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賑災(zāi)銀兩貪污一事，朱厚照對主謀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然即便沒有擺在明面上來說，文武百官中大多數(shù)還是知道主謀者為何人，一時之間彈劾張家的人數(shù)在急速上漲。

    至于那些從犯，從京官到江南本地官僚，但凡在李東陽與錦衣衛(wèi)手底下被查出來的人，一概不留，徹底滅除下，竟是連砍六十三人，刑場血污半月不凈，頓時一躍成為正德年間的大事。

    坊間紛紛傳言，當(dāng)今圣上還頗有幾番當(dāng)朝太祖的韻味，對貪官污吏毫不留情，竟無視了那私底下的暗潮涌動，直截了當(dāng)?shù)睾菹職⑹帧?/br>
    因著朱厚照狠戾的手段，一時之間朝政肅清，比之以往干凈了許久。而文武百官也在這是宛若真正看清了皇上此人，在他們印象中仍是少年天子的模樣，可如今竟是成了震懾朝政的帝王，這中間的跨度是如何他們中絕大部分竟分辨不出。

    只有那與皇上接觸較多的幾個閣老與錦衣衛(wèi)首領(lǐng)，方才隱約窺見那蛻變的過程。

    然這整個經(jīng)過中，有一人的存在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的，即便是劉健都贊嘆不已之人！

    那便是焦適之！

    第63章

    文武百官會注意到焦適之，其實也是偶然。

    焦適之行事低調(diào), 從來不曾攀交朝臣。除了劉閣老與錦衣衛(wèi)等幾個人外, 他所熟悉的人大多數(shù)是從前東宮侍衛(wèi)所的人, 不過這批人在皇上登基后已經(jīng)分散到各地去, 開始借著東宮這股風(fēng)為自個兒闖蕩, 如此下來, 焦適之身側(cè)倒真的沒落下幾個好友。

    皇上那邊更是一直守著這事兒，劉健不知出于何等緣故，向來也是緘口不言, 于是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 文武百官都不知道除開劉瑾錢寧等人, 皇上對一人的寵愛尤甚其他，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令此事露出些許端倪的, 是源于焦適之曾經(jīng)的好友，林秀。

    說起來林秀這個名字，焦適之已經(jīng)許多年未曾聽聞過, 當(dāng)他甫一聽見這個名字時，心中想起當(dāng)年在宮中相伴的一月，心中頓時升起暖意。

    當(dāng)初那位少年信誓旦旦欲在戰(zhàn)場上掙出一番天地來, 太子滿足了他的愿望，送他到了五軍營, 后來如何, 焦適之便再也不知道了。

    既然心中有感, 焦適之把剛從他身側(cè)擦邊而過的兩人叫住, 溫和問道：“你等剛才所提及的人，如今如何了？”

    此時正是錦衣衛(wèi)換班之際，這兩人私底下稍微議論事情，太過認(rèn)真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旁邊的人便是他們的上官，駭?shù)卯?dāng)即單膝跪下，囁嚅不敢言。

    焦適之笑道：“你等的確太過散漫，回去一人責(zé)罰五棍便是。莫想其他，把你們剛才討論的那人現(xiàn)狀同我說說便是?！?/br>
    雖然五棍打在身上也很疼痛，可相比較其他的懲罰，這種算是他們比較能承受的。兩人當(dāng)即大喜，立刻說道：“其實那林秀本與我們是幼年玩伴，后來先是入了宮，又去了五軍營，這才漸漸失去聯(lián)系?！闭f到此處，這人突然想起來，眼前這位也是在那時入宮的，約莫與林秀一起共處過，怪不得要詢問他的情況。

    明了這個情況后，兩人說話更加小心起來，“他在五軍營待得挺滋潤的，我等也是因為他才找門路入了錦衣衛(wèi)。后來他被派遣到外地去，不知怎地，前兩日聽卑職父親說道，他被押解回京了，犯得是貪污與jian殺的罪名，留待問審。據(jù)說已經(jīng)證據(jù)確鑿，只消提審后便秋后問斬了?！?/br>
    焦適之聽得差點踉蹌一步，心中悲涼，難道記憶中那個開朗灑脫的少年郎，竟也在這世俗官場的大染缸中失去當(dāng)初純凈的想法？

    他倦怠地揮手讓人退下，帶著人在宮內(nèi)巡邏了一遍，然后才回到乾清宮內(nèi)。

    彼時殿內(nèi)已經(jīng)點燃各處的燭光，看起來溫馨淡雅，令焦適之心中沉甸甸的大石塊稍微松動，卻仍緊緊地壓在心上，難以紓解。

    不過這是他自己的事情，焦適之不想影響到皇上的情緒，回去后也沒有提起這事，按著往常陪著皇上進完晚膳，然后便守在皇上身邊看著他批改奏章。

    原本以朱厚照的習(xí)慣，下午本來該用來開午朝與文華殿議政的時間他向來是用來批改奏折，少有拖到晚上的時候。仿佛知道焦適之心中的疑惑，朱厚照一邊看著手里頭的折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下午太后找我過去同她談話，說的時間有點長，所以便耽擱了?！?/br>
    焦適之蹙眉，然并沒有說話。

    他想起之前張?zhí)笈c皇上爭吵時的話語，他記得，那個時候太后喚的是皇上，而如今皇上稱呼張?zhí)鬄樘螅@其中不過是微小的稱呼問題，卻足以證明這母子二人再不復(fù)之前親密無間了。

