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注視著子輩們或抹著淚或舒心地笑著四處散開的身影, 以“父親”自居的小烏丸卻沒有因誤會被解開而松一口氣。

    他撇下微笑許久、幾乎僵硬了的嘴角，緩緩垂下雙眼。那一向凜然的眼神被纖長而濃密的睫毛蓋住了大半, 只有幾分稀疏的迷離在其主人無意識間偷偷溜了出來。

    若是現(xiàn)在有刀劍回頭看一眼小烏丸的話, 想必一定會聯(lián)想到他之前誤入扳手腕大賽時的表情吧。

    那般的縹緲, 好似仙人正高高在上地審視著萬物；

    卻又那般的茫然，好似仙人被某人突兀地拉入了泥潭。

    ……

    主公后續(xù)的那番話語，究竟……

    通過攝取營養(yǎng)物質(zhì)來改變形體，從而增進力量與體質(zhì)什么的, 對于能夠依靠煉結(jié)與升級來強化自身數(shù)值的刀劍男士們而言只是杯水車薪的變化吧。不過，嘛, 有人和我說過“滴水成河，粒米成籮”，也許還真能派上點用場呢。

    埃德加低頭輕柔撫摸著小烏丸黑亮而柔順的發(fā)絲，閑聊般地解釋著自己之前的話語。

    對于自稱“父輩”, 又與埃德加有著明顯的體型差距的小烏丸而言，埃德加的這番動作可謂是非常戳心了。他這樣一低頭一抬手，將本就不高大的小烏丸襯得越發(fā)嬌小柔弱，長者的威嚴(yán)盡失。

    但思量著這也是審神者對他表示關(guān)心與喜愛的一種方式, 小烏丸沉默了一會兒便沒有去過多在意這一親密互動下的負面效果。他一邊微笑著接受了撫摸，一邊認真地觀察著埃德加，閑聊般地開口詢問了起來：提及此話之時，主公的雙目甚是明亮，想必那人定是您的重要之輩吧。

    然而這時他未曾知曉，正是這句尋常的問話開啟了他如今這份茫然的源頭。

    那人啊……埃德加揚長了話尾，似乎是因被他人提及了關(guān)鍵的詞匯而陷入了回憶。

    小烏丸也任由他把玩著自己的發(fā)絲，靜靜等候下一句描述的到來。

    片刻后，埃德加松開了手。他注視著小烏丸那沒了束縛后隨風(fēng)飄蕩起來了的黑色發(fā)絲，難得地垂著嘴角，開口反問道：總是自稱“父親”的你，能否告訴我——

    一個能夠為了世界的安定堅持數(shù)十載向養(yǎng)子展露虛假的慈愛，并在最后，再次為了國家的安定，誓要將養(yǎng)子斬殺的男人，有哪怕一秒的時間，真真正正地投入到“父親”這個角色之中嗎？

    面對這個疑問，小烏丸很快便明白了這是個如果得不到合適的開解便將困擾審神者許久、許久的疑問。他慎重地開了口：……吾近來才得以得到人形，還未曾徹悟人類那頗為復(fù)雜的情感。但作為見證過人類千年歷史，一直在履行著殺與被殺之命運的工具，吾也確實有幾分心得與體會。

    小烏丸凝視著埃德加的胸膛。那里即便被衣物所覆蓋了，也仍隱隱飄過幾縷鐵銹般的血腥氣?！皻ⅰ?、“傷”以及“父親”……關(guān)聯(lián)起了這三個詞的小烏丸沉默了許久，在思慮再三后才作出了答復(fù)：

    想來，他一定是————

    ……

    埃德加聽罷，卻是再次在面頰上掛上了笑容。他抿著嘴笑了一會兒后，感嘆了一句：呵，呵呵呵，原來小烏丸是這么看的。果然是刀劍會有的思路啊。

    埃德加面頰上掛著的明明是一如往常的溫和微笑，但大概是出于刀劍與父親這雙重身份下所特有的直覺吧，小烏丸在全身心地投入地對埃德加施以注目后，竟從他的笑容中看出了幾分無奈、落寞，以及悵然。

