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期末考多少?我年級第一百六十七,在五中這種成績只能上大專。不過人本來就沒自知之明,我還跟徐靜承說,我們一起考北理工。我老土,反正就是覺得首都比較好,我不喜歡上海,那里人我覺得鬼精。之前我跟我媽說了,下學期我分不到理科重點班,我就去廣州讀技校,兩年就可以工作,念大專沒什么意思,我不是真多好學的那種人。但是......我本身就死要強,我放棄之前必須搞出一副很、很玩命的樣子,不然以后我肯定會悔吐血,會想,媽的,我為什么沒好好念書啊當年?我覺得中國小孩想干點什么都困難,再小一點的也是,比如我妹,下個月底想要隨聲聽,說她滿十歲了,她不敢找我媽,就找我,我說拿你把你哥賣了吧。我故意的。我知道,我跟你......我偷偷查過,這樣做是精神病。其實不對,是你在犯賤我比你更賤,我們瘋一塊去了,誰也別說誰。其實到現(xiàn)在我都沒想清楚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先是助學金,然后,你給我畫了個速寫,然后,是運動會,然后,然后什么?。课彝?。我覺得有點像做夢,我都在猜,你他媽是不是給我下藥了?我都沒有踹頭,你肯定給我下藥了。我有時候會怕你最后害了我。我媽是什么人?如果她知道,她會一包農(nóng)藥兌給我們一家三口喝。不過我分析,我跟你其實就是在找刺激,對吧?我懂?!?/br> 寒假不征詢?nèi)魏稳司烷_始,也不征詢?nèi)魏稳司徒Y(jié)束。 湛超深受打擊,心仿佛碎掉。如其所述,顏家遙給自己穿了一層雨布,任憑湛超望穿秋水快要火柴自燃。連魯猴子神異地有所感:“今年是不是暖得早啊超哥?因為是閏年嗎?”教室外化雪,水珠敲擊鐵皮棚,滴答聲時松時緊。 他再次頻繁發(fā)妄夢,內(nèi)容不新:顏家遙跌落下熱鍛煙囪。只是這次再夢到,他自己倒也沒有再平平安安站定原地昂頭。閃念間,四下晃曳,自己跌進闊大水域,下沉下沉,探底至遠古的深海墳場。那里卻有葦蕩,中央立一架的三角鋼琴,自己去觸響了一枚攀滿醭苔的白鍵。這也太安徒生了。 回家真的不敢再亂打電話了,怕會像他說的那樣,一包農(nóng)藥分著喝。他日日甜蜜的時間短了點,即將熟成的瓜田一夜遭盜。他兩眼茫然,盯看屋里的字畫,是俊逸的行書,豎寫“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啥意思?。繜┌】喟?。他又如獄中王爾德,剖開腹腔掏挖自己。這是心:我就是好喜歡他;這是脾:我知道,他沒有我愛他那樣深地愛著我;這是肺:真甜蜜真難過,我胸悶;這是肝:我氣死了。 甚至剎那有一閃念,幾乎要致電譚惠英哭訴——mama睡了嗎?聊聊。腳還常腫?那就好,我總是擔心。我學習.....就那樣兒唄!尾巴那兒吊著。不,不是,我是想說,我是想說,mama,我碰到了很喜歡的人。哎你別急,不要問我這個人情況啦,也別罵我,你兒子會告訴你你就應該燒高香。你別笑!真的,他很好,可愛,善良,堅強,哎呀?jīng)]有騙你。我沒有,我沒有,什么戴套?!你不要齷齪。我錯了。其實我是想問,mama,你和我爸從前相愛有時差嗎?是誰彌補的,怎么做的,能不能教我?是不是這種東西,就是緣,勉強不了?mama,我覺得你說得對,是我被傷害。也許是我不夠好。你不用安慰我。噢你不說老家四表姑一副仙骨通論命,能算我爸有沒有情兒嘛?那下次,你悄悄叫她算算我戀愛的運程唄??次沂遣皇钦婢?.....cao。 湛春成門外喊“吃飯”。