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還有沒有點青梅竹馬的默契!說到“促成朝廷應允”就足夠,撂什么“引咎下臺”的狠話? 這是生怕田嶺一黨不知該怎么在背后向你捅刀,自己主動向別人講解捅刀的正確姿勢?! 第六十五章 霍奉卿這狠話撂得震驚四座,不但云知意瞠目結舌,議事廳內(nèi)所有人都呆滯了片刻。 先前在來的路上,云知意聽章老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霍奉卿打算從京中請?zhí)t(yī)官來保障教學后,就已經(jīng)決定要推動聯(lián)合辦學的方案通過。 因為她相信,霍奉卿這將她最初的擔憂記在了心上,此舉正是為了在黨爭的混戰(zhàn)中為學子們留一條生路。 所以,方才她故意說要和霍奉卿搶奪聯(lián)合辦學的主導權,其實是為了幫霍奉卿一把。 當她跳出來與霍奉卿作對,老狐貍們會覺得她就算不是田黨,至少也是站在州丞府這頭的同盟,既她出面,他們必定選擇坐山觀虎斗。這樣霍奉卿面對的阻力就會最小。 但她提出“搶奪主導權”,暗藏的話語前提是“一定會開展聯(lián)合辦學”,否則哪來的主導權? 大家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很容易被她的話牽著鼻子走,之后的討論范圍就會被死死框在“通過此方案”的前提里。 以霍奉卿的腦子,不可能看不穿她的意圖。為什么會突然發(fā)瘋,說出“若事情不成就自請下臺”的話來?是很有把握的意思嗎? 云知意瞥向主座上的霍奉卿,卻見他目視前方,冷肅從容。 滿室尷尬的寂靜中,霍奉卿的屬官韓康緊張地清了清嗓子,小聲顫顫:“諸位大人可還有異議?” 韓康的聲音讓眾人回神,各自與身旁同僚們小聲商量起來。 云知意今日是臨時被拉來的,在旬會上并沒有實質(zhì)表決權。 章老遲疑地看了她一眼,以眼神詢問該不該同意,她輕輕點了點頭。 見老人家蹙眉,她斜側(cè)身趨近,小聲道:“我知道您擔心什么。信我,我有法子?!?/br> 章老欲言又止。 云知意想了想,低聲在他耳畔說了一個名字。 章老先是愣怔,旋即如醍醐灌頂,渾濁老眼放出狂喜光芒,臉上每道皺紋都在笑?!澳阌邪盐照埖脕??” 云知意笑答:“您先別聲張,等我消息。不過,畢竟是學政司的事,對外我得用您的名義。反正您記著,事成功勞算您,若出了岔子,算我的。” 章老面上笑意稍凝,靜靜斜睨著她,沒有接話。 云知意一時看不透老人家的意思,訕訕干咳兩聲:“您是不是覺得,我依仗家世背景來做事……可恥可笑?” “不是,”章老慈藹笑笑,欣慰又感慨,“我只是在想,你這小姑娘實在難得。出身世家卻不紈绔混日子,還愿意動用家世背景去解決一些別人解決不了的問題?!?/br> 章老一生經(jīng)歷無數(shù),見過世間百樣人,所以深知像云知意這樣的人有多珍貴。 這事于她本人并無利益關聯(lián),她卻不計較功勞歸誰,就這么平平淡淡將事情攬下,實在令老人家刮目相看。 “嗐,嚇我一跳。”云知意彎了眉眼。 章老暗暗瞥了霍奉卿一眼,老小孩兒似的鼓了鼓腮:“那小子會不會從中作梗?會不會找你麻煩?” “不會的。我在其位謀其事,便是惹來麻煩,那不也是該當?shù)拿??兵來將擋就是,”云知意噙笑眨眨眼,安撫道,“而且,他手還沒那么長,您放心?!?/br> 章老想想也是這個理,頓時樂呵呵點頭:“也對。你云氏的門路,尋常人夠不上,想作梗也沒機會?!?/br> —— 眾官快速商討完畢后,表決正式開始。 眼看霍奉卿今日像是被云知意激得臨場失智,竟主動加碼在自己脖子上架了把刀,田黨老狐貍們面上看著無甚波瀾,心里卻樂翻了天。 大概是有人怕霍奉卿突然清醒反悔,整個表決過程順利又迅捷。 大家一致同意:州牧盛敬侑代表原州府呈文奏請朝廷,由霍奉卿主持大局,立刻著手籌備“鄴城庠學與官醫(yī)署聯(lián)合辦學”。 自原州府有“旬會合議”以來,還沒有哪個方案是以這種一邊倒的方式通過的。 