    焦適之有所察覺，卻不能開口。他之前所勸已是極致，剩下的他也干預(yù)不了。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們自己不打開這個結(jié)，旁人做得再多也是無用。

    等朱厚照把手里的事情處理完后，他身側(cè)的茶水已經(jīng)換過三次，焦適之抱劍站在身后，正凝神看著他的背影。措不及皇上忽而轉(zhuǎn)身，一下子望進他漆黑的眼眸。

    “皇上？”見朱厚照一直盯著他看，焦適之下意識喚了一聲。

    朱厚照狡黠一笑，抿唇不語。站起身來把手里的折子遞給焦適之，“你或許想看看這個。”焦適之怔愣，隨后伸手接過皇上親自遞過來的奏章。

    把劍掛在腰上，焦適之兩手?jǐn)傞_奏章仔細閱讀起來，越看眉頭皺得更緊，最后艱澀說道：“皇上可相信這是他的所作所為？”

    但凡需要秋后問斬的犯人，這消息都需要寫成折子遞到圣上面前的，林秀自然也不例外。

    朱厚冷笑了聲，點了點焦適之的心口，“你認(rèn)為呢？”

    焦適之不認(rèn)為皇上在他身邊安插了人，不過對皇上如今的態(tài)度感到心安。沒錯，焦適之并不認(rèn)為這件事情是林秀所做的，或許是出于幼年的印象，他對那個身負豪情壯志的少年帶著天然的好感，并不希望他落到如今的局面。

    朱厚照背著手慢慢在殿內(nèi)踱著步，一邊走一邊對焦適之說道：“這奏章上雖然寫得明明白白，說是人證物證俱在，然而頗有疑點。一來到現(xiàn)在林秀都沒有認(rèn)罪，還未簽字畫押，大理寺是從人證物證著手，認(rèn)為罪大惡極，即便不認(rèn)罪也如此判定。二來是這個被jian殺的女子，那可是巡按御史的女兒，他哪里來的機會與她接觸？”奏章上所言，說是林秀在街上望見此女，驚為天人，這才犯下如此大錯?？闪中阕鳛橐粋€從京營輪換出去的士兵，本身軍令在身，自是不能隨意出入才是。哪里來的時間地點人脈去去策劃這場事件？

    “此事若是奏章所言為虛，那么內(nèi)里值得深究。若是為真，那各地的軍隊便得好好整治一番了?！敝旌裾盏卣f道。

    焦適之心中欣喜，知道如此一來，若是林秀是被誣陷的，這也有了翻本的機會。而受到了皇上的重視，大理寺自然不敢跟之前那樣隨意放肆。

    朱厚照看著焦適之放松的眉眼，隨即也輕笑著道：“現(xiàn)在你不必那么擔(dān)憂了吧，從下午回來到現(xiàn)在，你的眉頭一直沒松開過，若不是我剛才看到這奏章，或許還猜不到原因?！?/br>
    焦適之愕然看著皇上，他的確是為林秀擔(dān)憂，可是皇上是從哪里知道他偏偏是為這事?lián)鷳n？

    皇上淺笑不語，并沒有為焦適之解釋。

    第二日奏章都發(fā)放各處回去改正時，大理寺發(fā)現(xiàn)其中一件原本以為板上釘釘?shù)氖虑楸皇ド咸氐厝α顺鰜?，下面歷數(shù)八點疑惑之處，打回去重新審核。

    大理寺甚少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一時之間有些擔(dān)憂，不過皇上的批改十分有理，他們上下琢磨了半天不能反駁，捂著被皇上言語刺傷的心口重新回去查案了。

    原本這事就這么過去了，結(jié)果事情就出在那兩個被焦適之問話過的錦衣衛(wèi)身上。倆人本也不是什么話多之人，第二天在知道林秀一案重審后，雖然覺得那時間差有點巧合，卻也沒敢跟其他人述說。

    結(jié)果過了半月，其中一人出去喝酒，與幾個狐朋狗友喝得昏天暗地，期間有一個朋友是大理寺少卿的兒子，在酒醉后郁悶地談起家中的事情，言說便是他父親如何施為，都難以找到相反的證據(jù)。結(jié)果那人喝多了酒，結(jié)果就說禿嚕嘴。

    第二天就被大理寺找上門來，這消息就這么隱約傳了出來。

    最開始大理寺的人雖郁悶，不過皇上點出來的地方都有問題，就算他們想視而不見都不行，焦適之那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突破口。即便皇上真的是因為焦適之才打算查案那又如何，有疑點證明案子還有未查明之處。

    可傳言這玩意兒就是這么神奇，一件普通的事情口口相傳都能變了個樣，更何況這個事情比平時有得是可以琢磨的東西，等焦適之知道這個傳言時，已經(jīng)完全與最開始的時候截然相反了。

    焦適之知道此事是因為肖明華。

    他負責(zé)的事物主要是宮內(nèi)的，宮外的多是肖明華在接手。坊間傳言這些事情在剛開始流傳的時候肖明華便知道了，也是親眼見著這個消息從最開始的正常變成最后的獵奇。他倒是想與焦適之訴說，奈何焦適之幾日才出一次宮門，他又隱隱覺得不值當(dāng)為這事而特地派人入宮，因而直到今日焦適之才知道有這么個事兒。

    焦適之無奈又好笑地說道：“皇上會掛心此事，那是因為他認(rèn)為此案有疑點，林秀又曾是他身邊的人，自然慎重了些。這與我又有什么干系，怎么牽扯到這上面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