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完全是習慣性動作。黎朔大概沒想到這一舉動，卻是愣了愣才拉過他的手。此時通訊里恰巧傳來手下的報告，說丹尼斯一行人被逮捕，現(xiàn)在只要證據(jù)和他都上了法庭，就是救濟會淪陷的第一步。

    爬上樓的過程里，黎朔那頂丑陋的草帽終于掉了，松松地被繩子掛在身后?；蛟S是因為聽到消息后心情太好，上到屋頂之后，在這個世界他第一次笑得開懷。

    周圍是低矮的木板來遮雨，被人簡單裝訂過，底下鋪了老舊的毛毯——這是白易夏一貫的作風，在街頭搭建能臨時居住的地方。許多干凈的水源和簡單的藥品，也同樣出自他手。舊城區(qū)有許多人，都是真心喜歡白先生的。

    黎朔站住了，摘下劣質(zhì)面具，回頭看新城區(qū)那一片璀璨燈火。有夜風吹來，他說：“你我都知道的，聯(lián)盟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根那里爛了，徹徹底底的那種。只有大刀闊斧的變革，砍掉病變之處，它才能繼續(xù)生長下去。”

    “這也是我想借你的力量來完成的事情。或許從今天開始，所有東西都不一樣了?！彼^續(xù)道，“我們能改變這個時代。他們既然把人稱作‘鬼’，那么，就讓他們聽聽鬼的咆哮吧?！?/br>
    聯(lián)盟少將待遇絕對不差，就算是黎朔這種被排擠的，生活也要比這些人好太多。

    但黎朔一如既往，是個很好的人。

    他朝夏一南伸出手，眼中有一抹奇異的光。這抹光夏一南曾見過很多次，在車站他一次次與兄弟們笑鬧，或是孤身立在戰(zhàn)場，為生存而戰(zhàn)的時候。那是溫和的戰(zhàn)意，不可逆的柔軟，總能照亮前路。

    “那么，”他就這樣笑說，帶著那抹光看過來，伸出了手，“白先生，你愿意么？”

    第70章 鬼說（7）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 丹尼斯死了。

    他死在了拘留所里, 值班的警衛(wèi)察覺不對勁，推開門進入時, 差點被一股惡臭給熏暈。難以形容那是什么味道，比起它，就連下水道數(shù)月的死魚都簡直是芳香。

    黎朔和塞拉斯都帶著防毒面具, 才進入到那小房間里。面前的尸體全身被黑泥般的物質(zhì)覆蓋，黏黏稠稠, 幾乎看不出人形, 法醫(yī)并未能鑒定出這種物質(zhì)是什么。

    然而在幾個月前, 幾個舊城區(qū)街頭死去的流浪漢，尸體上也有同樣的東西。只是之前未波及新城區(qū), 這些事沒怎么引起轟動。舊城區(qū)的人在短暫的恐慌后，又被生活重壓給逼著忘記。

    如今看來，它有蔓延到新城區(qū)的跡象。于是專案組設立, 由塞拉斯負責，調(diào)查此事, 同時消息被徹底封鎖。

    三天后，阿卡迪亞荒野，白色觀星塔。

    “你知道這個是什么嗎？”黎朔把照片在桌上推出去。上頭是流浪漢與丹尼斯布滿黑泥的尸體。

    克萊爾低頭, 幾秒后說：“確定他們沒別的死因？”

    “目前沒發(fā)現(xiàn)?！?/br>
    克萊爾再次沉思幾秒，隨后揚手, 全息投影出現(xiàn)在室內(nèi)。她顯示的是周辰翊的調(diào)查資料, 那些破損泛黃、沾著血跡的文件, 光是看上去，就有征伐的意味從其中竄出。

    她指了指其中幾頁：“這里是他的一些記載。除卻哈斯塔，還有其他神明他在同時追逐。其中一位他命名為‘星之彩’。”

    “星之彩和其他神明一樣，居住在與我們不同的空間。根據(jù)周辰翊的記載，祂極有可能是伴隕石從外太空，來到其他星球。雖然沒有確鑿證據(jù)，但我們一直認定海洋中那些生物的變異，就是外星的隕石導致?！?/br>
    “現(xiàn)在看來，這確實是真的?！笨巳R爾表情有些凝重，“星之彩的幼體，會寄住在多個生物體內(nèi)緩慢發(fā)展，在成熟之前，都是惡臭的黑泥狀?！?/br>
    “而等到成熟那日，祂們會在某個夜晚一同破體而出，化作大片的爛漫星光，徑直去往深空。如果有人目睹，那將會是他一生中能見到的，最輝煌的景象。只是背后的意味如果他能了解，恐怕之后看到滿天星辰，也會覺得戰(zhàn)栗?！?/br>
    “黎少將，現(xiàn)在的情況恐怕并不樂觀。神明的力量不是普通人類能夠抵御的，即使是幼體，我們也應該抱著敬畏之心，不輕易接近?！?/br>
    黎朔說：“但如果是真的，它會殺死很多人。”