老狐貍們齊心協(xié)力想要坑死霍奉卿,其實也從側(cè)面說明,他已小成氣候,否則不會被對手重視到這等地步。 云知意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一時竟不知該為他擔心,還是該為他驕傲。 之后又議了兩件旁的公務,便聽到了申時散值的鐘聲。 工務署主官常盈站起來,揚聲笑道:“今日旬會合議諸事順利,實在難得。不如我請諸位大人到賞味居喝酒吧?!?/br> 位于鄴城東的賞味居是原州府官屬酒樓,由州丞府右長史符川與錢糧署共同管轄,盈利歸公。 官員們私下相約宴飲經(jīng)常選在此地,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云知意今日當眾逼得霍奉卿說出“不成就自請下臺”的狠話,在旁人看來這算是結下大梁子了。 按照官場慣例,發(fā)生這種事后,同僚們都會組個酒局飯局和稀泥,幫著兩人達成表面上的和解。 眾官應許,章老卻笑著推辭:“難得常大人今日大方散財,可惜老夫近來在喝藥,就不去了。諸位盡興即可?!?/br> 云知意向來不愛與人扎堆,章老是知道的。 老人家雖自己不去,卻小聲勸她:“常大人有心圓場,你且承下好意。你今日當眾將人逼狠了,是該緩頰一下關系?!?/br> 章老這是擔心她年輕氣盛,不屑費精力去維持官場上這種不言明的人際規(guī)則。 官場上的種種沖突與協(xié)作,時常是夾纏不清的。 正常情況下,大家在公務上意見相左,甚至拍桌打嘴仗、互相挖坑拖后腿,這些都無關私怨,出了議事廳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相互間至少得在面上保持一團和氣。這算是為官者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否則一言不合就老死不相往來,今后還怎么繼續(xù)共事? 哪怕像目前的霍奉卿與田嶺,因黨爭陣營不同,沖突幾乎已擺在臺面上,但對對方的攻擊行為都維持在法律規(guī)制之內(nèi)。 如此,在沒有真正揪住對方致命把柄之前,兩人依然是同僚,公務上該協(xié)作還得協(xié)作,私下里仍需保持表面和睦。 云知意明白了章老的愛護,點頭笑答:“好。您老早些回家歇著,我聽您的?!?/br> 她倒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與霍奉卿“緩和關系”。而且她覺得,若真是同僚之間因為公務上的沖突而生了心結,哪是喝一頓酒就真能泯恩仇的。 但她有許多疑問,眼下正愁不方便貿(mào)然找霍奉卿單獨談,這倒是個機會。 —— 響應常盈邀約的,除云知意與霍奉卿外,另有田岳、高珉、工務署從事屬官賈雪等,一行總共十一人。 賞味居的二樓雅間內(nèi)觥籌交錯,大家玩著各種詩詞酒令,按著規(guī)矩推杯換盞,熱鬧又不失風雅。 老狐貍們久經(jīng)陣仗,幾乎個個海量,十幾輪的酒扛下來,也不見明顯醉態(tài)。 倒是幾個年輕人,在他們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等到大家徹底放松,氣氛和樂融融,眾人都覺時機成熟,便或真心或假意地在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間勸和,頻頻為他倆斟酒。 霍奉卿不勝酒力是眾所周知,且他也不是會顧全場面而勉強自己的人,所以大家只是讓他點到為止,主要都是在勸云知意多喝。 云知意今夜前來,主要是想找機會單獨問霍奉卿一些事,所以萬萬不能喝醉。于是應付幾回后,便將酒盞反扣在桌上,示意不再接受斟酒。 酒至半酣,氣氛早已不像最初那般風雅端正,簡直可以說是沒什么正形了。 州丞府右長史符川手執(zhí)小酒壺站在她旁邊,笑呵呵道:“完了,云大人嫌棄我斟的酒,十分不給面子。” 眾人笑哈哈打趣起哄。常盈道:“你老了,斟的酒不香,當然不給你面子。不信叫小二帶個侍酒小倌上來,云大人沒準能再喝整整一壇子。” 