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散去，露出少女的面容，靈和一眼望去，呼吸有點(diǎn)不順。

    這張皮相該是上蒼偏心的作品，像畫出來的美人，瞳海深沉，墨發(fā)披散，比深海更神秘，比星空更璀璨，天地顏色在她身后展開，靈和眼中再無日月星辰。

    方橙已是極美艷，在她面前，卻如蒙塵的明珠，黯然失色。

    好半晌，靈和聽到方橙別別扭扭的開口：“好，我跟你。但是我會打敗你?！?/br>
    少女莞爾一笑，表情在一剎那妖艷無比。

    “行，jiejie罩著你了?！?/br>
    靈和知道，那就是紅袖。

    ——*——*——*——*——

    她大概是又陷入了不知是誰的夢境中，因?yàn)檠矍懊造F聚攏又散開，場景變化，突然出現(xiàn)了一座海底之城。高聳的石拱門，一個接連一個的橋洞，數(shù)不清的蝦兵蟹將排隊(duì)走在長長的廊上，水草珊瑚隨水飄動，奇異魚類自由穿梭其間，紫紅色的繁枝蜈蚣藻下，幾只小妖正竊竊私語。

    “聽說了沒，這一仗打的艱難，秋水姑娘差一點(diǎn)被那黃鶴大妖給吃了。”

    “黃鶴成名已久，我擔(dān)心咱們大王也不是他的對手。”

    “笑話！大王百戰(zhàn)百勝，如何會打不過一只鳥兒！”

    “......噓，小點(diǎn)聲，秋水姑娘出來了?！?/br>
    曲折長廊上，秋水急匆匆地從宮殿里跑出來，迎面拉住一個青面的小妖，急急問道：“紅袖呢？她回來了嗎？”

    小妖面色遲疑，“暫時沒有，您的傷還沒好，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不行，我要去幫她。”秋水甩開他的手，向水上浮去。卻被幾個小妖從后制住。

    “大王吩咐咱們看牢您，秋水姑娘就不要為難我們了?！?/br>
    秋水面色忽而一變，凝神道：“你聽，是不是紅袖的聲音？”

    “您說什么呢，大王還在外面......”海面上傳來熟悉的嗓音，小妖一頓，面露喜色：“是大王回來了！”

    群妖振奮，紛紛向水面涌去。

    蔚藍(lán)大海上，紅袖只身一人面對成千上百的妖獸，神情冷冽：“一起上吧。”

    領(lǐng)頭之人嗤笑一聲，張開巨大的黃色羽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自以為有點(diǎn)本事，便在妖域里興風(fēng)作浪，四處挑釁，今日遇上了我，算你倒霉，若是速速跪下磕頭，我可以饒你不死，說不定還能考慮收了你，做我的女人。”

    紅袖一笑，黃鶴一愣。

    “我若是此刻入水，你以為你還能站在這里大放厥詞？”紅袖素手一翻，也沒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數(shù)十個妖獸頓時慘叫著掉進(jìn)了海里。

    紅袖伸出三根手指，語氣不屑：“對付你，三成功力便夠了。”

    “輕狂小妖，我今日非殺你不可！”黃鶴面上浮起怒色，手中長戟一扔，化為本體，遮天蔽日的羽翼頓時橫貫了整個長空。

    海面上，體型巨大的蠻牛以鼻子夾住黃鶴扔下來的戟，忍不住瑟瑟發(fā)抖。

    靈和一怔，原來是紫吳，所以這里是他的夢境？

    “轟——”

    風(fēng)起云涌，大量天地靈氣匯聚，云海間隱隱顯現(xiàn)出一條似龍似鮫的巨大妖獸。靈和仰頭望著，甚至看見天空上方出現(xiàn)了一道道細(xì)微的空間裂縫。

    浩浩蕩蕩的可怕威能彌漫在大海之上，巨鶴與蛟龍相爭，云層里蕩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水紋漣漪，混沌的氣息籠罩著這一方空間，海上眾妖只聽得數(shù)聲哀嚎，黃鶴那龐大的羽翼霎時間覆上了一片神秘的火焰，火焰呈黑色，攜著驚人的熱度，越燒越烈，很快便將羽翼燒成灰燼。

    不知過了多久，有什么東西從云端直直墜落，是渾身焦黑，身受重傷的黃鶴。

    下一秒，紅袖撥開云霧，屹立在半空之上，俯視著下方形狀凄慘的黃鶴，冷冷地道：“從今往后，紅袖所在之地，無人再可稱王！”

    海面上成群結(jié)隊(duì)的蝦兵蟹將們朝著天空之上的強(qiáng)者頂禮膜拜，紛紛難掩激動地嚎叫起來。

    “大王威武！”

    “大王天下第一！”

