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
荊州。 浩淼的水氣直上青天,破開潤霧,千尋萬仞、連山綿延。 壯闊大江氣吞山河,直劈山峰、橫亙于兩涘險山之間。江流如龍,時而浩渺奔騰、驚濤拍險浪;時而蜿蜒曲靜、碧水照云峰。 一葉扁舟順流,暢游于天地之間。 老船夫熟練地撐著船,唱起了楚地船歌。楚歌不同于巴東地區(qū)的婉轉(zhuǎn)悠揚,四字一嘆息的節(jié)律更顯雄渾壯闊。 一曲畢,艙中黑衣青年掀簾走出,贊道:“老哥哥,好歌、好詞、好勢!” 他高眉深目,別有一番靈俊颯爽姿態(tài)。大江奔騰的江風鼓滿了他的衣袍,此人走至船頭,望著西陵峽奔騰江流景色,豪氣嘆道: “駕六龍,乘風而行。行四海,路下八邦![1]” 老船工聽著他浩氣長嘆,心下感嘆:看著只是個年輕俊朗的小哥,倒別有一番磊浪胸懷。只是不知,他昨日陡然重病,也不知眼下可否吹得冷風? 老船工喚道:“年輕公子,外頭水氣塌的涼,你昨日才遭了大罪,先去艙里暖暖吧?!?/br> 黑衣青年朝他朗聲一笑:“謝老哥哥關懷,已無大事!” 另一位高個偏瘦的清秀少年自艙中走出,手中捧著折疊整齊的大紅披風,立于青年身后,輕聲說:“將……黑風公子,披風為您拿來了。” 常歌信手抓了大紅披風,將手一甩披于肩上。他抬頭望了望四周景致,向老船工請教道: “老哥哥,前方可是夷陵?” 老船工笑道:“這位公子,前方是夷陵?!链硕?,山至此而陵’,說的就是此地?!?/br> 常歌贊同,說:“大江東去,一路奇峰險峻,到此轉(zhuǎn)為和緩,確為鬼斧神工?!?/br> “公子,北方人士吧!” “老哥哥如何得知?” 老船夫呵呵一笑,說道:“這大江,益州人稱川江、荊州人稱荊江、吳國人稱揚子江,還有些更西邊的族裔稱之為通天河,甚少聽到有人喚起‘大江’。” 常歌供認不諱:“老哥哥灼見,我在長安長大?!?/br> “長安?原來是京城來的公子,怪不得氣度不凡!公子來我荊楚之地,雖不比長安富麗繁華,但一路上這山川磅礴,應是不遜于秦嶺大河之姿。只是……去哪里都不要去那‘西陵猴溪’,上下桃坪盡是猴子,還蔓延到了官道旁,著實有些潑皮?!?/br> “西陵猴溪?”這四個字引起了常歌的注意,他默默在心中反復念了幾次,意圖記住。 常歌贊同,但思緒卻伴著這壯美景色飄向了遠方,他輕聲說:“無論西陵大江抑或是秦嶺大河。山河壯美,卻疲于連年征戰(zhàn);家國仍在,卻破于裂地爭霸……” 老船夫嘆氣道:“公子所言不虛啊?,F(xiàn)如今,這戰(zhàn)火已燒到了巴東、建平,不知這夷陵還能寧靜幾時……” 常歌被老船夫無意中的一句話說中心事,低頭沉默不語。 祝如歌輕聲勸道:“公子,外面冷,昨日才好,先進艙里暖暖吧?!?/br> 常歌應允,攬著如歌后心一道進了船艙。 船艙內(nèi)。 常歌坐在一側(cè),祝如歌取出了一個銅懷爐。這懷爐還是上船之時籠的,以厚厚的棉罩圍著,現(xiàn)下只留著些淡淡的余溫。 祝如歌將這不甚溫熱的懷爐遞予常歌,悄聲說道:“將軍先暖暖吧,昨日才又毒發(fā),出去又吹了風,別再難受了?!?/br> 常歌倒是不以為然,捧了懷爐,雙手在懷爐上搓了搓,問道:“路上流向地形,記得幾成?” 祝如歌頗為為難地回憶了一番,除了大致流向和知名山峰之外一無所獲。他頗有些愧疚地說:“對不住將軍,一路上山峰相連、峽谷相接,我著實有些分不清。腦中只記了些出名的九畹溪、明月峽、鳳凰山……” 常歌將他頭一揉,笑道:“說的全是大江名勝,凈想著玩兒了吧?!?/br> 祝如歌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將軍,什么時候夷陵勝了,將軍能不能帶我來此,好好游歷一番?” “好。” 