湛超扔了手機翻下床,又蓬頭著急停。 視界驟然雨蒙蒙,湛超鼻酸,腦腔一條筋膜抽緊,濕意壓迫雙瞼。他心底抱頭,慌張地嘶吼:別別別別別別我是男人不至于不至于。極其奇怪的尊嚴感。他如那次張大鼻孔般張大眼,瞪視白墻,很久之后,他搓把臉,喊:“吃啥呀今晚?” “2月29。放你娘的個屁,找刺激?老子他媽的愛你?。?!” 湛超覺得,有些愛注定充滿艱難,底色落寞甚至悲壯。天若快速回暖,大概就沒辦法穿那件黑呢大衣了,沒法酷兮兮地豎起領(lǐng)。有次他擦過德育樓大廳的儀容落地鏡,突然愣住。他覺得自己就是酷遍亞洲的高倉健,在等一個人為自己系上黃手帕。 事情不大成功,也不能就讓它跟寒假一樣結(jié)束。 那年還沒人嗜奶茶,更不覺得往里頭放些艮啾的球兒有什么好喝。五中邊上那時多是鐵皮棚搭的小賣部,臭賤的那幫男生就老幻想著,有天刮臺風了,老板們滿世界追天上飛的小鋪子。只一家能巍然不動——那家是隔壁居民樓住戶一樓,撬開外窗做販售口,之前學生帶飯她家能熥,巨型一口蒸鍋,兩毛一次,五中98年置辦了第一批微波爐,她家改賣熱飲料。譬如是阿華田、美怡樂、高樂高或是果珍,洋了吧唧,大廠生產(chǎn),原料就不便宜,誰想泡妞,才帶著女孩兒去要兩杯,老板娘收了錢,跟生化實驗似的邊兌邊盯毫升數(shù)。幸湛超最不缺錢。課間,猴子賀磊被輪流拽去陪他買。 賀磊厭甜,哼唧唧地要了雀巢咖啡,guntang,他咪老酒似地嘬。他瞥見湛超掏出個巨大的富光杯。 湛超:“阿姨,熱阿華田裝滿。” 賀磊:“裝滿?!” 阿姨瞥杯子:“你這,多少毫升啊?” 湛超:“約莫......六百吧?” 賀磊:“你要去滅火嗎?” 阿姨:“十二?!?/br> “行?!闭砍湾X,又小聲:“再加包軟中?!?/br> 賀磊:“孫迎春不讓上課跑廁所,cao,湛超,你尿泡會脹裂的?!?/br> 湛超頻頻去三孝口那家音像店,那家小,可東西全。他懷抱著一種將花園里最美的一朵花采摘下來贈予他的心思。他用門口的磁帶機一盤盤試聽。老板蠻年輕,穿馬丁靴,扎小辮兒,很像個抽煙喝酒看不慣就罵傻/逼的朋克青年。他看不起那掛白聽半天一盤不買的窮鬼,煙屁股往煙缸里一按,開口是京腔:“哎!那孫子,不買別跟那兒聽聽聽,要點兒臉啊,站那兒半天了。”他沒看見湛超腳上穿得是皮蓬大air。湛超摘了耳麥,捧了一摞去柜臺,說:“全要。你鳥個毛,你孫子?!薄凑龥]打起來。可究竟買了哪些,他記不全了,依稀記得有許茹蕓和宇多田光。 他照在排球隊隊訓的周五推了賀磊的約球,“我腹痛”,被錢越滿教室追打。那時候皖中還沒滿大街都是粒上皇,湛超慣買梨花巷里一家的栗子,這家用綿白糖,石英砂勤換,栗子顆顆剪口。固然新鮮出爐,書包里焐一天也會又涼又綿,湛超抱去排球場,砰砰嗙嗙,拍打帶著回聲,他很快鉚準角落里的那只書包。不能被別人發(fā)現(xiàn),會被誤會成蟊賊;更不能被他發(fā)現(xiàn),會——快到塞了東西就掉頭猛跑,地有積水,他出溜了個滑。 邊跑邊仰頭,他看天上有狹長的航跡云,像一道巨大的傷痕。 “哎看著!” 靠,why?!他又被一顆籃球瞄準了后脊梁。 那天驚蟄,器材室,他終于從背后抱住了顏家遙。對方僵住不動,剛墊完球,在喘,掙扎叫罵均忘。他朝思暮念到幾乎立刻勃/起。他在他脖子上深深吻了口,忍住不舔,“一分鐘。周末我去找你,不會到你家,不會被看見的,我給你電話,你就出來,帶上你meimei。麥當勞她想吃嗎?然后去野生動物園,在大蜀山,或者逍遙津也可以。讓家寶穿漂亮點吧,她肯定會喜歡的。你記住了吧?周末,我撤了。” 又快又亂,簡直是段饒舌,“說什么?” “我喜歡你,我撤了。”