    遙遙望著的秋水眼含淚光，默默無語。

    ——*——*——*——*——

    靈和不由感嘆，萬妖俯首稱臣，這是何等的威風(fēng)?？蛇€不等她感慨完，風(fēng)云變換，眼前場景盡數(shù)消散，不知從哪兒傳來了滾滾雷聲，像是霜天之上的洪水頃刻泛濫，轉(zhuǎn)眼間便落下傾盆大雨，雨水肆虐而下，劈開濃厚云層，像一頭吞滅天地的兇獸，張口血盆大口朝著下方城池掠去。

    聊聊蒼生里，靈和看見了紅袖。

    一向無所不能的少女此刻卻有些狼狽地半跪在地上，雨水順著她精致面龐落下，將一襲紅裙沖刷的凌亂而破碎，紅袖死死咬著唇，鮮血甫一滲出便被雨水沖走，唇色慘白，碎發(fā)緊緊貼住前額，雪顏卻添了一絲別致的柔軟意味。

    天地?zé)o光，透過紅袖單薄的身影，可看到遠(yuǎn)方千里城池。千里城池在寸寸雷光下土崩瓦解，到處是凄楚的哭聲。

    這時，遙遠(yuǎn)的東方忽然傳來一絲空靈的梵音，“生靈涂炭，這便是你想看到的結(jié)果嗎？”

    紅袖的雙眼驀然睜大，仰起頭望著天：“我今日方知，鑄劍宮的赤松子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鼠輩，我才不會輕易死去?！?/br>
    “一切因果，皆由你起。放下執(zhí)念，還世間一個太平?！辫笠羧羧?，絞著紅袖的神經(jīng)，綿密不絕，絲絲入骨。

    雷光隨著話音而落，狠狠地劈在紅袖身上。

    紅袖吐出一口鮮血，眼神卻無比執(zhí)著：“我不明白，我的人生憑什么由你來指手畫腳？妖又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雷云憑空消失，泠泠聲響，萬丈長空下，走出一個持劍的赤發(fā)老人，寶相莊嚴(yán)的赤松子俯視著下方的紅袖，神色如佛陀般悲天憫人。

    “存在即是毀滅，你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罪過?！背嗨勺娱L嘆一聲，語氣里含著萬般不忍，手中長劍卻直直刺進(jìn)了紅袖的心臟。

    半晌，紅袖顫抖著肩膀抬起頭來，臉上是斑斑刺目的血痕。

    赤松子一頓，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閉上雙眼的一瞬間，卻聽到耳畔一聲詭異至極的輕笑。

    “人或者妖，都是飽含愛意而降臨在這個世上，沒有誰天生就該死?！?/br>
    噗滋滋......

    臉皮狠狠一痛，至熱至純的心頭血噴灑在他的臉上，燒毀了他半張面孔。

    赤松子仿佛察覺不到疼痛，伸手欲要抽出插在紅袖心臟上的長劍，卻被她死死握住，紅袖抬起剩下的那只手，抹了把心口處不斷涌出的血，緩慢而堅(jiān)定地結(jié)了個印。

    “孽畜，竟還執(zhí)迷不悟?！?/br>
    看清她的動作，赤松子眼皮狠狠一跳，以心頭血下的咒，拼的不是同歸于盡，而是輪回轉(zhuǎn)生的一線生機(jī)。

    對生命的渴望戰(zhàn)勝了心臟麻痹的痛楚，紅袖一笑，渾身上下驀的涌上了無盡的力氣，手勢變化加快，蒼虹劍下不留活人，但她斷然不會死在這里。

    天地法則降臨，紅袖的生機(jī)隨著結(jié)印的手勢，一點(diǎn)一點(diǎn)湮滅。但她一雙眼睛卻奇異的明亮，幽深似海底漩渦，引人一步一步沉淪。

    rou身毀滅又如何，她會與這天地共生。

    瘋狂的女人，赤松子察覺她的意圖，眼神一沉，當(dāng)機(jī)立斷開始燃燒自己的元神，為這天下蒼生，就算身死他也在所不惜。

    “大乾坤封印！”

    赤松子提氣猛喝，蒼虹劍自紅袖胸口飛出，在他頭頂盤旋一圈后落下，劍氣縱橫間，形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陣法。

    陣法之中，鮮血回流的紅袖蹙著眉看著自己胸前的傷口漸漸愈合。大乾坤封印，乃是從上古流傳下來的至高的封印術(shù)，威力巨大，甚至可以封印人的靈魂，只是所需代價同樣不小，需要燃燒施術(shù)者的元神。

    即便死，也要將她封印么。

    紅袖那雙奪天地之色的美目里，第一次閃過一絲迷惘。

    她只是想自由自在的活著，有什么不對。

    靈魂被撕扯的劇痛令她回過神來，感受到身體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被吸入鎮(zhèn)妖塔，紅袖嘴角抿了一下，眼底有堅(jiān)定的光，“我會活著走出來。”

