現(xiàn)在才后怕地雙腿發(fā)軟。 雖然早知道《山河社稷圖》里的東西是假的,他們現(xiàn)在卻不知何時才能走到畫卷的邊境,如果在一切重置之前就死了,到底是不是像衛(wèi)箴左手掌心的傷口那樣再不恢復、直接葬在了這圖里,誰也不清楚。 “我……”岑雪枝也辯解不出口,小聲說,“有點害怕?!?/br> 衛(wèi)箴愣了愣,不再訓斥他,轉(zhuǎn)而緊緊牽著他的手,把他扯到懷中,用右手臂箍著他緊貼自己的肩。 “你放心,我吃了你的鳴金草、用了你的飛光,不會不管你的,但是你也不能到處亂跑了,知道嗎?” 衛(wèi)箴一直在給自己想要保護他的心情找借口。 岑雪枝點頭。 再回到篆玉山腳下時,門口掃地僧人已經(jīng)認識他們了,還笑問:“連先生,你們這一天來回兩趟菜市場,折騰什么呢?” 連吞正色道:“把我這一天的進出記錄全都銷毀,誰問我在做什么都不要說出去。” 那小沙彌應(yīng)聲“是”,退下了。 “來,此處是我的教室,足夠安全,”連吞帶著他們?nèi)肓俗羲聝?nèi),進入一間名叫“鐘鼓堂”的廳內(nèi),屏退眾僧,坐在廳中桌邊蒲團上,對岑雪枝道,“說說你都聽到了什么吧?!?/br> 岑雪枝將地窖內(nèi)的情形簡要說完。 衛(wèi)箴的右手一直放在岑雪枝的后腰上,支撐他的坐姿,掌心的熱度讓岑雪枝漸漸心安了下來。 “我對常煬這孩子不甚了解,不過這廳里大多是我的學生,她既然曾有意前來拜師,我明日便可以找學生問問清楚,”連吞道,“不過秀兒嘛,他是如今連家家主的三公子,我倒是很了解?!?/br> 連秀,這個名字對于岑雪枝而言,已經(jīng)是撲朔迷離的代名詞了。 “他是不是受魏影從所迫?”岑雪枝問。 不然他一個十歲的孩子,為何有如此勇氣,肯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女童剖丹?而他那枚金丹又是怎么回事? 連吞卻道:“絕無可能。” 他說完后,先是問了岑雪枝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雪枝,你也是學習人間經(jīng)史子集開蒙的?” 岑雪枝點頭。 “孟子講:‘人之初,性本善’;而荀子卻講,‘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二者何者能入你耳?” “前者?!贬┲敛华q豫道。 岑雪枝自幼從醫(yī),至今二十歲,游歷白屋數(shù)十載,所聽人心凡有渾濁不堪的,無一個是孩童。 “那我接下來所言,你可能要不信了。”連吞洗茶,垂目沉聲道,“連秀此子,天生劍戟森森,他日若成大事…… “必是千古罪人?!?/br> 連吞將茶壺落在茶臺上,聲音清脆,在廳內(nèi)如漣漪般漾開。 岑雪枝果然不信。 “他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 “仙界有一樁疑案,發(fā)生在他六歲那年。”連吞只說到這,便不說了,“我至今還沒能找到足以證明他犯案的證據(jù),只能明確地告訴你,他丹田里的那枚金丹,是在他六歲那年就埋進去的?!?/br> 岑雪枝更不肯信了:岑雪枝自己六歲時,話還說不利落呢,這么大的一個孩子,能做什么? 縱使是岑雪枝親耳聽到連秀說“她只是死了全家、我卻失去了金丹”這樣的話,岑雪枝也認定,這孩子只是太過驕縱、被家里人養(yǎng)成了現(xiàn)在這副狠毒模樣,并非是天生的惡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衛(wèi)箴問連吞。 這些事衛(wèi)箴作為原作者,竟然一無所知。 “我偶然聽出來的。”連吞將背后的梅梢月取下,放在桌上,說,“人體內(nèi)凡有雜音的,我都能聽得出來,可當時我問他,體內(nèi)多出來的金丹是從哪里來的,他卻狡辯,說是自己撿來的?!?/br> “撿來的?”岑雪枝想起魏影從的用詞,“莫不是偷來的?” 孩子會犯偷竊這樣的錯誤,倒是常見。 “難說?!边B吞為二人斟茶,“我也不知他到底為何想要那枚金丹,但聽你說他今日所為,我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他舍棄了體內(nèi)‘撿來’的那一枚,選擇了等待常煬的那一枚?!?