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年兩件事，不屬于因果鋸鏈的任何一環(huán)，重傷了湛超。

    湛超在井陘老家有個很遠(yuǎn)的親戚，遠(yuǎn)到見面結(jié)舌很久也算不清喊什么。老人不提七三八四，兩個年歲是劫，是業(yè)障，闖過似乎帶病仍可延年。這個遠(yuǎn)親八十四歲一朝大病，醒了不能聽說、辨認(rèn)，腦際底部的聲貌也被悉數(shù)剔去。一個不識人的老癡癡，窩輪椅上活成了只鎮(zhèn)宅肥貓。逐年身后蕭條，子女先走，人心很殘酷，看蓋棺捧斗遙遙無期，血親們突然唯心：你看，媽是不是越活越是副狐貍相了？真邪門。初中湛超拜大壽見過她一次，仿佛被琥珀的眼珠盯穿魂，不免覺得害怕，又想：其實老人死前都要經(jīng)歷這么漫長又無意義的告別吧？他想得善良，沒人回答：未必。

    顏家遙知道這事之前，大概已自個亂了一陣，陡然在思考“愛情”這個可能。是嗎？感覺堅定了瞬即又迷惘了。**了除了蒙和負(fù)罪也沒覺得恥辱，為什么？至今為止，自己的接受與妥協(xié)都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么？

    他上課恍神，天花上浮出湛超奮力盯著自己的那張有棱有角的臉，一閃又沒了。自己好像在潛水，升升落落時松時緊。徐靜承敲他桌子：“哎拜托，第二節(jié)。”

    神回來一半，另半下課放學(xué)去曠野游蕩，“......哪頁？”

    “還混啊？你上次考試就退步了。歐姆定律。”

    他嘩啦啦朝后翻，回頭看了眼教室，突然說：“湛超沒來？”聳出的那截兒缺了。

    “他跟你結(jié)梁子了？有幾次我看你和他——”

    “沒有?！?/br>
    “他請假了。好像是說，”徐靜承轉(zhuǎn)了下筆。他教養(yǎng)好，很知道這種事情該以什么口吻說：“爺爺突然去世了。我上午聽孫老師說的。”

    他快速錯愕，隨即又囁嚅：“魯猴子也沒來？”

    “什么猴？”

    “魯劍飛?！?/br>
    徐靜承盯回黑板答得不輕不重：“那我可不知道了?！?/br>
    徐靜承最擅安靜，做睿智貌，亦即冷漠，甚至到給人以尊卑感的地步。也是顏家遙為何總觸摸不到他核心，覺得這并非是純真的友誼，而是恰巧對方有一份閑余或僅是需要一點同性間最價廉的陪伴，或陪襯；而一回頭，自己能填滿那人視界全部。

    安紡二廠下崗那批做小個體，顏家遙知道的沒一個算老實：曹宗國，父親組里的拉紗工，專業(yè)代開出租，妻離子散，有次在火車站接個滬籍女客，松細(xì)胳膊皮膚也白，女客到站，他鎖了車門手口并用挨了肘錘烏掉一只眼，“媽賣/逼的，當(dāng)年來廠援建那批哪個不漂亮？黃浦江養(yǎng)人啊，走路鼻孔看人！我饞了十幾年?！彼R不迭，覺得上海女人有點負(fù)欠于他；葉新忠跟弟弟去海南，工房轉(zhuǎn)租，電表動了手腳，轉(zhuǎn)速快了一倍；陳天壽原后勤，吃香煙彈彈子，關(guān)心糧食電視，本身就腦子活，轉(zhuǎn)業(yè)學(xué)深圳人做盒飯，葷品用將腐敗的死rou，老同事買，他就勸換家吃；溫敏紅原先也跟著做盒飯，鹵湯里偷放大煙果，門庭算紅火，后遭舉報被區(qū)工商罰款摘牌，才轉(zhuǎn)販衣襪，據(jù)傳也是洋垃圾；相較而言岑雪要“壞”得鈍一點，甜醬兌水懈成稀湯，油用到發(fā)黑，吃過的簽子本打算回收再利用，發(fā)覺洗刷成本比買還貴才作罷。這些人是壞時代廢血，傾軋怨妒亦彼此取暖。

    于是顏家遙作業(yè)寫完總?cè)N房幫著打腐竹結(jié)。有一回覺得泡腐竹的水有酸餿味，“是不是壞了？”

    岑雪聞了聞，端起盆，“是有點。換水洗一遍差不多，安紡人命硬吃不死?！?/br>
    顏家遙有時候在想，倘若有一把天火劈燒了這片老工區(qū)，連帶自己眾皆殞命，來年又在廢土上發(fā)新枝，這無疑對世界有益。他晚上穿簽子不小心扎穿了倒生皮，疼到跳腳，血珠抹掉又很快凝起，干脆手泡在水槽里呆呆發(fā)怔。

