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出鞘
折劍將繃帶往手上繞了一圈,托著腮看桌子上的花燈。 他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 是在小時候,同村的頑童將他推進水中,然后又嬉笑著離開湖邊。 在掙扎了十分鐘后,他沉入湖底,魂魄從軀體里飄了出來,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的尸體。 冬天的湖水冰冷刺骨,他看得見水淹沒皮囊,流入微張的唇里,止不住地惡心。于是他又飄回去,鉆回尸體里,順著水流爬上了岸,發(fā)絲濕漉漉地粘在臉頰兩側(cè),仿佛一只冤死的水鬼。 后來他因相貌與太子有些相似,僥幸被選為太子的替身。所謂替身,不過是替死之人,但凡太子遇到危機之事都要第一個上去,替太子受死。 太子的替身有十幾個,但只有最優(yōu)秀的,才配幫太子做事。歷經(jīng)過尸骸血海的洗禮,他終于有能力成為一個合格的替身,站到了太子面前。 然而,太子對他的第一個命令是:“幫我監(jiān)視一個人?!?/br> 太子口中提到的人,是燁王府的二公子,跟太子一般大,是個普通極了的二世祖,平日常與狐朋狗友一起出入青樓茶館,不務(wù)正業(yè)。 唯一的特點,只有長得好看。 折劍最初是這么認為的,但是監(jiān)督久了,終于發(fā)現(xiàn)一絲異樣。 那個名叫程朝的公子哥,表面上風流任性,經(jīng)常為了某個姑娘一擲千金。實則,他對凡事都處于一種游離的態(tài)度,所有入他眼的事物,都未經(jīng)心過。 就像是一個不愛花的人走過一片花海,偶爾會為某朵特別的花停下腳步,但不會將它記在心上,哪怕那朵花散發(fā)著他喜歡的香味,或者花刺刮傷了他的衣服。 只有偶爾見到太子時,他才會眼睛亮一亮,欣喜地像一個毛皮柔軟的小動物,就算偷偷做了壞事,也可愛得不行。 第一次和程朝近距離接觸,是在一個雨天。 剛喝完酒的小公子從迎春苑里走出來,靠著墻吹冷風,等待車夫接他回家。 折劍衣服全濕了,依舊站在屋檐上恪守本職地監(jiān)視著程朝,但雨天的屋檐實在太滑了,他實在站不穩(wěn),于是站到程朝幾米外。 程朝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以及身上全濕的布料。 他無端感到一絲惱怒和難堪,抿著唇假裝也在避雨。 過了一會兒,車夫來了,程朝上了車。 折劍在原地站著,準備等馬車遠去后,再去跟蹤他。 誰知,一支黛青色的傘從馬車上滾落下來,滴溜溜地轉(zhuǎn),停在他的腳邊。 他蹲下來將傘撿起來,握著傘柄的手指,時緊時松,再去看馬車上的人。 只看見一個側(cè)臉。 初陽照積雪,色如胭脂水。 后來太子終于準許他在程朝面前露面,但是對方似乎不記得他了,甚至在被迫穿上嫁衣后對他發(fā)火。 他表面嬉笑著,目光卻落在程朝露在紅色衣袖外的一截腕骨窄瘦的手上。 比女子的腕骨要寬大一些。 任誰也看不出,這雙手會選擇抓著別人的刀死去。 那年花燈節(jié),程朝贏來了一盞花燈,卻被顧錦時摔碎。折劍待所有人離開后,將花燈的碎片收攏,又花費了很長很長時間,尋遍了合適的竹子和絹布,弄傷了手,才將這盞花燈恢復原樣。 但,哪怕是再精心的修理,這盞花燈也不會亮了。 他想起花燈的主人,也想起他死去的那個夜晚。 他極速奔跑趕到醫(yī)館,才見到他最后一面,恰巧看到刀尖沒入他的胸口,穿過心臟。 明明那么怕疼的一個人。 他從來不相信巧合,認為任何偶然的相遇重逢,都是其中一人背地里費盡心思極力造成。 ——如此深信著。 仿佛曾經(jīng)為了一個人,無數(shù)次低聲下氣制造意料之外的擦肩而過。 花費了數(shù)月時間修理好的花燈,又被他扔進水中。 他至今仍不明白,自己撐著張死人皮囊,在塵世中茍活,是為了什么。 人生天地種種,萬般色相俱苦,若能眨眼當作無端的荒唐幻夢,便是漫長的苦難,也不過忽然而已。 唯一的執(zhí)念,只有見他最后一面。 花燈落入水中,浮起朵朵漣漪,折劍注視著水面良久,然后跳了下去。 ※※※※※※※※※※※※※※※※※※※※ 初陽照積雪,色如胭脂水引用于《人間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