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早朝后,御史嚴士章欣慰地摸著幾縷胡子,道:“皇上此次出京,沿途考察民生,知道老百姓生活艱苦,竟主動提了輕徭薄賦的幾項措施,還把宮里幾個大項進貢都給減了,實在有幾分先帝的氣度?!?/br> 吏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劉遷冷哼了一聲,肅著一張臉說:“先帝在時,早朝、午朝均開,有時候甚至還開晚朝,天下的大事那么多,一個早朝哪里說得完?可咱們這位皇上,年紀輕輕,寧可把光陰都耗在游樂上,也不肯多費幾分心神關心朝政,整日帶著太監(jiān)宴飲游樂,堂堂皇上私自出宮兩個月,這是作何道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謝大人?” 謝大人乃是兵部尚書兼崇文閣大學士,他與劉遷、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李夏同為先帝臨終托孤的三位輔政大臣。謝康與劉遷素來交好,皺著眉頭道:“皇上性子跳脫,無韌勁,再看看吧?!?/br> 這兩位大人乘了馬車離宮。留下嚴士章與李夏兩人,李夏資歷較劉、謝兩人淺些,他對劉謝兩人動不動就提及先帝的做法不以為然,卻也不說什么,畢竟在外人眼里他們?nèi)耸且换锏模荒懿鹱约喝说呐_子,拱手告辭而去。 李逸上完早朝,便回了乾清宮。 一進宮門,兩只皮毛光滑的豹紋大貓你追我趕地撲過來。李逸輕輕踢了它們一腳,大貓翻滾一圈,張開嘴巴,露出尖尖地獠牙,再仔細看赫然是真正的豹子,李逸待要帶著兩只豹子去承乾宮后面的校場。隨侍太監(jiān)羅翔、崔繼平忙不迭地過來說:“皇上,您就在這承乾宮玩吧,您要是帶出去了,明日那些大臣們就該上折子了!” 這兩只豹子可以他們好不容易才偷偷送進宮的。 李逸嫌承乾宮里施展不開,覺得沒趣,道:“打馬球去!” 羅翔與崔繼平忙招呼了一群侍從跟著去了校場。 打了一個多時辰的馬球,李逸渾身汗淋淋的,沐浴更衣后,便開始處理奏折。 奏折不少,堆滿了整個大案,但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是沒什么用的,俗稱請安折子,那些在外為官的封疆大吏們擔心皇帝忘了他們,時不時上個折子刷刷存在感,還有一些則是地方官對于本地雨水干旱情況的報告,再就是邊關將軍們的折子。 這些折子事先由內(nèi)閣票擬,然后送達皇帝,也就是說內(nèi)閣已經(jīng)事先作出了批示,李逸可根據(jù)內(nèi)閣的意思批閱。李逸只看重要的折子,至于那些雞毛蒜皮小事的折子則交由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馬大成按內(nèi)閣票擬的意見處理,不到兩個時辰,就已處理完全部折子。 李逸精力充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處理完朝政后,空出許多時間。他自問在不耽誤朝政的情況下,冶游嬉樂并不過分,但是那些老臣們并不這么想,欺他年輕,便想事事掌控他,實在可惡。 這時,羅翔推門進來,道:“皇上,太后娘娘遣了人來請您去清寧宮用膳。” 李逸問:“這回是建昌伯夫人過來了,還是張百戶的夫人?” 羅翔小聲道:“張百戶的夫人與張小姐?!?/br> 李逸頓時露出一臉的嫌棄,張百戶夫人是太后的親jiejie,算是李逸的親姨母。不過這位姨母,每次來宮里只有兩事,一是跟太后打打秋風,二則是向皇家推銷自家女兒。他不耐煩見這些所謂的親戚,“朕想起來了,朕還有奏折要處理,就不過去了?!?