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大雕最初的震撼過后，關于段衛(wèi)兩人何以一夜之間出現在距離關雎千里之遙的長生殿答案已不言自明。

    但煜華不關心這個，她一心只想著衛(wèi)雪卿，以及另一件她必須要問出口的事：“為何要帶我離開？”

    衛(wèi)飛卿并不看她，只淡淡道：“我以為你會更愿意跟我們走?！?/br>
    她自然愿意。她一分一刻也不愿再與石元翼待在一起。只是……

    煜華咬唇道：“衛(wèi)飛卿……為何你總是如此坦然？”

    在大殿之中是那樣，分明她的性命與他全不相干，他卻順手將她從石元翼劍下救出來。分明她是誰的女兒與他們全不相干，他們卻天經地義一般出言幫她。此時亦是這樣，知曉她不想待在那處，他便自然而然帶她走了，全不顧他們實則從頭到尾都是敵人，他根本就只該如大殿初見時那樣與她甫一見面便大打出手。

    衛(wèi)飛卿道：“順手為之，不必掛懷?！?/br>
    煜華發(fā)呆片刻，忽道：“是不是因為你明知我留在那里，只會看見他頭也不回的追著你們前來的背影，看見他全然忘懷我這個人存在，是以你才順手帶走了我？”實則在衛(wèi)飛卿說他要帶關成碧去找衛(wèi)雪卿之時，她已預想到那番景象。此刻若說她有甚感受，大抵……是劫后余生。

    衛(wèi)飛卿沖她笑了笑：“你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你給我一刀，我便還你一刀，這是天理。但你沒做過的事，卻不必為此遭受太多折磨。”

    呆呆看他半晌，煜華低聲道：“你與段須眉……我不討厭你們?？晌覟榱俗鹬鳎€是會想方設法殺死你們。”

    她當然知道這兩人不是真的好心帶她去與衛(wèi)雪卿相會。這兩人所做的一切，包括順手解救了零祠城、長生殿與清心小筑的危機，目的不過是要化解關雎之危。

    衛(wèi)飛卿不答反問：“你將衛(wèi)雪卿看得比命還重，他呢？他為何要將你留在長生殿中？難道他不知你與石元翼之間矛盾？”

    “他便是知道才會如此做?！膘先A面上略過一絲慘然，“我從前……未必對那人就沒存過些許希望。他知道，是以他才做了如此安排。”然而這一番原本出于衛(wèi)雪卿難能體貼好意的安排，卻終究磨滅了她心底里最后一絲對于親情的向往。

    衛(wèi)飛卿有些嘲弄勾了勾嘴角：“這衛(wèi)雪卿該厚道的時候狠辣，該果決的時候偏要天真，當真有意思得緊?！鳖D了一頓，他又道，“你若愿意，也可以說一說你與石元翼之間事。”

    段須眉聞言不由看他一眼。心道這人說衛(wèi)雪卿天真，難道他自己不是更甚？總是同情不該同情之人，總是對身邊任何人都存一份透徹的理解與體貼的心意，總是在最適當的時候對人表達最適當的關懷。

    “又有什么可說呢？只怕你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吧。”煜華自嘲笑一笑，看一眼早被段須眉點了昏睡xue的關成碧，“她與石元翼乃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自幼長于長生殿。石元翼中意她，她卻傾慕衛(wèi)盡傾。后來她與衛(wèi)盡傾成婚，石元翼……哈，石元翼醉酒與我娘親一夕風流。后來我娘親因生我而死，我也險些被他掐死，是因為……是因為她開了口，我才得以活命。在他的眼里，我娘親也好，我也好，不過是他一時糊涂愧對心上人的證據而已，只怕我存在一天，便是在抽他的耳光。我娘親無名無分，從前也不過是殿中一位侍女，我至今連她完整的姓名也叫不出……但實則我自己的姓名又何嘗完整？煜華，煜華，難道我能跟人講我姓煜么？這真是……何其可笑。”

    她短短幾句話就講完關于她自己身世的故事。二十年來長生殿人人都知道，卻無人聽她親口講述過一句的故事。每講一個字，她便對衛(wèi)飛卿感念多一分。每感念他一分，她心里的慚愧便更深一分。