手又箍緊,說:“我愛你?!辈耪娴淖?。 湛超那天第一次見顏家寶,在太陽城。 顏家遙一七五有余,女孩發(fā)頂幾乎已齊平他胸口。一張驚喜多過遺憾,缺失好奇又明顯不知輕重的臉,其余地方都不像,只嘴角和哥哥一樣,抿住不動時走勢朝下,倔寫在了紙面上??雌饋韮叭皇侵灰恢倍掠峙既粫获Z順的野鹿。愛你所愛。湛超心底塌陷一角,看得居然覺得感動,事后總以為奇怪。他唯恐自己不夠好,不知多溫柔、不知多謹慎地蹲下,抬手摸她左耳,說:“家寶?!焙闷婀郑嘁稽c音樂,或飄雪,就像個怨嗟摶結(jié)的場景了。女孩也疑惑,這大個子為什么無故請她吃東西、玩好玩的?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竟像父親?她突然想起那次電話,于是嘴成歐型:“你!超人!” 看她臉頰有淤青和結(jié)痂的微疤,湛超沒來由痛心,問哪來的。顏家遙穿一件水洗加絨牛仔夾克,陳舊卻干凈,有老皂味,“過年在農(nóng)村跟別的小孩打架,她自己摔的?!?/br> 他正很用力地昂著頭,喉結(jié)棱棱凸起。他正看74號基督教堂的尖頂。 第一家麥當勞99年落地宿州路,肯德基早它三年誕世皖中,只知道都是洋快餐,東西貴,有閑錢的才去打牙祭。最初聽說,逢顏家寶某次發(fā)水痘,顏金消失的前一年。顏金身軀艱難蜷縮進窄床,將冰涼面頰滾過女兒蘋果樣緋紅的臉,柔情到幾乎在低哼:“小寶,快快好,嗯?好了,爸爸帶你去肯德基買炸薯條。”顏家遙藏在門邊閉眼,很齷齪地,幻想那張面頰也帶熱著滾過自己的臉。 進門一股香氣,呆久了像要渾身冒油。紅黃相間色塊大面積鋪開,平桌座椅齊整如列隊,門旁立一樽小丑,形貌衣著異樣夸艷,一眼你覺得滑稽,盯久了就覺得冷漠可怖,背后掩藏有殺意。薯條顏家遙算見識了,土豆切條用油炸了撒鹽抓一把來買,錢夠買一土豆麻袋,美國人太黑心。他吸口紙杯里的可樂,看漢堡、薯條、炸雞翅、玉米粒,累價不超自己口袋里的錢。他心定了,支頤咬管子,喝得打冷顫。 提了是生日,女店員有贈一只史努比環(huán)游世界系列玩具,又遞上彩筆、畫紙,“小meimei可以畫自己想畫的東西哦,寫上名字,我們以后會選一些裱起來掛店里哦?!?/br> “畫什么?”顏家寶雞翅啃得奇凈,依次嘬了五指。 店員笑微微,“隨你哦小meimei?!?/br> 顏家遙:“你就畫,祖國萬歲?!?/br> “怎么畫?” “中間一面紅旗,底下全是花,三個你那么大小孩在花里敬禮。聽你哥的?!?/br> 湛超手抵著鼻子咯咯笑。 洋快餐可樂半杯是冰,管子攪動,嘩啦啦響聲清脆,氣也灌得足,一口下去一線碳酸柱戳穿鼻腔直搠腦仁。顏家遙想說“施舍”,可連一點點的不適也體會不到,這么莫須有地安罪名,未免內(nèi)愧。只是,這樣被你包繞,我哀不起來我憤不起來,我應該是個自恃可悲可憐的憂郁又自尊心膨脹的傻/逼才對啊。不對嗎?我不自我哀憐簡直活不下去。無恥的人最幸福。 湛超也拿了張畫紙,捻起根碳黑的蠟筆。他筆尖距離畫紙一寸,延延停在那里。關(guān)云長?裸/女?顏家遙?筆隨即被撂下。他大口大口喝可樂,逾刻憋了個震天猛嗝,顏家寶嚇了一跳。她往紙上畫了一團斑斕的不明物。顏家遙笑得嗆了口沫。 外頭是鬧市,有車,有人,的確是一團斑斕,是不明物。 “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顏家遙思考了很久,腦子基本一片空白了,“不是,我沒這么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