    “那你有能力可以解決么？”克萊爾反問，“你我不過都是極為普通的存在，我甚至連生物體都不是，程序有一天也許就會崩潰，機體有一天也許就會徹底勞損。這樣普通的我，只能跪拜在它們的光輝之前?！?/br>
    “不論面前是誰，只要威脅到了人類的安全，難道第一想法不該是徹底鏟除么？”黎朔微微皺眉。

    克萊爾笑了：“這就是我們信仰的不同之處了。你追逐奇跡，我接受平凡。大千世界值得你挑戰(zhàn)，而我愿匍匐其下，仰望星輝?！?/br>
    黎朔緩緩說：“但如果真的要戰(zhàn)斗，你們會是不可替代的戰(zhàn)斗力?！?/br>
    “確實?！笨巳R爾點頭，“如果是白先生提出這個請求，我會正式考慮，是否要以此償還恩情。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我拒絕的概率遠遠大過接受?！?/br>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是守衛(wèi)的通知，大概是晚了一步的夏一南到了塔下?？巳R爾起身想去開門，給予通行許可，卻被黎朔叫住了：“等等?！?/br>
    他深吸一口氣，微微低下腦袋，仿佛在忍受著什么痛苦。幾秒鐘以后，線條與雜亂色澤徹底覆蓋住他的雙眼——此時他盤膝坐在矮桌前，緩緩抬頭，背后就是巨大的眼睛壁畫，這么看去好似什么詭異的存在，突然現(xiàn)世于祂的信徒身前。

    克萊爾愣住了。極為少見地，激越的情感沖擊著平穩(wěn)運轉(zhuǎn)的程序，她隔了好久才說，聲音帶了顫抖：“你……”

    那些線條在短時間內(nèi)又褪去，黎朔笑了笑，臉色有些蒼白：“別誤會，我是徹頭徹尾的人類?！?/br>
    “你……”狂熱和震撼幾乎要淹沒了克萊爾的眼眸，在這之前，誰也想象不出機器的身軀內(nèi)，能有這么豐富而躁動的情緒，“你曾經(jīng)見過祂們，甚至、甚至得到了祂們的恩賜?！彼觳缴锨?，語調(diào)飛快，“你是在何時何地見到的祂們，祂們說了什么，有沒有……有沒有一直在群星之上，在穿行時空的旅途中，注視著我們？”

    “恩賜？”黎朔苦笑，“算是吧。我見到它們，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你根本就不會相信。與我見面的那位，已經(jīng)化作星塵散去了?！?/br>
    克萊爾愣了愣，垂下眼眸：“那便是回歸了祂永恒的家園?！?/br>
    “但有一點你說的很對，不該輕易接觸他們。我只是一個偽造品，已經(jīng)為這種力量獻出了太多?！崩杷氛f，“那么現(xiàn)在，我有資格和你談判了么?！?/br>
    “是的?！笨巳R爾畢恭畢敬道，“您是人類里的奇跡。在我的主程序內(nèi)，人類被認定為第一效忠對象。雖然對神明的信仰壓倒了這設定，可既然您出現(xiàn)了，我會更改行為模式和第一效忠對象，所有資料對您無條件開放?！?/br>
    “不，我不是奇跡。不必對我抱有信仰什么的，普通戰(zhàn)友的程度就夠了。”黎朔揉揉眉骨，“我對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我今天把丹尼斯的事情告訴你，是因為隱約對星之彩有印象。曾經(jīng)、曾經(jīng)我目睹過它的升空。那確實是絕美的景觀，半空滿是星光，只是遍地的尸體太猙獰。”

    “您是獨自目睹的嗎，還是有別的見證者？”

    “我不記得了，當時我的年紀非常小。”黎朔說，“但究竟如何不重要。星之彩相比其他存在，太弱小了。而且就在我們身邊，還有……另外一個近神的存在，真要對付星之彩也并非毫無勝算。他……就像是雙刃劍，無法被完全控制，我盡全力所要做到的，就是阻止他的利刃對準人類。周辰翊的那些資料里，有相關(guān)文件么？”

    他深吸一口氣：“比如，如何阻止殺戮和嗜血的本能？”

    克萊爾微微垂目，在資料庫里搜索幾秒：“沒有。但他提到過一個詞，‘監(jiān)管者’，又或者說‘凝望者’，是說您這樣的存在么？”

    “也許是吧。但沒有這么復雜，不論結(jié)局究竟如何，我只是想陪在他身邊而已。”他苦笑，“這是我曾經(jīng)對他許下過的承諾，如今看來，連實現(xiàn)可能都艱難?！?/br>
    克萊爾道：“如果我沒猜錯，您說的那個存在還未完全成長起來，不然也不會還處于可被制止的階段?！?/br>
    “對?！崩杷氛f，“我本該一直期待著那一天，但現(xiàn)在或許不一樣了?！?/br>
    “您是不確定自己堅守的事物，究竟是希望還是夢魘吧，又或者說，還沒有面對結(jié)果的準備。那如果有一日他的鋒芒轉(zhuǎn)向人類，您有及時制止他的勇氣么？”克萊爾輕聲說，“或者說，您有弒神的決心么？”

    黎朔笑了笑，目光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