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一生專研此功，雖至死未能臻至絕頂，但他一定是普天之下最了解這功法之人?！倍雾毭家坏稒M掃，生生將身前兩人逼退數(shù)步，望著縈繞在自己握刀手腕的淡淡黑氣有些許失神，“為何他要將功力傳授給我呢……為何他會認為這舉動有可能保住我的性命呢……我猜，那是因為他臨死之前走火入魔，在生死關(guān)頭才終于體會到登臨絕頂?shù)脑E竅所在。立地成魔，立地成佛……放下屠刀方能立地成佛，那立地成魔會不會也是同樣的道理？魔功霸道，天下人便以為非得先有深厚功力與強勁體魄方能修煉此功，會不會其真相根本是要反其道而行？唯有起先就舍棄一切，方為成就此功之道……或許他在那個時候也并不能肯定這法子對是不對，這卻是他唯一能做的了?！?/br>
    而事實證明，池冥賭對了。

    他在生死一刻乍現(xiàn)的靈機與一瞬間的孤注一擲最終救回了段須眉。

    段須眉又是在何時領(lǐng)悟到那一霎那的一切呢？

    是從岑江穎口中聽聞池冥二十年前是如何闖九重天宮不顧一切救他以后。

    他再想起池冥將他從小扔進那嚴酷的時時刻刻都考驗生存的殘殺游戲，想起池冥跟他說的最多的話是變強大，想起池冥在最后一刻跟他說活下去，或許他從前假裝領(lǐng)悟的一切，在這個時候才真真實實徹徹底底的領(lǐng)悟到其中含義吧。

    對于除了段須眉早已失去一切的池冥而言，變強大與活下去就是他唯一能夠交給段須眉的了。

    而正是因為段須眉從前還不夠強大，是以池冥臨死將自己一生所學(xué)全部都給了他，只為了讓他活下去。

    但即便想通這其中關(guān)竅，段須眉心里倒沒什么感慨。

    畢竟他從前縱然不了解池冥，但他從未懷疑過池冥對他的用心，一刻也沒有過。

    梅萊禾卻不然。

    他二十年來都對池冥心懷極大的怨恨。

    他這時甚至有些不知如何來面對池冥這番用心。

    “我承認他待你不薄，”梅萊禾喃喃道，“可是，可是……”

    “你想說我練成此功，便只能活到四十歲就將要爆體而亡之事么？”段須眉靜靜道，“你也正因為此，才想在我無知覺之時直接廢去我一身功力？”

    梅萊禾震驚地望向他。

    “你這是什么表情？以為我糊涂到妄想自己長命百歲？”段須眉笑一笑道，“當(dāng)年師父察覺我有可能練成此功，他在那時候便已跟我講清楚其中弊端，可即便如此，我們又能如何？”

    難道池冥在那個被他搞砸一切還不得不為他性命考慮的當(dāng)時有任何別的選擇？

    難道傅八音比起他活到四十歲的可能，能夠選擇直接讓他去死？

    難道他從那樣的絕境都生存下來，卻要因為自己有可能只能活到四十歲就干脆即刻抹脖子？

    又或者傅八音當(dāng)時也能夠如梅萊禾這般想，直接廢掉他體內(nèi)真氣，從此任由他當(dāng)個連手腳也難以伸展的廢人？

    那怎么可能呢。

    池冥也好，傅八音也好，甚至連他自己都明白，在這世上如同他這樣的人沒有實力就等同死人。

    四十歲就是他最佳的選擇。

    “再者說四十歲難道還不夠久？”他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求生，那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生之不易。他一絲不茍握著自己的刀，“人在江湖，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能活到四十歲，那真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了?！?/br>
    段須眉總是在說這句話，只因這就是他所認識的關(guān)于江湖的真相。

    段芳蹤是個江湖人，是以他早早就死了。

    池冥也是個江湖人，他也死了。

    至于賀春秋、謝殷這些個人生贏家，他們在江湖之中取得了旁人難及的成就地位，但他們或許從來都不是純粹的江湖人。

    梅萊禾，萬卷書，封禪，傅八音等人也不是，他們都是隱士。

    人在江湖，賀春秋怕死，因為他認為有些責(zé)任比他的性命更重要；謝殷怕死，只因他追求的巔峰依然未能達到；而段芳蹤、池冥他們不怕死，或許這就是分別。

    “舅舅你總是憂心我到了四十歲的時候應(yīng)該怎么辦這件事，或許是因為你從來不算、也從未將自己當(dāng)做江湖中人吧。”段須眉淡淡道。

    他之前努力了又努力也未能叫出口的“舅舅”二字，就在此時輕描淡寫地叫了出來。

    或許是因為他在心底里終于承認了這人對他的關(guān)心，盡管關(guān)心與了解、認可絕不是一碼事。

    又或許，他只是想叫而已。

    梅萊禾也不知是因為他那句話還是因為他那聲稱呼而發(fā)呆半晌，看著自己至今未出鞘的梅園小劍，喃喃道：“是啊，我或許從來都不算是個江湖中人……或許我方才應(yīng)當(dāng)干脆利落地拔出劍，我也絕不該因你手下留情就沾沾自喜?！彼钡酱藭r才意識到，他當(dāng)做玩玩的，段須眉卻是拿命再拼。九重天宮之人與他交手或許也都如同他一般下手留了八分力，可他們對段須眉就必然沒有那么客氣了。

    而他的目光在這刻以前卻只一味看著段須眉的刀背，并得意洋洋將其當(dāng)做自己的功勞。

    “不?！倍雾毭嫉?，“你這么做只是因為，他們更不是江湖中人而已。”

    是以他也才會如此做。

    一半是為了梅萊禾，岑江穎，岑江心，另一半是因為他知道這樣做并不會威脅到他性命。

    適才他與秦清玄交手，論功力兩人實在伯仲之間，可段須眉若是想，他足以在那場較量之中殺死秦清玄一百次。

    梅萊禾有些復(fù)雜看他一眼。

    他與段須眉多相處一陣，便忍不住多喜歡他幾分。

    不止是因為這是他大侄子。

    更重要是段須眉這個人本身，他受盡過苦難，嘗遍過冤屈，他從來不擺出一張理解世人、以怨報德的臉，但他就是能簡單直接的理解旁人。

    他說不上是個大壞蛋。

    他更不是甚大好人。

    他就是簡單、粗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喜歡道理與公平、對他認為不懂道理的人就直接打到服的段須眉而已。

    是以他才愿意回護他啊。

    無論作為舅舅，還是作為江湖中萍水相逢一友人。

    梅萊禾拔劍。

    段須眉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