常歌答得毫不猶豫。 他接著說道:“咱們回去走陸路,你再著意好好記記地勢?!?/br> “地勢我看過地圖,倒是大致記得些許。”祝如歌邊回憶邊說道,“南岸多山,過九畹溪之后,自紅巖尖、四名山一代開始,綿亙蜿蜒、盡是山脈,直到夷陵鳴翠谷為止。北岸也多山,但有官道,而且過了西陵峽后地勢平緩,夷陵便在此處河谷平原之中,依山傍水、城周一片坦途?!?/br> 說完,他頗有些焦躁起來:“將軍,如此一來,豈不是我們連個扎營之地都沒有?倘若扎在北岸河谷,定會被發(fā)現(xiàn);扎于山林之中,人數(shù)有限、又多有不便。扎于南岸河谷,又有渡江之虞……將軍,這仗可該如何是好?” 常歌朝他一笑:“所以,此戰(zhàn),非得智將猛將配合、方才可取。何況,我們還有第三路奇兵,助我們一臂之力?!?/br> 見祝如歌依舊一臉不解,他低聲說:“陸路上同你詳敘,此處仍不太安全。” ****** 荊州。 江陵城。 歸心舊居。此處本是荊州太常府,自從邀了山河先生司太常后,他嫌“太常府”三字過于流俗,改稱“歸心舊居”。 同荊州一貫風流韻致的廳閣偏好不同,此處宅邸古樸寧靜,主屋乃一素色歇山頂建筑。庭內(nèi)不植花朵,盡是斑竹勁松,凌霜寒梅。 眼下,一位小廝正搬著一大堆竹簡古籍,搖搖晃晃地往書齋走去。小廝將古籍抱了個滿懷,極多極重的竹簡掩了他的半張臉。他從一側(cè)歪出腦袋來,書卷遮擋地他只能勉強看清一小片地面,半是猜測半是摸索地走。 書齋大門敞開,小廝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晃了進去,一個不慎、將一眾古籍都摔在地上。 書齋之中盡是滿山的書海,有竹簡有木簡,還有更為奇特的毛皮、布帛書籍,各式各樣堆在一起,竟像一座小山一般。 山河先生聽到響動,從一堆古籍中抬起頭來。他本就生的風雅清冷,現(xiàn)下不眠不休地翻閱古籍,青絲都有些許凌亂了,倒是更有一番癡狂書生意味。 小廝對著這幅古籍美人探首圖,不覺地有些看癡了。 “沒摔著吧?”祝政淡淡望了他一眼,問道。 小廝急忙伏地:“小、小可[2]不才,竟擾了先生!” “無事。無需整理,你退下吧?!?/br> 他簡單答道,又埋首于無邊書海之中。 山河先生如此不眠不休、查閱古籍,已兩三日有余。府邸中的查完了,還著人去頖宮[3]搜羅了一些來查看。 這位小廝便是幫著自頖宮往歸心舊居搬運古籍的,他只粗略識得幾個字,見所運書籍上似乎有“滇”字,又有些有“蠱”字。 太常自滇南歸來之后,總有些怪怪的。小廝這么想著,他抬頭,卻隔著幾列書架隱約望見了書齋墻上的掛畫。 畫上是一紅衣少年,高高束著廣袖,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畫中少年正迎著燦爛的日頭,挽弓。 小廝離得遠,看的不甚真切。他急急瞟了幾眼,忽而想起還有好幾趟要搬,立即低著頭,退出了書齋。 ****** 祝政自益州回來,一直在查詢滇南蠱毒相關的書籍,但荊州藏書,大多為滇南風土人情記敘,蠱毒相關甚少。好不容易找著一本,大致一翻卻是粗鄙的編造淺談,讓他極為失望。 他從一片書海中仰首,只覺眼目酸脹、脖頸僵疼。 這已是常歌身中蠱毒的第十八日。首二日發(fā)病三次,服用一次燧焰蠱毒,之后發(fā)作逐漸放緩了些,但三四日一次還是有的。每每常歌服了燧焰蠱毒,便有白鴿送信告知,祝政悉心記下這些日期,計算著已服過幾次。 然而,失了這白鴿送信已有三四日了。算下來,常歌應當就在這幾日又會發(fā)作了。 祝政等著白鴿,等的焦慮。他抬眼,看著這一片茫而無用的書海,竟少有地生出一絲怒氣起來。 