/br> 羅翔苦笑道:“清寧宮來人說,您要是不去,太后娘娘親自過來請?!?/br> 李逸眼中的厭惡之色一閃而過,重新?lián)Q了一身衣服,帶著人去了清寧宮。 太后見他姍姍來遲,而且受了張夫人的全禮,那臉色就有些不好看,淡淡道:“皇上來了?” 李逸隨意應了一聲,就坐下來,宮人上了茶,李逸捧著茶碗喝茶,一杯茶喝完,擱下茶碗,道:“母后身子安康,朕覺得很欣慰,朕還有事,下次過來看母后?!?/br> 說完拔腳就走,太后喝止他:“皇上留步?!?/br> 李逸站住,那雙眼睛冷泠泠地望著太后,譏笑一聲:“母后還有什么話說,是讓朕給壽昌伯賜田莊宅地,還是鹽引啊?亦或是為了金太監(jiān)的事情?” 先帝在時,與太后恩愛甚篤,愛屋及烏,對待外戚非常寬待,每年都有大批賞賜,壽昌伯所求,幾乎無有不應允,以至于養(yǎng)大了外戚的胃口,壽昌伯愈發(fā)貪得無厭,竟然為了一個小妾,向李逸討要葬地。李逸少年意氣,狠狠責罵了壽昌伯一頓,卻招來太后的不滿,母子間感情因此影響,不復往日親近。 太后氣火攻心,指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逆子!” 李逸心中像被針扎了一般疼,面上卻做若無其事,嬉笑一聲:“母親,我看,不如將大周都送給舅舅如何?這樣舅舅該滿意了罷?” 太后與皇上對恃,張百戶夫人撇撇嘴,心道,皇上太小氣,對自家人都不厚道,連他那個死去的爹都不如。不過他始終是皇帝,還是要討好的,于是解圍道:“皇上,您誤會了太后娘娘的意思。太后娘娘也是被壽昌伯所蒙蔽,已經(jīng)狠狠訓斥過他了?!?/br> 太后畢竟只有這一個兒子,也不想為著娘家那些事情與李逸徹底鬧僵母子情,于是軟和聲音,“逸兒,先前是娘不好,娘已經(jīng)罵了你舅舅一頓,他知道錯了,以后必不會犯了,你還真生娘的氣???” 只要不涉及壽昌伯時,太后母子兩關系還是好的,李逸道:“母親能想通就行?!?/br> 用過午膳后,太后笑一笑,指著張小姐說:“婉兒好久沒有進宮了,皇上,不如你帶著她去御花園逛逛?” 張小姐含羞帶怯地望著李逸,眼里蘊含無限情誼。李逸看著張小姐那張白撲撲,涂滿鉛粉的臉,惡作劇頓起,勾唇一笑,“行啊,表妹隨我來!” 待這兩人出去后,張夫人笑瞇瞇地說:“皇上與婉兒是表兄妹,郎才女貌啊,婉兒是我最疼愛的女兒,要是能嫁入皇家,我也就沒什么遺憾了?!?/br> 太后給她潑了一盆冷水,“咱們家不可能再出一個皇后了,若是婉兒進宮只能做一個妃?!?/br> 本朝對外戚控制極嚴,為了防止外戚擅權,一個家族不會出兩位皇后。 張夫人滿不在乎地說:“就是做個妃子也好啊,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呼奴引婢,比嫁給普通人強百倍,況且婉兒是你的親外甥女,我的好meimei,你總要照拂她一二吧。” 李逸走得極快,張婉兒一雙小腳在后面跟著頗費力,扶著兩個侍女,走了沒多久就氣喘吁吁,嬌嗔道:“皇上,皇上您慢點兒,婉兒跟不上了?!?/br> 李逸回頭一笑,“表妹這身子可不成啊,走兩步就不行了,羅翔,你送張小姐回去。” 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與皇帝獨處培養(yǎng)感情,張婉兒不肯輕易放棄這個機會,強笑道:“皇上表哥,婉兒沒事,可以繼續(xù)走?!?/br> 于是乎,李逸帶著張婉兒把御花園游遍,又在太液池轉(zhuǎn)了一圈,張婉兒裹著一雙被夫人們交口眾贊的尖尖小腳,到最后幾乎是伏在侍女身上,由著侍女們拖著她走。 六月的天,太陽熾熱,衣服從里到外都汗?jié)窳耍~頭上更是不停的流汗,張婉兒時不時地擦拭。李逸突然湊過來,緊緊盯著張婉兒的臉看。 