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冬雨落了一整個上午，臨近年關(guān)，辛桐卻過得十分冷清，索性沒事便在屋內(nèi)枕著玩具熊睡大覺。

    季文然并非貪熱鬧的人，百年不挪窩，家中又無往來的親眷。傅云洲待業(yè)一段時日后重新忙碌，具體如何，他向來不愛多說，辛桐也識趣地不問。程易修倒是最閑，三天兩頭亂跑，季文然看他如同貓咪看到狗子，每每遇見，哪怕一言不發(fā)，辛桐也能感覺到男人眼神里淡淡的不滿。

    不得不說，頗有人去樓空的滋味。

    辛桐一覺睡醒，草草吃了些清腸沙拉。她與易修下午有約，乖乖起床，洗頭洗澡。雨還下著，臉被吹得通紅，幸好出門前拿了季文然的圍巾防風(fēng)，只一雙手露在外頭。

    被帶去溜冰場，辛桐從沒玩過，起先被程易修時不時作勢要松手的做派嚇得大喊大叫，隨后十指揪緊他的外套不松，兩條腿繃得筆直，仿佛一只套上牽引繩的貓，被主人一步步拖著向前滑。

    僵持七八分鐘，程易修見她是真怕，便讓她抓住沿邊的欄桿慢慢走，自己跟在旁邊看護(hù)。

    不管人在哪里，程易修總能找出好玩的。這家伙哪怕某天突然一個電話打過來，讓辛桐拿好護(hù)照跟他去滑雪，她也不會奇怪。

    “對了，傅云洲讓我順道來問你下周五有沒有空，”松松散散閑聊中，程易修忽然橫插一句，“他有事，缺個女伴?！?/br>
    “不去，最近長胖了，我嫌丟人?！毙镣┬χ鴮Τ桃仔拚f，兩只手撐住欄桿?！八陕镎椅遗悖汶y道不是哥哥養(yǎng)的交際花嗎？專門對付各色名媛的利器?！?/br>
    這話不假。

    傅云洲出去應(yīng)酬，專業(yè)一點的場合壓榨徐優(yōu)白，緩和一點就該挾持程易修。

    “我可不去，交際花要從良了，”程易修順著她的話，沖她眨眨眼，“還是家養(yǎng)比較好，能被定期澆水?！?/br>
    辛桐極快地皺了下眉，思索是自己想法有點偏，還是男人在說偏話。

    在程易修手把手地教授下，約莫二十分鐘，辛桐便能自如地在冰面上繞圈。她剛學(xué)會速滑，抿著嘴一聲不吭地滑了幾圈才敢確認(rèn)自己不會摔跤，站在冰面長長呼出一口氣，磕磕絆絆地轉(zhuǎn)身，沖程易修揮手。

    程易修要去攬她的肩，被辛桐迅疾躲開。

    “牽了你就會松手嚇我，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程易修大笑。

    “今年預(yù)備在哪兒過？”他問?！昂图疚娜灰黄?？”

    辛桐搖頭?！斑€沒定，可能會回家?！?/br>
    程易修頗為低落地“哦”了一聲。

    “你呢？”

    “當(dāng)然是和傅云洲，還能有誰?！背桃仔薜?。“家里就我倆，不想在一起也要在一起?！?/br>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辛桐的腳踝隱隱作痛，縱使仍在興頭，她也要暫且割愛，留著下次再來。

    坐下拆溜冰鞋，身子驟然一松。

    她忽然想問程易修一個問題，又怕傷他心，話臨到嘴邊甚是躊躇。

    “易修，我想到一件事，”辛桐說，“突然想到的，要是說了你不開心，你別怪我。”

    程易修歪頭看她，突然低頭在她的唇瓣偷到一個淺淺的吻。

    “好了，你說吧?！彼ь^，笑吟吟的，儼然無事發(fā)生。

    “我是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要和你母親見一面……我是說生母。”的確是難以啟齒的話，她短短一句停頓幾回。

    程易修愣了下。

    “沒，”他的聲音沉下去，“她愛怎樣怎樣，反正當(dāng)時都拿了不少錢……我也沒見過哪家孩子賣出去了還能被要回來?！?/br>
    辛桐自知不妥，手輕輕覆上他的手背。

    程易修講完，俯身抬著她的下巴銜住唇瓣，好似親吻一朵花，溫?zé)岬臍庀⑿煨齑甸_緊閉的蓓蕾。

    辛桐近乎喘不過氣。

    程易修松開，繼而壞笑著同她說：“這種問題親一下不夠，要兩下?！?/br>
    傍晚送回家，季文然恰巧也在，他瞧見程易修神態(tài)淡淡的，關(guān)了門單獨面對辛桐，微微鼓起嘴不說話。

    待久了辛桐發(fā)現(xiàn)，小狐貍吃醋時，口鼻里會發(fā)出很小的、介于“嗷”和“昂”之間一種雜音。

    辛桐拿出下午買的狐貍毛圍巾，踮起腳，跟在季文然身后，拿毛茸茸的小尾巴去掃他的側(cè)臉。

    “小狐貍，小狐貍，你看看這是不是你親戚啊，”她輕快地作弄著男人，唇齒間的詞句有著粘糊糊的甜味兒。

    季文然捉住她的手腕，反手糊了她一臉毛，輕輕“哼”了一聲。

    醋勁算是過去。

    夜里，辛桐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

    她發(fā)消息給蕭曉鹿，詢問徐優(yōu)白能不能幫上忙，但別讓程易修知道。

    小姑娘沒幾秒便回復(fù)語音，她拍著胸脯承諾：“有什么難的，也不看看我家優(yōu)白是誰！那可是傅扒皮專用的詹姆斯·徐！”

