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行行行,給你放帳子,你安靜點,”霍奉卿替放下床帳,笑著搖搖頭,“我真沒要在這里對你做什么。和你說完正事我就去隔壁客房睡,不用這么緊張?!?/br> 他倒不是不想,只是不舍得委屈她。 第一次……這樣那樣,不該是在這么草率的地點,也不能是在這么隨意的時機。 云知意:“你才給我安靜點!都說了我沒緊張!抓緊時間談正經事,不要東拉西扯!” —— 云知意要說的正經事,無非就是今日旬會上產生的種種疑問。“你為什么要撂那種狠話?” 隔著帳子坐在床邊的霍奉卿半晌未答,云知意從帳縫中伸出手去扯他衣袖,卻被他一把握住。 這才聽見他噙笑的聲音:“為了讓某些人覺得‘機不可失’。我怕夜長夢多,所以必須讓他們比我更急于通過這個提案?!?/br> 在他撂下“不成就自請下臺”的狠話后,聯(lián)合辦學的提案就一邊倒地通過了。沒有任何人跳出來扯皮、拉鋸。這就是他要的結果。 “早說了我可以幫你的,你偏不要我插手這件事,”云知意心中為他擔憂,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指,“那萬一盛敬侑的請求被朝廷駁回呢?難不成你還真的引咎下臺?” 霍奉卿輕撓她的掌心,安撫貓兒似的:“我不是莽撞置氣。敢那么說,是因為篤定朝廷不會駁回。因為陛下一定會同意的?!?/br> 霍奉卿謀局向來是走一步看三步、大環(huán)套小環(huán),又很懂相機而動、借力打力,尋常人輕易跟不上他的腦速。 當他在月初決定要用好“聯(lián)合辦學”這個契機時,就已經將所有細節(jié)在腦中盤過好幾遍了。 “田嶺這些年一點點將原州與朝廷割裂,但他行事謹慎,暫未露出什么違法僭越的把柄,原州百姓素來又對他深信敬服,陛下不能直接稟雷霆而下,所以當初才欽點盛敬侑來原州?!?/br> 有些事,為君者不會直接宣之于口,需要受命者自己去揣摩上意。 承嘉帝派盛敬侑來的意圖,無非就是希望他能以滴水穿石的方式,不動聲色地重新加強原州與京中的關聯(lián),在不引起大動蕩的前提下,解決田氏在原州一家獨大的問題。 否則,就算田嶺倒臺,原州人對朝廷的離心之勢也不會立刻好轉,田嶺倒了也可能冒出“趙嶺”、“孫嶺”,那樣的話,原州才真要大亂。 “如今原州府主動向朝廷請援,可謂正中下懷。陛下怎么可能拒絕?此次由太醫(yī)官先行介入原州教化,后續(xù)諸事就會一通百通。原州各司各署再遇到類似難處,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向京中求援?!?/br> “好吧,陛下想什么,我是搞不懂的,你怎么說怎么是吧。”云知意煩躁地揉了揉發(fā)頂。 “可就算篤定陛下會同意,你也不必早早把狠話放出去吧?田嶺一黨為把你拉下馬,定會設法在京中走門路,千方百計阻攔你做成此事?!?/br> 霍奉卿“嗯”了一聲,指尖輕點著她的指腹,沉聲笑笑:“擔心我?” 云知意倏地在他掌心打出“啪”的聲響?!昂芎眯??” “我只是高興,又不是嘲笑你?!被舴钋溱s忙握住她的手,那心滿意足的笑音還是沒藏住。 云知意對著床帳上的剪影白了一眼,自己卻跟著笑了:“別鬧了。你真的不能太大意。他們人老成精,有些人脈藏得極深,說不定會殺你個措手不及,讓你們的折子都遞不到陛下跟前?!?/br> 霍奉卿點點頭,認真答道:“我也考慮到這一點了。所以已經和盛敬侑說好,屆時他親自上京,先請雍侯世子向陛下帶話,暫緩遞奏,待有準信再說下一步?;蛟S直接面圣也未可知?!?/br> “如果盛敬侑有機會直接面圣,那就萬無一失了,”云知意中肯道,“可是,雍侯世子未必會幫盛敬侑這忙?!?/br> 霍奉卿并不擔心這個:“他是不會幫盛敬侑,卻會幫陛下。他比誰都清楚陛下的心思,自然知道該怎么做,否則也不能富貴安穩(wěn)這么多年?!?