一只白鴿越窗而入,靜靜落在他目前的竹簡堆上。 祝政眼中瞬間有了星光,他迅速拆了白鴿腳上的信筒—— 是布帛。 祝政嘆了口氣,仍打開了那筒布帛。 “蜀商躁動,滲透夷陵,恐有兵變?!?/br> 他思忖片刻,抽了毫和嶄新布帛,以極小的字回復道:“順之?!?/br> 祝政將這塊新布帛塞入了信筒,那白鴿撲閃了兩下翅膀便飛走了。他嘆了口氣,將傳遞而來的老布帛置于燭上。 滇南的布帛極其輕柔,交州商人更是識貨的,挑的盡是頂密頂柔的上好貨色。這布帛燃而不蜷,只柔柔地灼燒著,化作煙塵。 祝政望著這燃著的布帛,滿腹心事。他一時愣神,險些燎了指尖。祝政迅速收了被輕微灼燒的手指,下意識地貼在心口。 這痛,像燧焰蠱毒,卻輕微太多。 他心下哀痛,卻不得不抓緊時間,再次埋首于浩淼書海之中。 畢竟,再過幾日,下派的調(diào)令就要發(fā)下來了。 ****** 三日后。 江陵城。衛(wèi)將軍府。 荊州衛(wèi)將軍程見賢頗為滿意地望著眼前小山般的禮物,隨意抬了抬手,說:“懷仁兄每次前來,都如此大禮,吳國富庶之地,可見一斑!” 姜懷仁合手行禮道:“貴人值大禮?!?/br> 程見賢對這回答似乎頗為滿意,直言道:“我就是一個粗人,不會你們那些文臣士子風花雪月繞來繞去的,這次懷仁兄來,是有什么所求啊?” 姜懷仁面露難色,問:“敢問將軍,交州投誠一事,不知世子怎么看?” “世子很滿意,也很高興,今天就簽了世子令,分發(fā)各郡縣??诎豆蚕碇?,預計不日就會提上日程?!?/br> 交州投誠,美中不足便是便宜了那個山河先生。 滇南和戰(zhàn)失敗、益州結(jié)盟失敗,本是要夠他美美的喝上一壺的,誰知卻正在世子朝堂發(fā)難之時,交州使者姍姍來遲,和山河先生一見如故,呈上投誠表。 滇南和戰(zhàn)僅是個借口,世子本就只想讓他去送死而已。滇南后轉(zhuǎn)去了益州,失了益州卻得了交州的支持,實際上,這趟結(jié)果算不得太難堪。 不過,世子還是就著益州和新城郡一事大發(fā)光火。 建平這個鬼地方,自從荊州血屠、和益州利川主營分而治之以后,朝中人人皆知對面是個極為難纏的“建威大將軍”,這份差事便再無人敢應。正巧,太子就順水推舟,借著建平郡太守空缺一事,將這位山河先生派去建平郡做太守去了。 太常降至太守,雖僅差一字,卻差之毫厘、別之千里。 此等降法,貶職為虛、羞辱為實。 梅相氣急敗壞,山河先生倒是泰然處之,自請幾日整理書籍,之后便帶著幾車古籍奔赴建平去了。 真是酸腐書生。 程見賢在心中輕蔑想道。行軍打仗之事,若能自書本上得來,那將士們便無需著意于武藝,個個高談孔孟之道好了。 姜懷仁見他想的出神,時而得意時而蔑笑,將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問:“將軍?” 程見賢陡然從思緒中驚醒,笑道:“什么?咱們說到哪兒了?” “說到共享口岸之事。”姜懷仁恭敬答道:“荊州交州共享口岸,這……” “有啥事兒,直說,不要拐著彎兒說。”程見賢催促道。 “那不才[2]便直說了。荊州貿(mào)然同交州共享口岸,給予交州商人極大的自由,此舉恐怕造福一時,長久看來,弊大于利。” 程見賢皺了眉頭:“你若說政事,那便不歸我管了。我也聽不懂,更不想聽?!?/br> “將軍莫急?!苯獞讶式又f道,“我要說的這件事情,不僅與你相干,而且有著極大的干系?!?/br> ※※※※※※※※※※※※※※※※※※※※ [1]常歌引自曹cao《氣出唱·其一》,稍作調(diào)整。 [2]小可、不才:自我謙稱。 [3]頖宮:荊州辦理的大學,歸屬太常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