    “鎮(zhèn)妖塔九層，那里便是你此生歸宿……”赤松子的聲音越來越低，雙目注視著紅袖身影消失在鎮(zhèn)妖塔頂端后，欣然闔上。

    “師尊！”

    “前輩！”

    “掌門！”

    數(shù)聲哀鳴齊呼，赤松子元神盡散，rou身化為灰燼，消失在天地之間。

    鎮(zhèn)妖塔下，胡子拉碴的火癲真人滿目痛惜的望向赤松子的隕身之地，良久，他回過頭，嘆息地將蒼虹劍交到一位懵懂少年手里。

    “玉清一脈只剩你一人了，定要替你師父報仇?！?/br>
    少年沉默的接過劍，落日余光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扯出一抹沉重。

    靈和端詳了會少年的表情，覺得這該是個傷感的時刻，心中卻并未有一絲波瀾，大概是少年的眼神過于平靜了些。

    接下來的場景恰如靈和所想，少年背負(fù)著師父的遺愿和前輩們的企盼長大，一步步朝著命運(yùn)不可逆轉(zhuǎn)之地走去。

    靈和不知道鎮(zhèn)妖塔里的千年歲月對于紅袖而言，意味著什么，但是鎮(zhèn)妖塔外的少年卻是為了見到她，在數(shù)不盡的日夜里孤寂苦修。赤松子尚在時，少年只是鑄劍宮里普普通通的弟子，赤松子離開后，少年卻成了鑄劍宮鮮血與榮譽(yù)的象征，是拯救蒼生的圣人之后。

    只是他心中卻一直存有一個疑惑，人都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他在別人臉上看到的卻是慶幸和欣慰，這些情緒遠(yuǎn)遠(yuǎn)多過哀傷，赤松子似乎只是短暫的留存在眾人的記憶里。

    千年之后，鎮(zhèn)妖塔開啟，少年的心口處永遠(yuǎn)的留下了一道傷疤。

    ——*——*——*——*——

    暮景憑空消逝，直插云霄的鎮(zhèn)妖塔開始崩潰，坍圮的墻體，斷裂的鎖鏈，靈和所見皆是一片廢墟，無數(shù)妖獸精怪被掩埋在這一天里，做了遠(yuǎn)古巨塔的奢侈的陪葬品。

    而導(dǎo)致鎮(zhèn)妖塔.崩潰的紅袖卻并未得到一個善終。

    被封印的千年歲月里，紅袖飽受塔中陣法折磨，赤松子獻(xiàn)祭元神的臨死一擊不是鬧著玩玩的，她每日都要受雷擊火煅之刑，意識渙散，浮浮沉沉，她漸漸丟失了許多記憶。

    只有紅袖和赤松子這兩個名字，像是鐫刻在她的心頭，一刻也不能輕易拔除。

    逃離鎮(zhèn)妖塔的那一刻，紅袖的修為已經(jīng)所剩無幾。憑著模糊的記憶她尋到了妖域的入口，卻碰上了奉黃鶴之命捉拿她的紫吳。

    “......紅袖？”

    紫吳變了調(diào)的嗓音里昭示著他對紅袖深深的恐懼。

    紅袖是誰？將黃鶴趕出妖域，一統(tǒng)天下的大妖，公認(rèn)的妖域第一高手，紅袖所到之處，無人敢自立為王。聽說她從鎮(zhèn)妖塔里逃出來的時候，眾妖幾乎沒有覺得驚訝，即便古往今來，那是多少妖獸的埋骨之地。

    這樣一個站在妖域頂端的強(qiáng)者面色蒼白的站在紫吳面前，哪怕是一副一碰就倒的脆弱模樣，他的第一反應(yīng)也還是急退了數(shù)步，擺好防御的姿勢。

    蒼白的臉上浮出一個笑，也是極美的，紅袖望著紫吳眼底的戒備，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口：“......我們認(rèn)識么？”

    紫吳雙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cè)，嗓音沙啞：“你在搞什么鬼把戲......”

    話還沒說完，面前的紅袖已是吐出一大口鮮血。

    紫吳瞪大了眼睛。

    他試探地走到紅袖面前，以刀刺入她的身體。

    紅袖沒能避開。

    說不出是惶恐還是興奮，紫吳緊緊握住那柄刀，鋒利的刀刃劃破他掌心，血跡染上紅袖的臉頰，像蒼茫雪海里盛開的數(shù)枝紅梅。

    天邊有雨落下，烏云滾滾襲來，蒼穹從高處壓下沉重的陰影，細(xì)雨被風(fēng)吹得飄搖，紅袖抬頭望高高的天幕，神情空空蕩蕩的，薄唇動了動，再沒有說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