/br> 聯(lián)合辦學本是一樁不大不小的事,卻被他一環(huán)一環(huán)扣上了天,各項事宜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滴水不漏,云知意真是不得不服氣。 她撇撇嘴:“行吧。我忙死了,之后也沒空過問這事,你自求多福。” 稍頓,她忽地又想起一事。 “哦,章老很你與田嶺會斗到忘了底線,犧牲大批寒門學子的前途。為了讓老人家安心,我會幫他請一個人來坐鎮(zhèn),監(jiān)管聯(lián)合辦學日常事務?!?/br> 這事得先和霍奉卿通個氣,免得他不明就里瞎搗亂。 “你要搬哪尊神來坐鎮(zhèn)?” “帝師成汝?!?/br> 成汝是承嘉帝的恩師,承嘉帝登基后,尊其帝師榮銜,讓他在家賦閑恩養(yǎng),至今已有十數(shù)年。 學識,威望,為師者育才的信念,這些東西,成汝比起章老來只多不少。而且如今成汝其實還不到六十,比起近八旬的章老來說還算是年富力強呢。 “還真是尊大神,”霍奉卿吐出一口長長濁氣,“你這算對我一招封喉了啊?!?/br> 有成汝坐鎮(zhèn)聯(lián)合辦學,莫說霍奉卿,就是田嶺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之后兩人再怎么利用聯(lián)合辦學的日常事務展開爭斗,都必須在兼顧學子利益的前提之下。 這對霍奉卿來說有些麻煩,但他也明白,云知意是對的。 謀全局勢必有犧牲,但那些不明就里入局的無辜弱小,誰又愿意犧牲自己的前途命運去成全大局? 若云知意不幫他劃出底線,他在謀局過程中只管怎么趁手怎么做,那將來大局抵定,清算過往時,他的下場不會太好。 云知意請成汝來坐鎮(zhèn),既是讓章老安心,也是在給他霍奉卿留后路。這姑娘嘴上沒說,其實是在護著他的。 “我不會做讓你失望的事,你信我。”他執(zhí)起她的手,溫柔又虔誠地吻上她的手指,像是印下了誓。 云知意笑笑:“若不信你,我管你死活?” —— 心中的疑問都得到解答,擔憂也都卸下,云知意打了個呵欠,雙眸浮起困淚,有薄薄睡意襲來。 原本靠坐的身軀慢慢下滑,最后索性躺進了被中。 雖然是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可她的手還隔著床帳被霍奉卿握著,瞇著眼縫就能看到帳子上清雋的剪影,這讓她很安心。 她唇角翹起,含混咕噥:“對了,工務署說沒錢新建夫子院,你為什么讓田岳不用愁?我就好奇,你打算從哪里變出錢來建夫子院?” 霍奉卿從她的手指慢慢往上,摸到她的腕間:“發(fā)動各地鄉(xiāng)紳捐獻?!?/br> 手腕上的酥麻觸感讓云知意瑟縮了一下,忍了個呵欠閉起眼:“捐獻建學,倒是個法子。可如今正趕上均田革新要他們交閑置田地歸公,他們還會樂意捐錢建學嗎?” “會啊?!?/br> 霍奉卿語氣里的篤定讓云知意一愣,重新睜眼看著帳頂花紋:“你這么有把握?你讓捐他們就捐?” “不是我讓他們捐,”霍奉卿握著她的手腕,輕輕轉著她腕間的鐲子,玩得不亦樂乎,“只要放出點風聲去,他們自己會主動捐?!?/br> 云知意扭頭看著一帳之隔的背影,滿心不解:“什么風聲?為什么會主動捐?” 霍奉卿玩她的鐲子玩上癮,口中漫不經心地作答:“他們想在均田革新中少交些地出來,自然會考慮用捐獻建學的姿態(tài)向州府示好。” 云知意蹙眉:“霍大人,你這不是坑到我頭上了嗎?就算他們有捐獻建學的善舉,我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閉眼放水啊。” 均田革新可是承嘉帝通令全國的新政,各家按照實際情形需要上交多少比例的荒地,這是有明文法條的。 “我坑誰也不會坑你,你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霍奉卿胸有成竹地笑道,“我又沒對誰說過‘捐資建學就可以少交閑田’的話,直鉤釣魚罷了。” “空手套白狼?。俊痹浦馍笛酆靡粫?,百感交集地喃聲道,“霍奉卿,你有時候實在jian滑到可怕。” 同在庠學受教十年有余,可論起對人心人性的洞察與掌控,她真是拍馬也趕不上這家伙。 不對,其實并不止是她一個人趕不上。在利用人心這一點上,霍奉卿簡直是同輩中的翹楚。 聽出她并無反感厭憎,霍奉卿松了一口氣,假模假樣地說起了套話:“只是偶爾jian滑而已,讓云大人見笑了?!?/br> 云知意再次閉上沉重發(fā)酸的眼皮,卻舍不得開口讓他走。 于是又接著嘰嘰咕咕:“哦,還有,今天議事時,田岳好像想到什么法子能擠出錢來。但最后不知怎么的,他臨時又忍住改了口,大家好像都沒發(fā)現(xiàn)?!?/br> 霍奉卿轉著她鐲子玩的動作停住了,許久沒吭聲。 “怎么不說話?”云知意艱難睜眼。 原本規(guī)規(guī)矩矩合攏的床帳被人撩開,霍奉卿眼神幽幽,正對上她的滿目困惑。 “請教云大人,田岳在會上有瞬間異樣,這件事大家都沒發(fā)現(xiàn),為什么獨獨只有你發(fā)現(xiàn)了? 云知意不自知地眨了眨眼:“我那時候剛好看著他啊?!?/br> “為什么要看著他?他比我好看?”霍奉卿不依不饒地挑眉,眼神逐漸透出危險的氣息。 “你好看,你好看,”云知意趕忙收回手,默默將被子拉高些,緊緊裹住自己,“那時候他在說話,我看著他,這不是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嗎?” “哪里正常?哪里普通?”霍奉卿有理有據(jù)地指出,“高珉說話的時候你就沒看著他。常盈說話的時候你也沒看著她?!?/br> 這酸氣四溢的控訴讓云知意樂得瞌睡都醒了。 她裹著被子滾了半圈,整個人向他橫撞過去,眼唇俱彎:“不要無事生非瞎釀醋。你怎么知道高珉和常盈說話我沒看著他們?” “因為我一直看著你啊?!?/br> 這句話來得突然,云知意猝不及防被甜到了。 她輕咬笑唇,努力撐著酸澀發(fā)困的眼皮:“那我這會兒補上,多看看你,好吧?” 霍奉卿這才露出滿意的淺笑。 他俯身在她眼皮上落下溫柔一吻:“不急在這會兒。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就走?!?/br> —— 事實上,霍奉卿一直守在床邊。 云知意睡著后的模樣實在出乎意料。裹著被子側身蜷成小蝦米,乖乖的,軟軟的。 紅燭的光盈盈覆在她酡醉的面頰上,無聲添上一抹柔媚。 霍奉卿就那么靜靜看著她,偶爾想起一點年少舊事,唇角便忍不住上揚,胸臆間被甜暖塞滿。 他和她吵過很多次架,斗過很多次氣,有好些年里一直在互別苗頭爭高低。 當他還是個半大少年時,弟弟霍奉安曾經不解地問過他,為什么總是要去找云大小姐晦氣? 那時他回答不上來,因為他自己也不懂為什么。 如今再回頭去想想,答案竟然那么簡單。 那些在旁人看來是“霍奉卿又去找云知意晦氣”的舉動,其實只是“霍奉卿又去找云知意”而已。 他和她吵,和她爭,是因為喜歡她雙眼晶晶亮地瞪著自己。每當那種時候,她的眼里就只有霍奉卿。 誰也沒發(fā)現(xiàn),云大小姐專注而唯一的目光,就是少年霍奉卿隱秘且不自知的歡喜。 那時的少年霍奉卿做夢都沒想過,自己與這姑娘會有如此親密的后來。 人間最大滿足,不過是原以為求而不得,卻最終求仁得仁。 霍奉卿抬手按住劇烈悸動的心口,怔怔笑開。他想,霍奉卿可真是個走運的家伙。 比夢里那個倒霉蛋霍奉卿幸運多了。 —— 寅時,天邊現(xiàn)出隱約亮光。 霍奉卿躡手躡腳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僵坐大半夜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