    再過兩日，該拿到的徐優(yōu)白悉數(shù)送上。

    辛桐細(xì)細(xì)看完，不由感嘆：世界可真小。

    程易修的生母還留在新安，開一家賣內(nèi)衣的小店糊口，一如劉佩佩兜兜繞繞多年，最終還是回到這里。

    辛桐第二日不聲不響地去了。

    女人約莫四十五六，妝面異常濃艷。

    臉上糊著一層粉底液，脖子也被涂成象牙白色，嘴唇豐潤，涂著色澤鮮亮的口脂。五官仍是動人的，尤其是那雙明媚勾人的眼眸，簡直和程易修如出一轍。

    她穿一件半高領(lǐng)的羊毛針織衫和淺色牛仔褲，正坐在收銀臺看時下流行的肥皂劇，偶爾伸手摸向超市塑料袋裝著的瓜子。

    嘴唇上下一碰，門牙咬開瓜子尖，舌尖勾走小巧的果實，“呸”得一下將沾著口紅漬的硬殼吐掉。

    辛桐裝作顧客上門，隨意買下幾件替換的胸衣，心中百般滋味。

    程易修口中的母親，永遠(yuǎn)美艷且不靠譜。

    她周轉(zhuǎn)在一個又一個男人的身邊，水蛇般的腰肢總要找人倚著，搶眼的裙衫和高跟鞋堆得到處都是。

    幼年的程易修偷跑出去一整日她也不會去找，吃的亦是隨便。為去夜場舞池瘋玩，女人甚至把兒子關(guān)在家中，只留幾袋咸餅干、幾罐可樂，給男人助興的黃片和動畫碟片攪和在一起仍由孩子抽選。

    但辛桐看看眼前的女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她的模樣與程易修口中那個美貌、妖冶、沒心沒肺的母親重合。

    四十多歲，年近五十，還能如何？

    女人太容易凋謝，尤其是被男人拿捏在手掌心把玩的女子。

    辛桐不知該不該與程易修說及此事。

    未等她拿定主意，男人倒是先一步發(fā)覺辛桐的異常。

    他飯吃到半途，突得一下說：“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br>
    辛桐抬眸。

    “你要是不想說就算了?！背桃仔薮颐Ω目凇?/br>
    辛桐微微笑了笑，“說了怕你罵我?！?/br>
    “你以為我是傅云洲？”程易修托腮看她?！跋胝f就說，大不了今晚陪我。”

    辛桐沉默半晌，呼出一口氣?！拔彝低等ヒ娏四隳赣H，生母……優(yōu)白幫我找到的?！?/br>
    程易修挑眉，沒吭聲。

    “她還在新安，開了一家內(nèi)衣店，我裝作是顧客上門見到了她。”辛桐說。“當(dāng)然，她不知道我是誰，我也沒提你的事。”

    程易修依舊沒出聲，熠熠生輝的面容略有些黯淡。

    過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問辛桐：“她過得怎么樣？”

    辛桐道：“還行吧，老了很多。”

    “會老的，像她那樣整日抽煙喝酒、夜不歸宿，是會老的。”他不自覺念了兩遍“會老的”。

    “易修，我去見并不代表你要去見，”辛桐語調(diào)柔軟。

    程易修笑起來，久違地說了句帶刺兒的話?！澳歉陕锶ヒ?，你分明是在挑撥我?！?/br>
    辛桐搖頭?！拔胰ナ且驗槟氵€在乎?！?/br>
    程易修唇角緊緊繃直，嗒然若失。

    辛桐繼續(xù)說：“易修，你是我第一個真正愛上的人……現(xiàn)在回想，我當(dāng)初將你拽走，或許是因為我們某方面太相似?！?/br>
    程易修當(dāng)然記得那段日子。

    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他抱著喜歡的姑娘，看她安然在夢境起伏的睡顏。

    “我不想你一輩子都把這件事梗在心里，我希望給它一個交代?！毙镣┱f的是肺腑之言。“所以現(xiàn)在我告訴你——她還在新安，老了很多，一共離異兩次，沒有孩子，目前開一家內(nèi)衣店，你走到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認(rèn)出你——易修，你可以明天就去見她，也可以當(dāng)她從未存在過?！?/br>
    多年后，程易修和樂隊一起接受采訪，被娛樂記者詢問到戀情時，是這樣回復(fù)的。

    “我曾有一段相當(dāng)艱難的時刻，渾渾噩噩，做了好幾年的錯事?！?/br>
    “在她出現(xiàn)之前，我遇到過無數(shù)比她漂亮，比她性格好，比她家世好、教養(yǎng)好的女孩……可每當(dāng)我嘗試敞開心扉，談一點負(fù)面的事，她們之中，有些會露出惋惜又憐憫的神態(tài)，覺得我可憐，但我不想要這種可憐。而另一些表面說能理解，實際不過是逢場作戲，費力迎合我，不懂裝懂。”

    “所以當(dāng)她突然出現(xiàn)，握著我的手說——我明白那是什么感覺——就那么一瞬間，我知道命中注定的是她?！?/br>
    “她沒說假話，她真明白那是什么感覺?！?/br>
    “我妻子是個有點別扭的女孩，她不喜歡我對外談私人感情。大女兒聰明過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嫌棄我是個弱智。小兒子比較文靜，但小丫頭又特別鬧。每次我?guī)⊙绢^都要騙她說，來，爸爸和你玩睡美人的游戲，誰先醒誰就輸了。”程易修抬起手，自己先笑出聲?！叭缓笏驮谖疑砩贤姹拇玻€扒開我的眼皮大喊，爸爸你看，我是驗尸官……攔都攔不住。”

    “我們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有七八年了……如果說有什么體會，大概是，愛一個人，是要與她共擔(dān)過去的不幸，共享今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