/br> “你的意思是說……”岑雪枝擰緊眉頭,“他現(xiàn)在剖丹,是為了將來把常煬的金丹裝進去?” “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解釋。” 連吞端起自己的杯盞,飲茶,落杯,看著岑雪枝。 “這……”這顯然不是岑雪枝想聽的答案,“他為什么要選常煬的金丹?” 衛(wèi)箴也飲了茶,道:“因為常煬仙緣很深,她的金丹很可能能歷四九小天劫,如果連秀之前的那一枚不能保證他化神,那他再換一枚也是理所當然?!?/br> 岑雪枝急道:“可是……” “還有一個原因,”衛(wèi)箴肯定地說,“就是金丹駐顏的問題:成型的金丹如果長在體內(nèi),會使人青春永駐,所以一般修士都會盡量維持修為狀態(tài),好在十八歲左右結(jié)丹,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連吞點頭。 “但是金丹養(yǎng)在體內(nèi),能有多長時間的保質(zhì)期?”衛(wèi)箴想了想,“五年應(yīng)該算是極限了。從連秀六歲得到這枚金丹起至今已經(jīng)四年了,也就是說,再過一年,他如果還不把體內(nèi)的金丹收為己用,這金丹可能就再也不能用了,但是再過一年,他也不過才十一歲而已。容顏永駐在十一歲,似乎不是什么好選擇?!?/br> 連吞又給衛(wèi)箴滿了一杯茶。 “衛(wèi)公子所言極是?!?/br> “所以他說想要留著常煬,其實是想養(yǎng)著一枚……金丹?”岑雪枝還是不敢相信。 衛(wèi)箴扶著岑雪枝的手臂加了幾分力道,道:“還有一件事,就是魏影從為什么會知道連秀體內(nèi)有金丹?!?/br> 岑雪枝回憶道:“連秀曾問魏影從,是不是明鏡散人告訴魏影從的。” “邊淮和我們說過,明鏡散人很是寵愛魏影從的,”衛(wèi)箴手撫著茶杯邊緣說,“她知道了什么事會告訴魏影從也很正常,但是明鏡散人為什么會知道這件事?” “除我以外,應(yīng)該沒有別人聽得出來才對……”連吞用十指滑著琴身,突然想道,“除非是連秀自己說的——他想問明鏡散人求丹!” 衛(wèi)箴點頭:“對。明鏡散人是現(xiàn)世第一的煉藥師,又是一世堂堂主、連秀的老師,連秀會同她求丹、讓她幫忙消化別人的內(nèi)丹,或者延長內(nèi)丹的時效,是很正常的?!?/br> “可是……”岑雪枝問衛(wèi)箴,“如果這件事還有別的隱情呢?” “雪枝,”衛(wèi)箴決定殘忍地給他透劇了,“過不了多久,明鏡散人就會煉出一種丹藥,能讓人在體內(nèi)共生兩枚金丹,你如果不信,就將來看看再說吧。” 連吞若有所思:“我也聽說過明鏡散人想要煉成類似的丹藥,不過聽來的消息很是模糊……衛(wèi)公子似乎對仙界了解很深啊?” “了解不多,”衛(wèi)箴謙虛道,“等魏影從的風頭過去,我們想上二層見段三公子,還要靠連大夫引薦?!?/br> 連秀這件事討論到這里,三人都明白只能擱置不管了,稍稍放松下來。 “魏家在三層,從萬紫千紅窟的樓梯爬上去也要路過,你們可要多加小心,”連吞想了很久,才說,“不如隨玉郎君同去,路上可以有個照應(yīng)?!?/br> “江宮主也去二層?”岑雪枝問。 江琛曾說,他的碧霄宮玉京是世外桃源,極少與廣廈內(nèi)掌權(quán)的世家打交道。 “他去的不是二層,是原定在三日之后……”連吞撫摸著梅梢月的玉珍,心中有了主意,“會應(yīng)魏宗主之約,到頂層的鳳臺奏樂一曲,以引祥瑞。屆時魏影從的事應(yīng)當也有了了斷,你們就可以跟在玉郎君后面,等魏家棘手的人都隨他走了,再去二層,會比較安全?!?/br> “鳳臺奏樂?” 岑雪枝心動了——他是琴師,自然想一聞江琛奏琴。 “放心,他不奏琴,還是奏蕭,”連吞笑,“他不知為何早就不撫琴了,連我都沒聽過。” “這可真是太遺憾了,”岑雪枝又好奇道,“那他這次要吹奏什么曲子?” “哎呀,這次可難,”連吞神秘兮兮地說,“是首神曲—— “《簫韶九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