張婉兒身為太后寵愛的外甥女,被不少夫人夸贊容貌美麗,她的丫頭們?yōu)榱擞懞盟?,也夸自家小姐美貌無雙,她便真以為自己長了一副神仙妃子的容貌,見李逸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就以為自家美貌迷住了皇帝,暗自得意,半低著頭,嬌羞地沖李逸拋了個眉眼,掐著嗓子,道:“表哥,你看什么呀?” 李逸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嘖嘖兩聲,“表妹呀,原來你長得這么黑,以前真沒看出來。難怪宮里進貢了粉,太后都會賞給張夫人,原來竟是你用了?!?/br> 張婉兒心里的嬌羞化為丟臉,恨不得找地洞鉆進去。 李逸還在繼續(xù)說:“別人都說你跟太后長得像,朕看啊,一點都不像,太后皮子白,你太黑了,太黑了!表妹呀,光涂粉是不夠的,你得重新投胎,下輩子才能生的漂亮一些?!?/br> 15、第 15 章(捉蟲) 太后出自大名府一戶普通的鄉(xiāng)紳家,這家子人幾代都是極平庸普通的,到了太后這一代,祖墳開始冒青煙了,幾代人的運氣仿佛都生在了太后一個人身上。太后自生下來,就長得雪膚玉肌,聰慧可人,是老鴰窩里的金鳳凰。 張百戶夫人容長臉,粗脖子,長得黑胖黑胖的,跟太后一起,別人不會以為兩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只會認為張夫人是太后身邊的老媽子。張婉兒比其母苗條許多,但繼承了母親的膚色與眉眼,也就是靠錦衣華服,涂脂抹粉,勉強看著才像一個清秀小佳人。 張婉兒滿臉通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曬的,從來沒人像李逸這么說過她,她用袖子遮住臉,委委屈屈地哭起來。 李逸本來還笑著的臉立刻就變了,他拿眼角余光看了看羅翔,羅翔心領神會,“張小姐,御前失儀可是大罪!” 被他這么一嚇,張婉兒不敢哭了,忙把眼淚擦干,臉上的妝容都花了,也不敢給李逸說要補妝,只能舉起袖子遮住半張臉,紅著一雙眼睛可憐巴巴瞅著李逸。 看她這待宰的小兔子模樣,李逸忍不住嘆氣,這姑娘小時候活潑潑,天真質(zhì)樸,怎么越長大越矯揉造作起來,他生平最厭惡這樣的女子,當下覺得沒意思極了,揮揮手,吩咐羅翔,“送張小姐回清寧宮?!?/br> 張婉兒慌得搖頭,“皇上表哥,婉兒還沒逛夠呢?!?/br> 李逸:“大熱天的,沒啥好逛的,朕先回宮了,你要是還沒逛夠,讓宮女帶著你逛,逛到晚上都沒問題。羅翔,我們走?!?/br> 他大步流星往乾清宮的方向行去,羅翔忙不迭地跟在后面。 宮女們小心翼翼地問:“張小姐,您還逛嗎?” 張婉兒捏緊拳頭,怒氣沖沖道:“皇上都走了,還逛個什么勁兒!” “那奴婢們送您回清寧宮?” 張婉兒望著李逸的背影,跺跺腳,不甘心地跟了上去,宮女們忙上前扶著她。 “皇上表哥,等等婉兒,婉兒陪您一起回乾清宮!” 身后傳來嬌滴滴,一波三折的聲音,李逸忍不住渾身一抖,不能捋直舌頭好好說話么?總之,張婉兒就跟牛皮糖一樣,纏著李逸去了乾清宮。 進了乾清宮,李逸吹了一聲口哨,兩只小豹子跑出來。 張婉兒驚喜道:“皇上表哥,您也喜歡貓兒?婉兒也養(yǎng)了一只臨清獅子貓?!?/br> 她蹲下身去逗弄,還抱了一只在懷里,小豹子沖著她齜牙咧齒,她疑惑道,“這貓兒怎么長得奇奇怪怪的,好兇啊。” 李逸笑了一聲,道:“表妹你有所不知,我這貓兒與別個不同。” 好容易跟皇帝表哥有了共同的語言,張婉兒喜滋滋地問:“有什么不同?” “平常的貓兒可比不上它,它只吃生rou喝生血。小福貴!” “哎!”照料貓兒的小福貴應了一聲,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塊還帶著血的生rou扔給貓兒。