官屬酒樓有侍酒花娘與小倌,但需客人明確提出要求,小二才會安排帶人來。 “喲,常大人這話怎么聽起來竟熟門熟路?。靠磥硎菃具^小倌侍酒的人,轉(zhuǎn)頭我得找你相公告狀去。” “咳,可別拿這話到我相公面前亂說,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只是喝喝酒,沒干什么,成婚后也再沒有過?!?/br> 常盈倒也不忸怩,大方笑著承認后,又反問年歲相近的一干中年同僚們:“你們敢說沒喚過花娘侍酒?” “這個嘛,人不風流枉少年啊。哈、哈、哈?!北娙诵恼詹恍?,哄堂大笑。 云知意笑眼滴溜溜一轉(zhuǎn),計上心來:“我?guī)啄昵耙哺胰藖磉^這里幾次,怎么從不知這里還有侍酒的花娘、小倌?” “幾年前你才多大?家中尊長帶著個小小姑娘來,怎么會讓知道這些?”常盈慵懶靠著椅背,斜斜笑睨她,“況且,你母親少出門,對外間的事了解不多,你父親又素來是個愛妻如命的,想來也不貪圖這口新鮮,鬧不好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這個?!?/br> “那倒是,”云知意受教點頭,雙頰酡紅,“就……很有意思嗎?” “相當有意思啊,”有人壞笑,“若覺得光是侍酒不夠意思,還可以留宿,這就更多點意思了。” “留宿?這個倒好。天都黑了,左右我也出不去城,正犯愁今夜睡哪里呢?!痹浦庑ρ蹚潖潱胝姘爰俚?。 常盈看看云知意,又看看霍奉卿、田岳等幾個年輕人,挑眉笑得頗不正經(jīng):“諸位都是大人了,敢不敢漲漲見識?” “那有什么不敢的?不過我要自己去挑。諸位前輩自便,我去去就回。”云知意笑著站起身來,舉步就往外走。 有人大笑:“云大人不必拘謹,若是挑到可心的人選,去了不回也行的?!?/br> 田岳和年輕的工務署從事屬官賈雪也不約而同地跟著起身,歪七扭八跟著往外走。 田岳笑嚷:“我也要自己挑?!?/br> 賈雪也捂著嘴,口齒含混道:“我也挑!” 半醉的年輕人架不住起哄慫恿,好奇沖動,這是常有的。所以老狐貍們對云知意他們幾個最先出去的都沒覺得太驚訝,但等到霍奉卿站起來時,大家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去年云知意隨沈競維在外奔走,并沒有機會參與這種宴飲,今日算初次,所以她好奇是正常的。 但霍奉卿這一年多里大半時候都在鄴城,參與這種私下宴飲不知多少回。他在這種場合素來是什么習慣,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本身不勝酒力,又從不為情面而勉強自己,所以不會喝醉失態(tài);而且他的定力在年輕人中算是少見,心性又清高孤傲,任旁人如何起哄,他都從沒搭理過這種胡天海地的放浪玩樂。 此刻他一反常態(tài),眾人都忍不住以驚疑的眼神打量他,仿佛覺得他鬼上身。 霍奉卿平靜地笑笑:“有些悶熱,我下去透個風。諸位請自便?!?/br> 大家松懈之余,又有幾分詭異的失望:沒有鬼上身,還是那無欲無求的冷漠臉。 —— 下了樓后,云知意扶著有些沉重的額頭,沒好氣地笑望跟著自己出來的田岳和賈雪?!澳銈儭皇莵碚娴陌??” 《大縉律》并不禁止未婚官員買“春”,但若事情傳到坊間,名聲總歸不好聽。云知意對賈雪了解不多,但她與田岳有所接觸,大概知道他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斯文公子。 田岳無比難受地按住心口,苦笑道:“誰跟他們來真的??!我被灌得都快吐了,跟著你出來逃難的?!?/br> 跟在他后頭下樓來的是一位年輕女官,工務署從事屬官賈雪。 賈雪捂唇打了個酒嗝,神情痛苦:“先前有云大人您在,他們多沖著您一些,我還能稍躲躲。眼看著您出來了,小田大人也開溜,我若不趕緊跟著跑,他們只怕要將墻角剩下那五壇子全倒我肚子里?!?/br> “這些個前輩真不得了,酒缸里泡大似的。惹不起。”田岳苦笑抱怨時忍不住干嘔了一聲。