    ……

    啊啊，吾強大而又溫柔的主公大人啊。

    您已堅強到，足以背負著扭曲的命運前行于未來，乃至報之以微笑。

    但即便舍棄了自己的軟弱，驅(qū)走了自己的無力，忘卻了自己的悲痛，您也依舊只是個經(jīng)歷了二十載歲月的人類。感性與理性始終都潛藏在您那堅毅的身軀之下，相互輝映、相互交織、相互融合、相互排斥……

    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特權(quán)，是我們這些刀劍渴望并不斷學(xué)習(xí)著的特征。

    您該為之喜悅才是，為何要側(cè)過頭去，掩住您那燃燒著糾葛與仇恨之火，卻仍然透亮著的血色雙目呢……？

    “……”

    隨著回憶的逐步深入，小烏丸那迷離的眼神中漸漸多了一絲狐疑與無措。

    吾……不，無論是自稱“為父”還是自稱“吾”，都不合適。應(yīng)該說“我”才是吧。

    ——我，作為一把侍奉審神者的刀劍，在主公的生命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我那番話語，又究竟是協(xié)助了審神者的成長，還是加速了審神者的滅亡……？

    “啪嗒。”一只手落在了小烏丸的肩膀上，打斷了他的回憶。

    小烏丸抬頭看去，便見到髭切一手拍著他的肩膀，一手在他的面前不斷左右搖晃。發(fā)現(xiàn)他回神了，還開口問道：“怎么又發(fā)呆了？裝傻這一招在這個本丸里已經(jīng)沒有派不上多大的用場了哦？”

    “……啊，對了。我過來是想說，審神者正在那邊召集我們過去集合呢?！摈谇醒a充道。

    “原來如此，真是多謝提醒?！甭赃^耳邊膝丸那堆“裝傻？阿尼甲你最沒有資格說出這種話??！”的抱怨與交談聲，小烏丸僵硬地勾起微笑、點了點頭后，隨著大家的腳步前往了埃德加的所在之處。

    …………

    ……

    本丸中的庭院被數(shù)條石子鋪成的小道割據(jù)成了好幾塊區(qū)域。

    有的寬廣且平坦，平日里時常用來被作為陣前準(zhǔn)備、大型活動，以及短刀群聚玩樂的場所。有的偏僻而亮敞，面向著郁郁蔥蔥的茂密樹海，適宜一邊觀賞著秀麗的風(fēng)光，一邊悠哉地品茶、閑聊。

    而如今埃德加所在的，卻是平日里刀劍們常來常往，又不曾多加停留的本丸中心地帶——位于審神者們辦公用廳室拉門前的一塊狹小空地處。

    對于刀劍們而言，由于他們的審神者大人平日里待在本丸中的時間極其有限的緣故，這里一直都只進行了日常要求中最低限度的打掃與清潔。除了長谷部偶爾會進來放置文件，歌仙、螢丸之流會捧著茶杯，對門前那一汪清澈透亮、映照著紅橋倒影的平靜池水感嘆幾句“小橋流水，很是風(fēng)雅”之外，幾乎就沒有刀劍會踏足此處了。

    但對于埃德加而言，這片區(qū)域卻是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這里，即是起點，也是終點。

    當(dāng)他初次來到這個時空之時，便是出現(xiàn)在這里。

    之后與狐之助以及第一位刀劍男士山姥切相遇的地點，也是在這里。

    最終，他回到屬于自己的世界時所需要舉行的轉(zhuǎn)換儀式，也將在這里完成。

    因此，雖然相對于諸多刀劍的數(shù)量來說，這里有些過于狹窄了。埃德加也依舊選擇在這個可以稱之為“命運之地”了的地點向刀劍們進行最后的告別。

    “總之現(xiàn)在這個本丸資金充沛、戰(zhàn)力強大、人手充足，又配合默契。就算沒有了審神者，時之政府也會很高興地為你們供給靈力，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太大的負面影響。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回家了。”埃德加一開口，便是與對話中異樣嚴(yán)肅的內(nèi)容截然相反的歡快語氣。

    受到他那歡快語氣的影響，正認真注視著審神者的刀劍們也沒有多想就放松了下來，自動將此次審神者的離去當(dāng)作了又一場小型的冒險。長谷部更是站出來以手撫胸行了個彎腰禮，直說：“回家……？是如以往拯救世界之旅一樣的流程嗎，我們會隨時待機，等候主的差遣的?！?/br>
    明白刀劍們理解偏了，埃德加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腦袋，“哎呀哎呀，雖然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差不多，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