兩只貓兒興奮地跳起來,叼住了rou,互相撕扯起來,力氣極大,張婉兒懷里的那只跳起來時,差點抓傷了她的手。 李逸的聲音如鬼魅一樣,“表妹,這貓兒還有個別名,叫做銀豹,最喜吃年輕姑娘的血rou?!?/br> “啊啊啊——” 張婉兒嚇得尖叫,再看看兩只豹子將那塊生rou咬得血rou模糊,頓時渾身發(fā)寒,牙齒打顫,“皇、皇上,婉兒先告辭了!” 話音剛落,不等李逸說什么,起身直奔大門,一雙三寸小金蓮也不疼了,跑得飛快,像是后面有惡鬼在追趕她。 “這張婉兒,膽子忒小了!” 李逸摸摸豹子的腦袋,道:“要是王姑娘在就好了,王姑娘膽子大,一雙天足,能跑能跳,唉!” 當初是孫忠跟著李逸去南京,羅翔、崔繼平等人留在京城,故而對這位王姑娘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但能讓皇上念念不忘的必定是絕色佳人,只是,這一雙天足,到底說不過去吧,崔繼平在京中置辦了一座宅子,養(yǎng)了三四個美貌女子,各個都是金蓮小腳,能放在手上把玩。 這年頭,擁有一雙金蓮小腳才是美人的標配,只有丑女、貧家女才有一雙大腳。崔繼平大著膽子說:“皇上,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這大腳有何好看?” 李逸嗤笑一聲,“你倒是讓她把輕云給解了,惡心不死你!” 想想就嫌惡得很,裹著長長的裹腳布,走兩步就不行了,模樣畸形,讓人惡寒。人的腳又不是梅花,硬生生凹出一個形,能好看才有鬼! 崔繼平識趣地不再說這金蓮大腳的事情,道:“還是皇上您看的分明?!?/br> 李逸從崔小姐那里打探到王姑娘的閨名是瓊姿二字,瞧瞧,連名字都起得這么清新脫俗,比那俗氣的婉兒、玉兒好聽一百倍! 想起回京前與王瓊姿見過的最后一面,李逸心里不是個滋味,王瓊姿脾氣不小,還有主意,指不定自己剛離開南京,她這邊又有了新…… 這崔詠的信怎么還不來,李逸有一點煩躁。 羅翔腦子轉(zhuǎn)得快,獻上一計謀,“皇上您貴為天子,可令群臣舉薦賢才,不如舉薦了王姑娘的父親進京為官,屆時,王姑娘只怕也會隨其父一道進京。” 李逸一個暴栗敲過去,“王姑娘的父親早就仙游了。盡出餿主意,如果真開了舉薦賢才這條路,只怕臣子們都會舉薦自家親信同黨了!” 羅翔捂著腦袋不敢吭聲,他的又一次試探失敗了。眼前這位未及弱冠的天子,年紀雖小,但心中自有一把秤,將很多事情分的清清楚楚,他們這些隨侍陪玩陪樂可以,但是想超出他的底線去觸碰朝政絕不可以。 不過羅翔的話倒是給了李逸提醒,他去了書房,提筆寫信給崔詠。 在南京優(yōu)哉游哉過著小日子的王瓊姿絲毫沒有想到昏君還會想起她。 古代閨秀的日子閑散適意,下個月長兄王綜就要下場參加鄉(xiāng)試。家里的氣氛緊張起來,嫂子杜氏拉著她去南京各處的寺廟燒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王綜高中。 王瓊姿樂得奉陪,就像是郊游一樣,今日去聚寶山,明日去玄武湖,后日再去雞籠山,還拉上了佩蘭、蕙芷兩姐妹。 這日,南京禮部員外郎家的夫人在清涼山梅園宴客,俞氏帶著王瓊姿與佩蘭姐妹去了。 梅園的宴客廳里都是女眷,請了歌姬來助興。王瓊姿在一群彈琵琶古箏的歌姬中發(fā)現(xiàn)了一位熟人。 蕙芷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女子,道:“朱小憐怎么在這里?” 16、第 16 章(捉蟲) 朱小憐跟隨邵廷玉在俞家住了一陣子,不過那時候是以客人的身份,怎奈今日淪為歌姬,這讓俞家姐妹感到很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