    顏家寶從房間出來，在他背后瞎搗鼓。不一會兒抱著他腰使勁嗅。顏家遙有時候害怕她戀兄，遲滯的、不滿的、缺失的，都在自己身上找齊成為惡癖，那就砸了，于是他偶爾冷冷對待胞妹，肢體接觸自她微微有發(fā)育跡象以后更是謹(jǐn)慎復(fù)謹(jǐn)慎。一度弄得像自己有問題。他反手揪住她胳膊朝前扥，“你來。”

    “好困?！鳖伡覍氄胀估锕?，“作業(yè)要簽字?！?/br>
    “困就睡覺。”他梳她亂糟糟的短發(fā)，捋她后背，“在家把房門鎖好，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帶我?！?/br>
    “老媽要收攤，你不在誰給開門？”

    “那你去哪？我一個人不害怕。”

    “找同學(xué)?！?/br>
    “超人嗎？”

    “誰教得你沒大沒小的？”顏家遙掐住她臉頰一塊rou，“他跟我一年生，你要喊湛哥哥，他很喜歡你，覺得你很可愛?！?/br>
    “他也喜歡你?！?/br>
    顏家遙不語。顏家遙篤定：“真的。”

    “別忘了鎖房門。”又問：“哥哥身上有怪味道嗎？”

    顏家遙只一件純黑的夾克衫，他揪住肩線啪啪抖，以為能抖掉點樟腦味。他騎車出了和平路上大道，很猛地在夜里狂蹬。過赤闌橋時逗留了一刻。赤闌橋橫過護城河，河不寬不深，卻幾乎是皖中鮮見的水道，人過水道總要望遠(yuǎn)，無論是否處于困境都在望水的一剎心口滯血，然后又立刻釋懷。老遠(yuǎn)亭子那兒光火燦爛，散步人一團團。他覺得到處都有趣都奇巧，好像自己十七年根本沒出過安紡那片廢土。

    湛超家隸屬機關(guān)省直房，一棟棟側(cè)壁上掛得是年歲大的搪瓷牌。很快找到13棟，因是一樓，靠著訃告找著了他家守喪掛燈的小院?；ㄈ蓚?cè)排開多得驚人，挽聯(lián)在風(fēng)里簌簌發(fā)響，很容易知道逝者身前如何如何體面風(fēng)光，但都不重要了。繞過一輛黑路虎，顏家遙支住車，看見湛超正蹲他家前庭小池邊垂頭撥拉水，水里有細(xì)小浮沫，他黑袖章上縫了紅。喊了一聲，他就起身找，看定后嚇一跳：“家——呃，你來怎么不跟我說？”

    “我怕你現(xiàn)在沒工夫接?！鳖伡疫b茫然盯他眼睛，很難虛偽做作地擺悼念面孔。他本來就只是在擔(dān)心這人好不好，“方便嗎？不方便我就回去?！?/br>
    “你?！笨此簧砗谄崞幔瑤缀跻植婚_他跟夜，湛超費力做笑容：“哪不方便啊？守靈嘛。賀磊他們才來過。走進屋?！崩觳怖蝧ao：“前天不周五嘛？他晚上還在劈竹子，要做藤籠，吃的什么呀，我的忘了......燴餅。我睡得早，那天特困。早上他也沒喊我，我瞇到十點，起來還覺得怪。家遙，你懂那感覺嗎？就是一下子，覺得，不對，靜得發(fā)慌，有問題。我去他房間一看，人前半身朝前栽，腿留在床上手掛著。我靠！人還能這么死？我真不知道......醫(yī)院說是腦溢血，說凌晨大概就走了。我心里就覺得......他以前算八字真的說有劫?！?/br>
    又跳話題：“你手腕好瘦啊。”

    親緣稍遠(yuǎn)的進廚房吃面飽腹，長條案上擺靈位香壇，前面一男一女守著長明燈、教子盆。男女回頭輕易看出是湛超血親：鼻梁隨媽，其余父子酷似。譚惠英不妝的面孔異樣水腫，黑呢料束縛肥圓的腰肢。她明顯是病體，起身費力，說：“誰？超超?！?/br>
    “媽?！闭砍f，“這也我同學(xué)?！?/br>
    “叔叔阿姨好?！?/br>
    “還特意來?！弊T惠英覺得抱歉，她扥不動的湛沛生，“兒子同學(xué)來你也不講話?！?/br>
    湛沛生臉色同孝帽樣縞白，笑容潦草衰衰，又看回遺像沉默不言。據(jù)說遺像畫得好與否要看你變動角度，過身人的目光是否柔和地跟著你走，些微有一點猙獰都不好。顏家遙望遺像，湛春成像看嫡孫那樣回報目光，溫煦慈睦毫不可怖。想到湛超說人可以這么輕易地沒有掉，忘掉這人活了八十年都可以算喜喪，他也由衷地心酸。之后某次問到了這件事，人的遺忘機制有益生息，湛超幾乎不記得湛春成哭祭火化種種細(xì)節(jié)，腦際依稀一團影子。但說，“我倒沒想到我爸會是最傷心的，他以前還離家出走呢，一禮拜，偷錢走的跟要飯似的回的，我爺爺打斷棍兒。他說以為要再斗十年呢結(jié)果突然人沒了。我也以為，我和我爸會發(fā)展成他們那樣，結(jié)果真cao/蛋，也是突然就結(jié)束了?！?/br>
    規(guī)矩是逝者長子陪同晚輩來賓磕一頭。顏家遙敬香。譚惠英攙木了手腳的湛沛生去一旁，撣掉蒲團上的紙灰，“特意棉花墊得厚。你們小男孩不至于老寒腿吧？”