    衛(wèi)飛卿忽道：“你可以姓衛(wèi)?！?/br>
    煜華一呆。

    段須眉淡淡道：“你也可以姓段?！?/br>
    “你還可以姓周，姓吳，姓鄭，姓王?！毙l(wèi)飛卿道，“為何你要執(zhí)著于姓石呢？哪怕這世上沒有第二個姓煜的人，卻不代表你就不能大聲告知天下人你就是姓煜。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逼著自己去強求一個你內心里也未必就愿意追隨的姓氏?！?/br>
    煜華半晌苦笑道：“多謝你。”

    一時再無人出聲。

    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呢？她想道，衛(wèi)飛卿說的真是有道理。她一心想要有個堂堂正正的姓氏，可那個姓石的人難道就過得比她更如意？他也不過是區(qū)別于她的另外一種求不得而已。他也好，關成碧也好，他二人雖位列長生殿左右護法，可他們二十年來宥于自己的求不得之苦，困守其中，不見外物。確實對于他這個人本身，她內心或許從未有太多的渴求，甚至有可能不無輕鄙。

    因為她是那樣心疼與重視肩負一切的衛(wèi)雪卿啊……

    不知何時，段須眉也拂了煜華昏睡xue。

    衛(wèi)飛卿悠悠道：“你這是做什么？”

    段須眉淡淡道：“我以為你想安靜一會兒?！?/br>
    衛(wèi)飛卿道：“不如我們也來聊一聊你身世的故事？”

    段須眉道：“難道此時不應當是聊你身世的故事？”

    “我哪有什么故事?！毙l(wèi)飛卿淡淡道，“如若我當真是衛(wèi)君歆兄長的兒子、是衛(wèi)雪卿的親兄弟，那衛(wèi)莊又打哪來？難不成他與我竟當真還有第三個兄弟？”

    “如若你不是，那你又是誰？”

    衛(wèi)飛卿閉了閉眼。

    這句話如同刀子插在他的心上，鋒利得連他一向自認無堅不摧的心臟也仿佛在一瞬之間聽見撕拉一聲響。

    如果他不是衛(wèi)盡傾的兒子，那他又是誰？如果他不是，賀春秋為什么要說他是？

    第50章 我以我血酬知音（完）

    段須眉并不想說這句話。他看見衛(wèi)飛卿的神情，連他自己的心也仿佛跟著疼了一疼，在那瞬間他忽然就理解到了衛(wèi)飛卿總是用可憐的眼神注視他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他不想，他卻更不想見到衛(wèi)飛卿一再的逃避。

    段須眉道：“賀春秋為何會上了衛(wèi)莊的當？”

    “因為賀春秋猜到衛(wèi)莊的主人便是衛(wèi)盡傾另一個兒子。而衛(wèi)盡傾的那個兒子，同時也是他的親侄兒。他自信衛(wèi)莊與他一般想要滅掉長生殿，卻萬萬沒想到他的親侄兒卻掉轉頭與衛(wèi)雪卿合作，想要滅掉的人竟然是他。”

    “賀春秋猜到衛(wèi)莊的主人是誰，那他又知道那個誰究竟是誰么？”

    衛(wèi)飛卿閉口不言。

    段須眉自己回答了這問題：“他當然知道。”衛(wèi)莊那個如若真是從賀蘭雪的肚子里鉆出來的孩子，世上又有誰還能比賀春秋知道得更清楚？

    段須眉又問道：“衛(wèi)莊引你我來此的真正目的為何，你知道了么？”

    衛(wèi)飛卿面上忽生起一絲極為罕見的煩躁：“我不知道?！?/br>
    段須眉盯著他眼睛：“你知道?！?/br>
    “我不知道！”衛(wèi)飛卿聲音冷不丁抬高，“我也不想知道了！”

    兩人眼也不眨的對視半晌，終究還是衛(wèi)飛卿先行別過頭去。

    他別過了頭，是以沒有看見段須眉凝視他的眼神逐漸變得無奈又憐惜。

    從未在段須眉身上出現過的無奈，與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