    顏家遙兩膝彎曲，湛超猛揪出他朝后帶，“別跪了！”幾乎抱住腰。

    譚惠英阻止。里屋出來幾個人探頭。

    “媽！”湛超聲音在抖，“你別讓他跪。他、他又不是誰，他不跪也行?！?/br>
    “那，反正規(guī)矩人定的?！弊T惠英輕短嘆氣，說：“那老湛你也別磕了，去坐坐?！?/br>
    顏家遙掏出個白紙包，“這是——”

    “不要?！闭砍ブ秩乜诖?。

    “很少?！?/br>
    “我說不要你聽不懂？”成年人那樣兩廂撕扯，又都不是在作態(tài)。

    “好了別拽了！就你從小不講規(guī)矩，打你同學(xué)臉？”譚惠英輕手抽過白紙包，撫了撫顏家遙食指剛結(jié)的血痂，“手怎么搞破了？喏，這個你帶回家，壽碗肥皂和毛巾，謝謝你來。他后天就回去上課?！鳖伡疫b感覺出她的人格高尚行事可親。

    湛超送他，車推得慢慢的，轱轆一路碾爆好些棗紫的漿果。

    “這是香樟?！闭砍咚疫?，昂頭看參天的一排樹，“葉子治牛皮癬。這樹比我老多了。”

    “我家有個樟木箱。”

    “不生蟲?！闭砍缺淮?。

    “對，都拿來存被子。”低頭抬頭，說：“阿姨感覺人很好?！?/br>
    湛超笑：“是吧？！我媽對誰都好。別人對她也好，除了我爸。都搞笑，你說這個世上他不愛我媽這樣的人，他還應(yīng)該愛誰呢？”

    “你遺傳阿姨。但很多事情不是你那樣想的?！薄阆氩煌槭裁淳褪怯械娜说胃尚难贾馃o效想要的就是得不到，就是折磨你刁難你。

    湛超無德地喪期齜起牙：““暫停，你暫停?！氵z傳阿姨’，哎，我聽出來了，你夸我也好對不對？不一樣，但是不一樣家遙，我對別人的好跟對你的不一樣。我是那種愛你，我們都做過了。我會跟魯猴子干那種事兒嗎？不可能?！?/br>
    “我知道，我不蠢。”他看轱轆，閘一按一松，不知在想什么，“你少他媽瞎舉例?！?/br>
    又問：“你要轉(zhuǎn)回石家莊上學(xué)嗎？”

    “你不舍得？”

    顏家遙捫心自問，得到答案，如實承認(rèn)說是的。

    湛超反而臉紅很久，說：“陪你到路口，我買口吃的。請假我就好幾天見不著你，我要多看你一會兒。我能找個沒人地方親你一口嗎？”

    路口有民居，兩棟間的巷子無章法插空賣著格拉條、干扣面，城規(guī)盲區(qū)，但過日子就是在亂亂的殘局里進讓。也有攤子做炸串，用油看著比岑雪的清。湛超買的烙饃就份糖粥。粥攤主在溫，兩人坐小桌邊的塑料凳上等，凳子結(jié)膩垢，起身黏屁股。

    “我媽讓我自己選，回還是在這念完。我說念完，我爸沒意見。他們應(yīng)該會給我雇個保姆阿姨。其實根本不用，我會做飯，洗衣服拖地都行，死不了。我媽溺比較愛我。我不全是因為你，他們也覺得硬讓我回去會不適應(yīng)?！惫具艘豢谘实糇炖锏臇|西，突然問：“手怎么破了？”

    顏家遙沒回答，溫柔看著他，問你是不是一直沒哭過。攤主粥碗端上桌說聲小心燙不夠可以加。

    湛超啞然兩秒，眼睛粼粼一閃就掉下淚。繼而失控，淚流成股?！拔腋覡敔斦f我以后畢業(yè)會帶他坐飛機再去趟朝鮮?！痹倬褪呛⑼降暮靠蕖?/br>
    顏家遙整個抱緊他，“你稍微小點聲?！边厯崦?/br>
    湛超就真低抑下分貝。此情此刻顏家遙心里有個感覺，要訴諸于口的話直覺要把十幾年擁有的東西拋向角落，“你哭得我好心疼，你像我的一個寶貝一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